褚懌啞然失笑。那自然不是她,那年她十歲,他十六歲。她在繁盛的汴京,而他在荒涼的邊關。


    夕陽西下,街市上行人漸寥,老翁把兩碗拔刀麵端上桌,鄰桌坐著的是老翁的老伴,正唱著童謠、哄著繈褓中的孫兒喝米湯。


    “靈山衛,靈山衛,一草一木皆憔悴。聞說靈山高千尺,難覓一朵紅薔薇……”


    褚懌吃麵的動作一頓,容央吃麵的動作也一頓。


    長街空杳,老嫗的歌聲裏也有空而杳的溫暖和柔情。


    褚懌斂神,把麵攪拌兩下,低頭吃起來。容央努嘴道:“好久沒聽人唱起這首歌了。”


    褚懌吞下一口麵,道:“以前聽過?”


    容央道:“小時候,嬢嬢唱給我聽過。”


    褚懌垂睫,繼續低頭吃麵,沒再多問什麽。


    容央默默聽了會兒,也開始低頭吃麵。


    餘暉寧謐,兩人靜靜地吃著麵,聽著歌。


    ※


    “我要去瓦子裏看戲!”


    夜幕籠罩摩肩接踵的汴京城,一家家的燈火如川曼延,褚懌把大袋小袋交給百順,再轉眼時,容央已鑽入人海不見。


    褚懌忙往前去追。


    人海洶湧,歡聲鼎沸,容央流連在五光十色的燈影裏,手臂突然被人從後抓住,轉頭,對上一雙頗藏慍意的黑眸。


    褚懌蹙眉:“不怕再把自己弄丟?”


    容央眨下眼:“你又那個沒用的小內侍。”


    褚懌一時不知該惱該笑,手往下滑,就勢把那隻小小的手牽住:“的確不是。”


    掌心一熱,是他寬大的掌心貼上來,十指交握,掌心相抵,容央一震,別開頭試圖掙開,卻反被握得更緊。


    “看什麽戲?”褚懌四平八穩,“南戲,傀儡,皮影,還是雜技?”


    容央被他牽著往前走,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此刻隻感覺周圍人的目光都在他倆身上,腦海裏嗡嗡的。


    “都、都行。”


    褚懌目光在前,聞言笑:“那就去看皮影,看《三英戰呂布》。”


    容央一看竟要去看那些打打殺殺的,立刻回神:“不不,不看那個,看雜技吧,城中不是有什麽象棚嗎?”


    褚懌噙笑:“棚裏除象以外,還有黑熊長蛇,不怕?”


    容央眼神閃爍:“都是籠中困獸,有什麽可怕的。”


    街市喧嘩,兩人穿過人潮,走入鑼鼓喧天的象棚中。城東這座象棚乃闔京最大,足能容納數千人,入內後,外圍是小商小販探博賣卦,內圍則設置大小勾欄,欄內有鑼鼓各數隊,彩旗三四十麵,正借著如晝彩燈,上演各式節目。


    此刻人聲最鼎沸處,乃是一隊人駕象登場,招展旌旗下,六頭大象頭尾相連,昂首闊步走入場中,象背上各坐一人,裹帽執攫,底下一眾紫衫仆從,敲鼓鳴鑼。


    容央心神沸騰,不由定睛細看,然而人牆太高,一時竟看不痛快,當下便有些懊惱,沒事先吩咐底下人來置辦座位。


    仰頭去看褚懌時,對方一臉雲淡風輕:“摩肩探頸,跂踵相望,也是在高位時體會不到的滋味樂趣。”


    容央蹙眉,心道你那麽高,連個眼皮都不用多抬,自然是無她這等“矮人”之擾。


    還什麽也是滋味樂趣……那他倒是也探個脖、墊個腳樂一樂去啊!


    容央賭氣不看了,要去外麵裝潢精美、服務齊全的雲夢齋聽伶人唱曲兒。褚懌不挪腳,淡淡道:“哪有少爺領著自家丫鬟去那煙花之地聽曲兒的。”


    容央揚聲:“你還真拿我當你丫鬟了?!”


    褚懌勾唇:“那就更不敢領著夫人去了。”


    容央被“夫人”二字弄得臉上一熱,便在這時,人潮突然騷動,場上騎象的藝人開始往場下拋彩球,搶中者,能入場內同大象嬉戲互動。


    一片人海刹那間追逐著彩球東起西伏,容央眼看被擠走,褚懌橫臂一攬,把人緊緊摟至胸前。


    兩人胸腹相貼,彼此的心跳幾乎撞在一起。


    耳畔的喧囂仿佛一瞬間消失。


    容央看著對方近在咫尺的臉,掙紮無果後,含羞斥道:“你抱我!”


    彩燈裏,褚懌一雙瞳眸黑亮:“嗯。”


    話聲甫畢,人海又是一波浪湧,褚懌把人抱緊,突然一轉身朝外而去。


    ※


    象棚外,殘光斑駁,人聲寥落。


    光線黑暗的角落裏,旌旗飄舞,褚懌抱著人抵在木柱下,低頭:“那日興國寺後山的歌,是你所唱。”


    容央人被他摟著,耳畔被他低熱的聲音侵占著,一顆心咚咚急躍:“是……又如何?”


    褚懌:“我想聽。”


    容央纖睫亂扇:“聽什麽?”


    褚懌頭更低一寸,聲音也低下來:“你的歌。”


    象棚裏,歡聲如潮起落,間雜鑼鼓嘈嘈,絲竹寥寥,容央心慌神亂,突然間想起傍晚在小攤上聽到的童謠,便敷衍地唱道:“靈山衛,靈山衛,幾度夢裏空相會。未曾忍心擱下筆,滿紙都是血和淚……


    “靈山衛,靈山衛,多少情係天涯內?日日空見雁南飛,不見故人心已碎……


    “靈山衛,靈山衛,一年一度寒星墜。遙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誰……”


    一曲唱罷,萬籟俱寂。


    褚懌的視線往下移,之後,一雙唇也緩緩地往下落。


    容央忙偏開臉。


    褚懌笑,把人摟緊,就著那已然紅透的臉頰用力親了一口。


    “啵——”


    象棚之內,焰火噴薄。


    作者有話要說:    我原本以為今天可以蒙混過關的(對手指)。


    第39章 、偶遇


    五月十五, 興國寺後山。


    今日有雨, 綿綿小雨灑在窗外,把一山碧綠罩得霧蒙蒙的。


    容央把彈完的小箜篌還給拂冬,對跪坐在佛像前打坐的明昭帝姬道:“這是小時候嬢嬢常唱給我聽的童謠,姑姑還記得嗎?”


    明昭帝姬聲音淡漠:“哪有功夫記那些事。”


    容央貫來被她懟,早已經習慣了,聞言並不惱, 仍是興致勃勃的:“那日褚懌帶我逛街,我們在一家賣拔刀麵的小攤鋪上聽一位老嫗唱起這歌, 我原本以為隻有我聽過,後來才知道, 他小時候也是聽過的。”


    蒲團上,跪著的明昭帝姬緩緩睜開雙眸,斜乜坐榻上那人一眼, 淡淡道:“他待你如何?”


    容央神采煥然,撥弄著如意耳尊裏的紫薇, 回道:“還不錯。”


    明昭帝姬盯著她臉上春色,冷笑。


    容央不解。


    明昭帝姬道:“侯府缺人吧?”


    容央眨眼。


    明昭帝姬補充:“我是說,缺後人。”


    容央明白過來了, 臉上笑意漸褪。


    明昭帝姬道:“這種人家的男人,從來都把子嗣看得比天還重,你們眼下剛剛大婚,他又是尚主,不便納妾, 自然是要先哄著你,疼著你,好誆你盡早把孩子生下來的。”


    長帝姬素來冷眉冷眼,冷腔冷調,但這樣刺耳的話,容央仿佛還是頭一回聽,惱道:“姑姑說什麽呢?他可從來沒有誆我生孩子過。”


    忍不住又道:“他反而是說,孩子生與不生,生多生少,都是由我自己做主。因為擔驚受苦的人是我,所以在這件事上,他是絕對不會逼迫我的。”


    長帝姬便揚眉,語氣譏誚:“好一招以退為進。小小年紀便有這等心機,我可真是低估他了。”


    “……”


    拂冬把一盤剛剛洗淨的林檎果端上來,容央憤憤不平地拿來一個最紅的咬下,頗不屑於繼續就此爭論。


    長帝姬卻道:“他今日會來接你吧?”


    容央鼓著一邊腮幫:“他最近很忙的。”


    長帝姬有點意外,又有點不滿,容央看她一眼,知道她又要大做文章了,解釋道:“驃騎大將軍褚四爺剛把丞相範申、參知政事上官岫給告了,罪名是攘奪軍權,謀害六萬褚家軍。眼下兩位相公正給三堂審著,朝堂上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他忙著褚家的事,都三日沒回帝姬府了,哪還有空來接我?”


    明昭帝姬狹長的鳳眸冷光凝聚:“告範申和上官岫?”


    容央點頭。


    明昭帝姬道:“範申和上官岫是官家這兩年剛提拔上來的重臣,他褚家人……也敢告?”


    容央道:“整整六萬條人命,豈能不告?”


    明昭帝姬眸色暗變,最後嗤道:“隻怕告也是白告吧。”


    容央一怔。


    明昭帝姬泰然:“那兩位是你父親費盡心力拔掉韓相公後,親自栽培上去的常青樹,給人認出其中一棵枯枝爛葉也就罷了,如兩棵都成了枯木朽株,那栽樹之人該作何感想?”


    容央聞言一凜,蹙眉:“姑姑的意思是,爹爹為顧及顏麵,不會秉公執法?”


    明昭帝姬道:“皇家哪兒有什麽公法?”


    這一句可就嗆得比容央的質疑放肆太多,拂冬忙去案前拿了個最大的林檎果給明昭帝姬送去:“四姐今日送來的林檎果,又香又脆,殿下快嚐一個。”


    明昭帝姬拿著那果兒,“喀嚓”咬下一口,微光裏的側影傲慢而冷漠。


    容央的心情給她弄得鬱悶至極,把那吃了一半的果子丟在小案上,不快道:“我不信爹爹是那樣的君王。”


    窗外雨未停,容央卻嚷嚷著要走了,明昭帝姬也不留,隻道:“果子不錯,下回多帶兩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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