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使道:“嘉儀帝姬之事,當真?”


    吳縉道:“千真萬確。”


    遼使不滿道:“既然帝姬早就芳心暗許,那他上官岫為何還要力薦我們陛下聯姻?!”


    吳縉低歎道:“上官岫貪功起釁,欺上瞞下,的確罪該萬死,如今,人已下獄大理寺中,等候發落了。”


    遼使一噎,萬料不到當初把聯姻之盟吹得天花亂墜的當事人竟然已身陷囹圄,一時又驚又氣。


    這時緘默多時的青年道:“敢問嘉儀帝姬心儀之人,是貴國哪家郎君?”


    眾人聞言,眼神微妙變化,吳縉道:“忠義侯府大郎君,褚懌。”


    青年眉峰微擰,展眼看去,幢幢燈影後,一人提壺淺斟,意態閑適,仿佛置身局外,可偏是那事不關己的散漫態度,愈襯他整個人孤高桀驁,令人看在眼中,如被芒刺紮中,分外不爽。


    青年沉眉。


    吳縉趁勢道:“忠義侯府世代戍守邊疆,褚大郎君又是金坡關一役的副帥,嘉儀帝姬到底隻是內廷婦人,既心儀於他,對貴國恐心存芥蒂,如強硬行事,隻怕弄巧成拙。”


    青年的下頜線漸漸收緊。


    吳縉又道:“恭穆帝姬雖然姿容略遜於嘉儀帝姬,但一樣是天家嫡女,且年紀更比嘉儀帝姬小上一歲,正是天真爛漫之時。兩國聯姻,重在誠意,陛下反複斟酌,最後以呂皇後唯一愛女相嫁,已足見對貴國的看重和信任,小王爺又何必舍本逐末,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呢?”


    青年一聲冷笑:“倒不是小王舍本逐末,隻是上官岫前來和談時,實在把嘉儀帝姬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否則,我父皇也不會放著千載難逢的戰機不要,同意和貴國聯姻止戈。於大鄞而言,和親在於誠意,但在我父皇眼中,和親的意義隻在於嘉儀帝姬,此行若不能如約把嘉儀帝姬迎娶回國,小王隻怕是不能向父皇交差的。”


    這一番回絕,斬截態度盡在字裏行間,滿座官員齊齊倒吸口氣,吳縉的臉亦冷肅起來,緩緩道:“嘉儀帝姬已是侯府婦。”


    青年一哂,目光往前,盯著斜對麵垂眸斟酒的一人,道:“若我們不介意呢?”


    作者有話要說:    褚懌:搞事情。


    上章有修,但不影響劇情,下章發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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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鋒芒


    大殿之內針落有聲, 褚懌舉杯就飲, 一雙黑湛湛的眼眸懶懶散散地望過去,暗影之下,流水浮冰。


    耶律齊看在眼中,噙笑道:“我們契丹向來不拘小節,並不看重貴國所謂的婦人名節,既然和談時明確是嘉儀帝姬和親, 那小王此行,就必須把嘉儀帝姬帶回鄙國去。當然, 奪人*妻室,並非正當之舉, 故,小王願以十位契丹皇室美人和忠義侯府相換,不知大郎君意下如何?”


    話聲甫畢, 本就氣氛緊張的大殿內愈呈劍拔弩張之勢。


    眾大臣駭然相覷,憂心如惔。


    燈下, 褚懌鏗然落杯,也噙笑,道:“不換。”


    耶律齊眯眼。


    吳縉肅然道:“亡國之恥,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此乃我漢人一生難容之三大仇恨,若是老朽沒有記錯,貴國和褚大郎君本就有著殺父之仇,小王爺確定還要在這一筆血債之上, 添上奪妻之恨嗎?”


    耶律齊麵色一變,盯向吳縉的一雙虎目中寒意凝聚,遼使團中開始有人辯護,稱用十名美人相換,並不算奪妻。


    隻是大鄞這邊哪裏還肯給這份麵子?


    眼看局勢一觸即發,有朝臣打圓場道:“昏禮者,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後世,自古為國祚所依,君臣所重。貴國雖然風俗和鄙朝迥異,但對婚姻之看重,想來並無二致,豈可為成一樁婚,強拆另一樁婚?再者,兩國聯姻,‘和’為根本,如因此生隙,豈不是功虧一簣,得不償失了?”


    耶律齊冷譏:“的確是‘和’為根本,可是,說好的皇室第一美人,轉眼就換成了……這麽一個,這讓吾等如何能‘和’呢?”


    賢懿垂著臉僵坐殿上,耳聞那充滿鄙薄的“這麽一個”,渾身一震,鮮紅的指甲摳入掌肉裏。


    眾朝臣聽他如此輕蔑諷刺,亦相繼變色,耶律齊看時機已熟,聳眉道:“當然了,如果貴國執意不肯換回嘉儀帝姬,非要吾等把這一位娶回大遼,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既然是大鄞反悔在先,以至現在交易改變,那我們的合約,是不是也得變一下呢?”


    在場眾人聞言一凜,聽至此處,終於後知後覺其狼子野心


    明麵上把替嫁之事一斥再斥,甚至把恭穆帝姬一損再損,原來竟是想乘間抵隙,坐地起價,篡改合約!


    滿座朝臣義憤填膺,耶律齊視若無睹,斬截道:“要麽履行原約,送嘉儀帝姬出嫁;要麽,再給我們三座關城。”


    ※


    偏殿,一眾舞姬伴樂登台,一名小內侍跨入殿門,沿著人後悄聲探至容央身邊,行禮後,低語片刻。


    容央聽完,臉色一冷。


    小內侍也是一臉凝重:“殿下,遲則生變,您還是盡快動身吧。”


    長春殿內事態膠著,無論大鄞這邊如何解釋,大遼都無一絲讓步之意,言辭激烈處,竟還放言要把嘉儀帝姬一並請出來跟賢懿帝姬相媲,看看大鄞是不是濫竽充數,魚目混珠。


    猖獗至此,官家自然忍無可忍,但筵席之上,顧及兩國外交,又著實不便發作,思來想去,隻好先遣人來把容央送回帝姬府去,以免那耶律齊看到她真人之後,越發漫天要價,胡攪蠻纏。


    容央聞言,一時又驚又惱,想到褚懌也在席上,更是心憂如焚。


    “駙馬如何?”


    小內侍道:“那小王爺咄咄逼人,幾次三番要駙馬爺把您讓出去,換做尋常人,要麽戰戰兢兢,要麽早就氣急敗壞,禦前失態了。可駙馬畢竟是一方守將,經多見廣,任那小王挑釁,自談笑自若,臨危不亂,殿下不必憂心。”


    容央心下稍安,小內侍又勸道:“殿下,事不宜遲,咱們出宮吧。”


    容央無奈,自也知這個敏感時刻留在此處,對賢懿和父親都是一份隱患和負擔,略一思忖後,隨他往外而去。


    及至石基下,庭中一行人自夜幕中迎麵走來,竟是先前被召去的賢懿一行去而複返。


    長夜深靜,雙方腳步聲格外明顯,容央和賢懿遙遙對視一眼,垂眼默行,便將擦肩而過,手臂突然被抓住。


    容央回頭,赫然瞪大雙瞳。


    “殿下!”


    一記驚叫炸開夜幕,容央偏著臉,捂住被扇中的側頸,不及回神,整個人又給一股力量往地上摜去。


    “殿下!”


    荼白、雪青上前護主,那小內侍大驚失色,亦撒開手上前去拉,靈玉、巧佩兩個瞠目結舌,反應過來時,兩位扭打在一處的帝姬已給前三人硬生生拉開。


    巧佩趕緊去把賢懿扶住:“殿下,您沒事吧?!”


    碰巧靈玉提了燈籠來,借著光照一看,大喊:“天哪!殿下的手心怎麽有那麽多血口子!”


    荼白那邊更是怒不可遏,上下把雲鬢淩亂、臉沾灰塵的容央打量一遍,破口大罵:“皇宮之內對帝姬大打出手,還有沒有王法了?!”


    巧佩眼神閃爍,極快回嘴:“既知王法,你還敢以下犯上!”


    又把賢懿那血淋淋的手攤開:“嘉儀帝姬好狠的心,我們殿下不過不小心將她絆倒,她便把人傷成這樣!”


    荼白氣得嘔血,巧佩還待再罵,靈玉看不下去,把她拽住。


    挺身往前的荼白亦被容央拉回。


    夜風肅肅,兩位帝姬相對而立,彼此俱是氣喘籲籲,狼狽至極。


    賢懿紅著眼瞪著麵前人:“你記著,從今以後,我所有的屈辱,都是替你而受的。”


    容央愕然相視,喉嚨如被扼住。


    賢懿冷笑,一股從未體會過的快意在胸膛中蕩開。


    長春殿裏的一幕幕無聲湮滅,什麽嘲諷,什麽不屑;什麽規矩,什麽尊嚴……


    我不好潔,誰能汙我?


    我不好名,誰能毀我?


    既有人要她入深淵,那她便徹底做閻羅。


    賢懿轉身,決絕地走入黑夜。


    荼白氣得渾身發抖,瞠目道:“和親大遼,分明是官家的決斷,與殿下何幹!”


    一次羞辱挑釁也就罷了,這次竟然敢直接上手打人,倘若再有下次,豈不是要把人往死裏整?!


    荼白震怒之餘,膽寒心驚,再去看容央臉上、脖上的傷,眼淚瞬間淌出。


    “把殿下按在地上折磨成這樣,倒還有臉來反咬一口……她手上那些傷分明就是自己掐的,居然也算在我們頭上!”


    雪青揪著心替容央把淩亂的鬢發理好,也是氣急攻心,強忍道:“先別說吧,快扶殿下回府擦藥!”


    ※


    夜闌人靜,容央身著中衣,坐在榻前任雪青給自己上藥。


    右額角因被蹭在地上,破了點皮,左側脖頸是閃躲賢懿那一巴掌時被打中的,連帶下頜線那小一截,紅得駭人。


    手肘和膝蓋也被磕了幾下,所幸有衣服遮擋,都是些輕傷,雪青細心地把藥上擦完,鬱聲道:“這事兒,殿下就真不追究了?”


    十丈之隔,便是天子大宴外賓的長春殿,巡邏的侍衛、值班的內侍一撥又一撥,就算這邊不追究,也勢必會傳至帝後耳中去。


    她既敢在那種情形下公然出手,又哪裏還會在意後果?


    而皇室要用她跟大遼締結姻親,即便真的辨明是非,又豈會為自己抱不平而懲戒一位即將被遼使迎走的大遼皇後?


    容央把菱花鏡舉高,就著燭燈把臉看了又看,淡淡道:“會留疤嗎?”


    雪青道:“擦的是禦藥院特製的生肌膏,疤倒是不會留,隻是……”


    隻是咽不下這口氣哪。


    容央聽不會留疤,雙睫一垂,擱鏡道:“那就得了。”


    雪青抿唇,荼白更是氣結,卻又知無可奈何,便氣洶洶道:“下回再碰上,我非把巧佩那張嘴給撕了!”


    不能“以下犯上”,那還不能“恃強淩弱”嗎?


    論撒潑發狠,她絕對比那小蹄子強一百倍!


    雪青示意她小聲些,別惱得殿下心煩,荼白悻悻住嘴,雪青道:“那殿下早些休息吧。”


    容央唇動了動,道:“駙馬還沒回來?”


    雪青意外她會在此時問起駙馬,不過想想也是,這個節骨眼上,正是需要枕邊人疼惜的時候,雪青忙柔聲答:“應該快了,殿下先躺著,奴婢這便去府前等候,等駙馬回府,便立刻將人請過來。”


    容央眨兩下眼,躺下後,又忽然一骨碌坐起來。


    雪青、荼白俱是一怔。


    容央道:“我去書齋等他。”


    ※


    夜半,人去樓空。


    褚懌從空蕩蕩的長春殿走出來,抬頭一望,宮闕深深,月已懸至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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