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懌“嗯”一聲,情緒不明。


    文老太君很想轉臉去看,卻又感覺這個動作有損剛剛毅轉臉時造起的氣場,生生忍著,尖聲尖氣:“當眾衝撞皇家帝姬,乃是重罪,被臨街掌摑,更有損家風,辱沒門楣,我罰她二人長跪一夜,禁足一月,謄抄《女則》百遍。這個處置結果,你可滿意?”


    褚懌點點頭:“可以。”


    “……”


    文老太君懵懵地瞪大眼,霍然掀開毛毯,一鼓作氣坐直起來。


    褚懌對上那氣勢洶洶的眼神,不動。


    文老太君冷聲:“你再講一遍。”


    褚懌默了默,開口:“帝姬是君,我等是臣,臣忤逆君,自然該嚴懲重辦,以儆效尤。”


    文老太君怒極反笑:“好一個她是君,我們是臣,我看你這褚大郎君當得不怎麽樣,當駙馬,倒是當得稱職得很!”


    褚懌唇微動,最終卻什麽也沒回。


    如此更把文老太君氣得火冒三丈,麻溜地拿過榻邊鳩杖,往地上一捶:“自從大婚以來,你這胳膊肘就是一日日地往外拐,先是為她不顧褚家香火,執意不肯納林雁玉做妾,後是為她不顧侯府顏麵,滿嘴君臣,大義滅親!他日,是不是祖宗都不想再認,隻管趴在她那石榴裙下醉生夢死,連自己姓甚名誰都搞不清了?!”


    褚懌下頜繃著,喉結滾動,文老太君的叱罵猶自不停。


    “你以為你在這兒表著忠心,至死不渝,那小殿下就真的熱淚盈眶,銘感五內了?她要真的對你全心全意,今日這事,就不會絲毫不顧及你褚悅卿的臉麵,當眾把褚家人羞辱成這副德行!”


    “……”


    “還袒護著什麽君是君,臣是臣……你既知道她是君,就該知道君心難測,皇家薄情!你看看那名聲大噪的靜淑帝姬,成婚不過一年,身邊的小白臉就換了一個又一個!你又敢保證,你枕邊的這一個不會朝秦暮楚,把你作踐成下一個吳嶸麽?!”


    褚懌遽然掀眼,眸底寒芒迸射。


    文老太君冷笑:“怎麽,當我是狗吃煎餅,胡扯?你別以為我坐在這屋裏,就聽不到外麵的風聲!那細皮嫩肉的小郎中,是叫奚長生,對吧?前兩個月,剛在皇後娘娘那兒立了頭功,京城裏多少貴胄請都請不去,偏隔三差五趁你不在去叩帝姬府的門,兩條腿往裏麵一邁,動輒就是三兩個時辰,要說他倆沒點什麽,你自己信嗎?”


    褚懌雙眸銳亮如鏃,繃緊的下頜處隱約可見肌肉顫動,先前文老太君訓斥那麽多,都沒怎麽撼動到他,然此刻這一番嘲諷詰問,卻密針一樣地紮滿了他的心。


    許多莫名的細節野草一樣在腦海裏瘋長起來,褚懌壓製著,鏟除著,梗著聲道:“奶奶叫我來,如果是想說這一番話,那就到此為止吧。”


    文老太君看他麵色鐵青,明顯是動怒之態,自也知剛剛那段話十分尖刻,有傷他自尊,但不提,又實在如鯁在喉。


    “再過兩日,便是褚家大軍啟程之日,你這一去,短則半載,長則數年,帝姬獨守京中,誰敢保證沒個琵琶別弄的時候?你要是氣度恢宏,全不在意,那就當我老太婆今日是在撒騷放屁,你要是還有點褚家兒郎的血性,就趁早把那心收回來,想清楚自己究竟是誰,究竟還要不要做那個赤膽雄心、金刀鐵馬的褚家大郎君!……”


    “……”


    ※


    夜風吹卷廊外古鬆,一片颯颯聲衝入耳中,百順冷不丁打了個寒顫,拐過牆角時,驀地一聲驚叫。


    褚懌抱著臂倚靠在拐角的廊柱後,身形孑然,眉眼冷冽,輪廓深刻的臉上暗影重重。


    “郎君……”百順顯然想不到褚懌會在這裏等他,細看他眉間神態,一顆心高高懸起。


    倆人日暮入府時,褚懌臉雖然也冷,但還不至於這樣陰鷙瘮人,他不過是去帝姬府傳個話來,最多一個時辰的功夫,怎麽郎君一下就多了這麽滿滿一身的……


    ……殺……氣?


    百順心驚膽戰,不迭甩開“郎君衝冠一怒為紅顏,與老太君大戰三百回合”的遐想。


    褚懌眼眸垂著,腳往聞汀小築的方向走,兩步後,倏地駐足:“府裏怎麽樣?”


    百順一時沒回神:“啊?”


    褚懌眼神頃刻更冷,百順忙肅然:“郎君是問帝姬府嗎?”


    察覺被瞪,又忙回稟:“帝姬府一切如常,就是您沒回去,帝姬一人守著那盒蜜糕,很是失落罷了。”


    聽及此句,褚懌眸底鬱影漸散,一雙眼逐漸澄亮起來。


    百順及時捕捉,笑道:“郎君這會兒沒事了?要不趁著天還不算太晚,趕緊回帝姬府一趟?”


    百味齋的事,總歸還是要褚懌親自出麵給個交代,不然夜長夢多,帝姬那裏難免胡思亂想。


    褚懌卻仍是往聞汀小築的方向走,淡聲:“不必了。”


    百順察言觀色,不知郎君何故決心不去,隻是看出他身心俱疲,遂也不再多勸,體貼地提著燈上前照亮。


    “屋裏可還有什麽有趣的小東西?”及至聞汀小築牆外,褚懌突然發問。


    百順道:“郎君是說您平日裏收藏的玩物麽?上回給帝姬過生辰,拿去了不少,眼下還剩些箭翎、鵓鴿鈴、竹貓兒、魯班鎖……不過大都是些破損之物了。”


    褚懌沉吟片刻,道:“明日一早,去買個新的來。”


    百順一怔。


    褚懌補充:“鵓鴿鈴。”


    ※


    百順買來的鵓鴿鈴,是次日辰時三刻出現在馬軍司署衙的書桌上的。


    褚懌從馬場回來,扔下馬鞭,把那用彩繡並蒂蓮荷包裝著的小物件拿出來玩了片刻,叮鈴叮鈴的鈴聲春雨一樣打在心間。


    嗯,很是清澈。


    褚懌滿意地把鈴鐺放回去,繼而荷包放入衣襟裏,往外而去。


    這回沒乘車,是徑自騎馬去的。


    騎馬會快些。


    及至帝姬府,看門的護衛一臉意外,入內後,有丫鬟主動上來稟告:帝姬外出了。


    褚懌蹙眉:“去哪兒了?”


    丫鬟道:“去興國寺探望長帝姬殿下,今日一早就去了。”


    褚懌點頭,按捺住心頭的微微失落,踅身往外,重新策馬。


    一大早就往明昭帝姬那兒跑,看來昨天生的氣,顯然是沒有消了。


    昨夜應該堅持過來一趟的。


    褚懌無奈一歎,往西邊確認一眼興國寺的方向,馬鞭一抽,絕塵而去。


    這一趟,緊趕慢趕,趕到時,日頭也還是很高了。


    今日竟是個好天氣,太陽暖融融的,曬得人心脾甜蜜。


    褚懌循著上回送容央來的路,策馬往角門前的那棵大柳樹走,途經寺廟大門前時,想起她上回來時,坐在車裏趴著窗往外偷看的情形。


    寺廟大門素來是最繁華之處,小吃古玩,樣樣攤鋪俱有,容央愛,但那日愛而不得。


    褚懌唇邊綻開一絲笑,目光忍不住也學她那日,往四下裏瞟,略過寺廟大門時,咧開的唇角驀然僵住。


    層層直上的台階中央,金輝瀉如秋水,耀如春華的少女站在那裏,靜如春樹的少年也站在那裏。


    褚懌目光一瞬間定住,全身如被冰封。


    作者有話要說:    劇情大改,改回原綱,大概會有一點狗血,但私以為比之前的連貫一點。


    (其實我還是蠻期待灑這一點狗血的……)


    ——2020.10.11


    第93章 、質問


    卻說昨日容央回到帝姬府後, 回想著褚琬那句“你敢無緣無故打雁玉姐姐,大哥哥知道後,必定不會輕饒你”, 一度耿耿於懷。


    當日傍晚,又有百順前來傳話, 稱褚懌下值後徑自回了侯府, 今夜就不再過來就寢,如此, 更把梗於心頭的那根刺往深處紮了紮。


    在褚懌心裏, 自己究竟處於一個怎樣的位置,容央一直是不明確的。


    她可以明確褚懌迷戀她,寵溺她, 甚至也開始慢慢地依賴她, 但她不能明確這些迷戀、依賴在他的世界裏占有多大的比重, 是不可或缺,還是不過錦上之花。


    她不能明確什麽東西是褚懌的底線,怎樣的情形會令他動怒, 是以, 她根本想象不出褚懌在得知百味齋一事後的反應。


    她既無法相信褚懌真的會為林雁玉和褚琬對自己心生怨懟, 也無法說服自己褚懌能夠對此事聽之任之, 視如無睹。


    褚家是何等看重尊榮顏麵的一個家庭, 他褚大郎君又何時做過忍氣吞聲的慫兢之輩, 她能拿帝姬的身份壓住林雁玉和褚琬,卻不可能壓住一個傲骨嶙嶙的褚悅卿。


    這一夜,容央是守著那一盒硬邦邦的蜜糕度過的。


    次日起來,府裏依舊沒有半點褚懌要來的跡象,容央心灰意冷, 把新裁的冬裙換上,登車前去興國寺探望明昭帝姬。


    明昭帝姬不在。


    容央站在小山上,晨風吹響滿山枯敗的梧葉,她在颯颯秋聲裏轉頭,看到褚懌曾經待過的那棵大榕樹,一瞬間更難過了。


    褚家大軍最早明日就要啟程,雪青道:“既然都已來到寺中,殿下不如去普賢殿給駙馬求個平安符吧?”


    上次去普賢殿,還是為金坡關一事給褚家祈福,容央道:“一點兒都不靈的,還求什麽。”


    卻到底是去了。


    大抵是各家大軍相繼出征之故,前來興國寺禮佛的香客空前之多,容央應付完前來寒暄的各府女眷,拿著平安符往山下走。


    及至山腳岔口,碰上奚長生。


    今天的日頭很不應景,是這汴京城入冬以來最暖最燦的一回,滺湙金輝從雲間漫射而下,弄得草不灰黃,樹也不再蒼青。


    隻有那少年的白衣清淡依舊,冷靜依舊,不至於令人跌入春日回轉的錯覺之中。


    “奚長生!”容央親自喊他,袖手站在岔口的一棵鬆樹下,用眼神示意他過來行禮。


    奚長生本正拉長著脖子瞻仰那座可望而不可即的普賢殿,聞言一震。


    循聲看去後,又是一震。


    容央的眼睛眯起來,示意的眼神已經不耐煩了。


    奚長生忙斂神過來行禮,繼而展開臉笑:“殿下果然在這裏!”


    這話倒講得稀罕,容央瞟他:“什麽叫‘果然’?”


    奚長生笑:“褚家軍啟程在即,殿下心係將軍安危,自然要來寺中祈禱一二,這汴京城中,除去相國寺外,就數這興國寺的普賢殿最是靈驗了。”


    容央“嗬”一聲:“靈個鬼。”


    “……”奚長生盯著容央拿在手裏的平安符看。


    容央揚著臉,默默把那兩張平安符揣入袖中。


    奚長生這回看得更清楚了,意外:“殿下一求就求了兩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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