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先前的歌樂聲、嬉笑聲戛然而止後,那端就像給一口大鍋罩住了似的,再無聲音傳來。


    容央狐疑,眼珠一轉,起身走至牆邊,端莊地把耳朵貼上去。


    依稀有很低的談話聲傳入耳裏,聲音低沉,都是男人的嗓音。間或,還有百順十分憤懣的質疑,什麽“賀家軍……怎麽可能……”


    容央蹙眉聽著,想撇開百順的聲音去尋找褚懌的,趴在牆上尋了半天,還是尋不到。


    這人說話是用腹語麽?


    容央哼一聲,走回箜篌後坐下,越等越心煩氣躁,想起褚懌臨去前講的那句“去去就來,乖”,心道:再等我就不乖了。


    容央展開雙臂,環住箜篌,調整心緒後,氣勢昂揚地彈了一曲鏗鏘激越的《十麵埋伏》表示召喚。召喚罷,複走去牆邊貼上耳朵聽動靜。


    這時候門被推開,褚懌來了。


    容央扭頭,對上他黑夜一樣寂靜的眼,不動生色地袖手站直,道:“這就回來了?”


    褚懌低著眼:“都十麵埋伏了,還敢不回嗎?”


    容央哼而不言,等他走近,驀地看出他臉色有點嚴肅,那點促狹的小心思不由收起來,道:“怎麽了?”


    褚懌摟她在美人榻上坐下,下頷抵在她香肩處,靜默片刻後,把方愨剛剛提的事情講了。


    容央愕然變色。


    薊州乃是賀家軍的心腹之地,更是大鄞抵禦外敵南下的重要關城,在大金歸還燕雲十六州賦稅大權這一敏感又關鍵的檔口,賀家人非但不對外嚴加防範,反而走漏如此重要的軍情,這要是給賊人得逞,那還了得麽?!


    容央膽寒,思及賀家軍的當家人——忠武將軍賀平遠,心中更是百感交並。


    三年前離開汴京時,官家下旨傳召上柱國蕭緒之子蕭文玉入京,照容央當時的推測,這勢必是把趙慧妍賜婚給蕭文玉的前兆,但而不知為何,半年後,傳至易州的婚訊就變成了——忠武將軍賀平遠尚恭穆帝姬趙慧妍為妻。


    至於那奉旨入京的蕭家玉樹公子,則隻是在皇城裏打了個轉後,便領著一份八品文散官的任狀,繼續回金陵吟風弄月去了。


    那時,獲悉婚訊的容央還很是震愕,想不通事情為什麽會發生這樣大的轉折。如果賀平遠是趙慧妍的首選,那官家就不會下旨傳召蕭文玉,給趙慧妍、賀平遠賜婚的決定也不會下得這樣的慢。後來想想,“物之反常者為妖”,依照當時的局勢,橫生波瀾的原因恐怕隻是——福寧殿中的那一位從中作梗了。


    呂皇後想利用趙慧妍聯姻賀家,拉攏軍方,可趙慧妍偏不遂其意,眼看著蕭文玉奉旨入京、褚懌承爵忠義侯,呂皇後再不動手,就必然眼睜睜看著一大軍權離自己而去,貪權如她、心狠如她,又如何能甘心呢?


    容央思緒紛紛,一麵慨歎趙慧妍之不幸,一麵又困惑於賀家眼下的境況。照理說,呂皇後既已成功跟賀家軍結下姻親,就該對其用心栽培,助其成為日後輔佐趙安、對抗趙彭的重要勢力。可如今兩三年過去,賀家軍談不上蒸蒸日上,反倒曝出走漏軍情這樣的醜聞……究竟是賀平遠這一當家人不夠爭氣,還是呂氏故布疑陣,暗藏陰謀秘計?


    容央鎖眉喃喃:“不會……”


    再怎麽的陰險,再怎樣的陰謀,也絕對不能販賣軍情,這條危及國祚的底線,呂皇後不可能不清楚。那麽,導致這次賀家軍情報泄露的原因,便隻可能是外敵潛入,或是……


    ——賀家內部有人叛國了。


    容央悚然抬頭,對上褚懌那雙同樣深冷凜冽的眼,心髒遽然劇烈撞動。


    “官家知道了嗎?”


    褚懌搖頭,靜了一靜,緩聲:“我讓方愨畫下持圖人的肖像,事後會派人去查。至於京城那邊……”


    布防圖肯定是要拿去跟賀平遠確認的,若褚懌沒有記錯,賀平遠眼下還在汴京城裏待著,要把這事兒查個水落石出,少不得就要回京一趟,但是……


    容央看出他的顧慮,出聲道:“交給趙彭去辦吧。”


    褚懌斂神。


    容央笑笑:“朝廷正派人去燕州跟金人談十六州的事,萬一談崩,我是說萬一啊,擦槍走火的,誰知道這邊會不會起戰事?總之,你人坐鎮在這裏,朝裏朝外,都多少安心一些,你自己辦起事來,也不必瞻前顧後的……”


    褚懌靜靜聽著,眸心陰翳被一股暖流衝散,伸手把容央頭一揉:“想回去嗎?”


    容央怔住。


    褚懌看著她的眼睛。


    容央驀然有點酸澀,欲言又止。平心而論,離開故土親人三年,要說不想不念,定然是不可能的,但是眼下……


    褚懌伸指撫她蹙緊的眉心,啞然一笑:“那就等三日再做決定吧。”


    容央抬眼。


    褚懌道:“看看那人是何方神聖,要是了不得,就請殿下帶臣回京搬救兵吧。”


    容央被他逗笑,又忍住,恢複嚴肅神態道:“少貧嘴。”


    褚懌挑唇,向燈火初上的窗外看一眼,後知後覺:“餓了。”


    容央低哼:“自己設宴,還好意思喊餓了。”


    卻是走下榻去,端了長案上一小碟點心過來,喂給他:“呐,先墊著吧。”


    ※


    三日後,一幅匿名畫像被人送至官舍,外署“忠義侯親啟”之名。


    正是日薄西山,倦鳥歸林之時,撲棱棱的振翼聲從樹上掠過,褚懌站在庭中,拆開畫卷,眼盯著畫上人的五官、輪廓,眼底陰雲四合。


    容央走過來,展眼往畫上看,先是蹙眉怔忪一瞬,反應過來後,赫然瞪大了眼。


    作者有話要說:    猜猜是誰?


    第117章 、回來


    南飛的大雁掠過蒼白天幕, 如泄流雲下,一隊車馬正在官舍前整裝。


    雪青在板車後把四大口官皮箱點了一遍,又去另一輛車前點理小樣的行李。


    車隊前端, 荼白、百順並肩站著,三倆小廝在後邊挨個檢查車輪的負重情況。


    從官舍裏抬出來的官皮箱一口又一口, 荼白看著越來越長的車隊,又看一眼官舍大門高懸的牌匾, 一種道不明的惆悵驀然湧上心頭。


    “怎麽總感覺這一走, 就不會再回來了似的……”


    百順聞言一怔,伸手在她後腦勺一揉:“瞎想什麽呢。”


    易州是褚家軍駐地,隻要郎君還在, 帝姬怎麽可能不再來。


    荼白欲言又止,癟癟嘴:“走得也太突然了。”


    前兩日還在商量著哪座山裏的秋景最濃鬱,值得一去,今日就急吼吼地打包行囊打道回京, 荼白這心裏實在難安定。


    百順道:“就是有些軍務要回京跟官家麵稟,順道陪殿下回去小住一段時日,不要瞎想。”


    正說著,官舍大門內並肩走來一雙人, 高大那個手裏牽著個小郎君, 嬌小那個懷裏抱著個更小的郎君, 荼白、百順忙斂神迎上去。


    巳時三刻,車隊出發。


    轔轔車輪聲響成一片,碾壓著地磚上零落的秋葉,容央推開車窗,看著那座灰青色的官舍在視野裏慢慢變小,變遠……蕭風吹拂著她微散的鬢發, 褚懌靠過來,探手把窗戶關了。


    容央轉頭。


    兩人視線交匯在日光淡薄的車廂裏,褚懌道:“風大。”


    容央知道他隻是怕自己太感傷,想想這一次回京的緣由,喃聲道:“回去以後,風更大。”


    此“風”非彼“風”。


    車中氛圍一時凝肅,褚懌垂睫隱去眸心情緒,道:“一個國破家亡、流落在外的小王爺,成不了多大的氣候。”


    ——昨日方愨送來的那幅畫,畫中人正是缺了隻眼的大遼小王爺,耶律齊。


    容央猶自心有餘悸,嘟囔:“成不了氣候,你還那麽急著趕回去……”


    褚懌啞然片刻,道:“有備無患。”


    容央不再言,她知道,他還是想安撫她。


    鄞、金聯合覆滅大遼,三年過去,竟沒留意到耶律皇室逃走了一個成年的小王爺。想那耶律齊當年赴京迎親時,在大鄞朝堂上乃是何等的乖戾囂張,而今深懷著對大鄞的滅國之恨,腹中所藏,更不知是何等歹毒凶惡的報複大計。


    薊州城的軍事布防圖啊!


    就那麽神不知鬼不覺地給他拿到了,這幸而是給褚懌中途劫下,不然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容央憂心不減,重新推開車窗,試圖讓風吹滅心頭燃將的火。這一次,褚懌不再攔。


    漫天落葉飄舞旋轉,蕭蕭落木後,長街一線,牆垣綿亙,青瓦粼粼的官舍已消失在視野裏,展目望去,隻剩參天古樹影影綽綽。


    不知道為什麽,容央突然有一種很悲涼預感


    她預感這一走,再想回來,估計就會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


    建德六年十月初六,離開汴京整整三年的嘉儀帝姬趙容央重回故裏,同行的,還有右金吾衛上將軍忠義侯褚懌,及二人的大小郎君。


    官家大喜,設宴長春殿。


    日跌,距離開宴還有兩個時辰,官家留褚懌在文德殿中會議軍事,趙彭領上容央及兩個小侄兒小憩東宮。


    將將西斜的秋日漫射在東宮庭院裏,牆角一樹丹楓蓬勃熱烈,點點如火的霜葉下,趙彭一襲玄底青紋圓領錦袍坐在石桌前,逗弄著繈褓裏的褚家小郎君。


    “取了個什麽名兒?定勝糕?”


    小郎君生得比老大更像褚懌,一雙眉眼簡直像直接從他爹臉上扒下來的,趙彭反複瞅著,嘖嘖道:“定是他爹取的。”


    容央不否認,看趙彭逗得差不多了,吩咐雪青把孩子抱下去。蜜糕還在庭院裏鬧,也不知上哪兒得的把小小桃木劍,正跟內侍錢小令舞得正歡。


    容央不動聲色地品著麵前的香茗,因褚懌事先交代,暫時還不能跟趙彭提薊州軍情及耶律齊一事,想了片刻,改問些家常道:“今日慧妍沒入宮來嗎?”


    跟賀平遠大婚後,官家亦給趙慧妍禦賜了帝姬府,規格等級,跟容央當年不相上下。


    趙彭回道:“哪能不來,還沒到時辰罷了,這些年哪……”


    語氣驀然喟歎起來。容央撩起眼皮:“這些年怎麽了?”


    趙彭對上容央眼神,也不遮掩,長長一歎後,道:“賀平遠當年跟爹爹請婚,另有緣由。那日,他奉旨入禦花園伴君宴飲,席間不勝酒力,便前往湖東玉清閣小憩,誰知正巧碰上慧妍也喝醉在裏頭……等皇後來時,恰巧撞上他倆在裏邊翻雲覆雨,你說,就這荒唐情形,除給他倆賜婚外,還能夠如何收場?唉,當年爹爹也是被氣得不輕哪……”


    思及當年情景,趙彭尚且心有餘悸,想到後來的事,語氣更沉重幾分:“本來呢,把慧妍這樣許給賀平遠,爹爹心裏就總不大舒服,誰知道他賀平遠非但不珍惜,反而也擺出一副吃虧的模樣來,大婚以後,一度對慧妍愛答不理,惡言相向,這慧妍呢,也像是突然變了個性子似的,一氣之下,居然在帝姬府上養起了麵首……”


    容央愕然:“麵首?”


    趙彭點頭,眼裏唏噓之色一覽無遺。


    大鄞風俗並不比前朝開放,帝姬豢養麵首之事在世人看來,其實很是傷風敗俗,像趙慧妍這樣和親回來的帝姬,本來就很容易在貞潔方麵為人所詬,現在又折騰出麵首的事來,可想而知會有多招人口舌。


    容央又是驚詫,又是莫名的心酸,沉默片刻,道:“那賀平遠呢?”


    趙彭一聳眉道:“慧妍都破罐破摔了,那他賀平遠還可能繼續裝孫兒麽?腦袋一轉,立刻也在將軍府裏養起了美妾,整日酒酣耳熱,紙醉金迷的,不知道有多快活。”


    容央臉色冷凝,想起賀家軍情報被泄一事,道:“他就不回薊州?”


    趙彭扯唇哂笑:“玩物喪誌,他哪兒還記得什麽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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