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著頭,白皙瘦削的手指撚著係帶交錯穿梭,極其賞心悅目。


    係帶係好,便戴腰封。


    “王爺,將手臂張開。”葉雲亭拿起腰封,側著身一隻手自他身後穿過。


    李鳳歧平張著手臂,垂眼看他。就見他貼近自己的胸膛,整個人都快偎進他懷裏,仿佛投懷送抱。


    但隻是短短數息的時間,葉雲亭便調整好了腰封,身體後撤,開始研究精巧的玉扣。


    李鳳岐在心裏遺憾地歎了一聲,目光在葉雲亭窄而瘦的腰上流連了一圈。


    腰身窄瘦,腰線修長,正合他一臂環抱。


    葉雲亭對比一無所覺,還在折騰腰封,他發現李鳳歧不會弄這腰封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因為他也不會。


    這腰封兩頭的玉扣分別雕成了一條四爪盤龍的模樣,若是合在一起,就是兩條盤龍親昵地交纏在一起。但這玉扣卡子也不知怎麽弄的,葉雲亭不管怎麽嚐試,都合不上。


    失敗數次之後,葉雲亭麵頰發熱,有些赧然道:“這玉扣精巧,我也不會。王爺還是叫個侍女來吧。”


    猶自遐思的李鳳歧回過神,擺擺手道:“不必,我不喜旁人近身。”說完垂首,捏著腰封兩頭輕輕一合,便扣上了。


    他自然而然地看向葉雲亭:“大公子可收拾好了?”


    葉雲亭:???


    他滿臉迷惑地盯著李鳳歧腰間,那條他怎麽擺弄都合不上的腰封,此時嚴絲合縫地扣在一處,兩條四爪盤龍糾纏在一起,精美非常。


    李鳳歧自己會弄?


    那怎麽還要叫他幫忙?


    許是他的目光在腰間停留太久,李鳳歧終於反應過來什麽,他一手搭在腰封上,輕輕咳了咳,裝作沒發現葉雲亭疑惑的目光,催促他出門。


    葉雲亭隻得將滿腹疑問壓了下去,同他一起出門。


    *


    三人坐轎子往皇宮方向行去,到了宮門前,便得下轎步行。但如今是冬日,二人身份又貴重,自然不需步行,可乘宮中的轎攆。


    兩架轎攆早就已經候在一旁,見著二人下轎後,領頭的便躬身迎上前:“陛下特命我等來迎王爺與王妃。”


    說完側身做了個“請”的姿勢。


    這轎攆隻能坐一人,雖然精美華貴,但位置並不寬敞,前頭還有一道橫木架著,本是便於宮人抬轎,如今卻正擋住了李鳳歧的輪椅。


    李鳳歧雙腿不便,隻能依靠輪椅行動。為了他方便,王府中的馬車以及轎子都特意尋匠人改造過,更大更寬敞,李鳳歧的輪椅能直接進入,不需旁人相幫,便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上下。


    但如今李鳳歧的輪椅被轎攆前的橫木擋著,距離轎攆座位三尺有餘。依靠他自己,根本沒可能上去。


    而抬轎攆的宮人躬身垂首而立,顯然打算袖手旁觀。


    這必然是李蹤的吩咐。


    崔僖領會了皇帝的意思,也揣著手侯在一旁看戲。


    李鳳歧雙手搭在輪椅扶手之上,目光冷淡掠過一眾人等,與朝他走來的葉雲亭對上。


    他腰身挺直,朝葉雲亭笑了笑,神色間看不出半點屈辱陰霾:“有勞王妃了。”


    “王爺何必跟我客氣。”葉雲亭回以一笑,將他抱起來,走向轎攆。


    “壓轎。”麵向這些刻意為難的宮人們,葉雲亭收起溫和笑容,冷冷吩咐了一聲。


    垂手而立的宮人們連忙壓低轎攆橫木,方便他過去。


    葉雲亭跨過橫木,將李鳳歧放在轎攆上。他快速瞥了李鳳歧一眼,見他神色無異,方才給他理了理弄亂的衣襟,輕輕在他手背上按了一下。


    沒生氣就好。


    眼下這一出,必定是李蹤故意安排的。


    他知道李鳳歧雙腿不便,故意派了轎攆前來,卻又叫宮人袖手旁觀,就是為了看李鳳歧出醜。他是在提醒李鳳歧,他現在就是個雙腿不便的廢人罷了。


    手段十分低劣,卻又十分有效。


    若不是李鳳歧心誌比旁人堅韌,坦然出言叫他幫忙,今日的場麵或許會十分難看。而之後,所有人都會知道,永安王雖然僥幸沒死,卻也不是從前那個風光強大的北昭戰神了。


    美人猶會遲暮,英雄終至末路。


    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葉雲亭垂眸坐上轎攆,壓下了心底湧上來的怒意。


    宮人們抬起轎攆,緩緩往鹿苑行去。


    ……


    到了鹿苑之後,依舊是葉雲亭將人抱下來。


    他擔心李蹤還會折騰些下作手段,沒有假手宮人,自己親自推著李鳳歧往裏走。


    崔僖跟在一旁,見狀笑道:“王妃待王爺可真是體貼備至。”


    “王爺待我也是如此,投桃報李罷了。”葉雲亭淡淡道。


    “投桃報李?”崔僖將這四字咂摸了一圈,似讚同道:“也就隻有王妃這樣的人,才配得上用這個詞。”他也不知道在說誰:“好好一個詞兒,都叫那些人給用髒了。”


    他話說的奇怪,葉雲亭聽不懂。


    崔僖這人性情陰晴不定,極難琢磨。他猜不透對方到底是敵是友,便索性不將他的話往心裏去,隻做沒聽見,推著李鳳歧往前走。


    穿過回廊,便至苑中。


    這鹿苑雖叫鹿苑,卻並不隻養鹿。其中珍奇百獸,名貴花草,多不勝數。


    “陛下在獸園,二位請隨奴婢來。”引路的是個年輕內侍,帶著他們往獸園行去。


    到了獸園,未見人,就先聽見了野獸的嘶吼聲。


    葉雲亭隨著內侍進去,就見獸園中間的廣場上,放著個巨大的鐵籠,籠中一隻狼一隻虎,正血淋淋地廝殺在一起。


    皇帝李蹤坐在高台上,正端著茶看得津津有味,仿佛未曾察覺他們的到來。


    直到內侍通傳,他方才側臉瞧過來:“永安王來了。”


    李鳳歧遙遙與他相望,臉上情緒極淡:“你終於敢見我了?這麽多日,想好怎麽對付我了嗎?”


    李蹤神情微變,他站起身,揮退了伺候的宮人,方才走下高台,靠近李鳳歧:“永安王的話朕怎麽聽不懂?朕今日召你進宮,乃是因為新得了一隻狼王,想叫你來看看。”


    他指著中間的巨籠道:“這白虎被朕養了多年,從來沒有敗過。這狼王是下頭新獻上來的,據說悍勇無匹。朕便想試試,是朕的猛虎強,還是這狼王厲害。”


    葉雲亭望向籠中,就見那白虎膘肥體壯,尖牙利齒;那狼王卻是瘦得隻剩下健碩骨架。這場廝殺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白虎猶氣定神閑,狼王卻已經氣喘籲籲,皮毛被鮮血染濕。


    “永安王覺得誰會勝?”李蹤笑眯眯地問。


    “狼王。”李鳳歧隻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李蹤笑容不變:“永安王怕是忘了,這白虎可是你親自捕來送予朕的,凶猛無比,從未敗過。”


    “難為你還記得。”李鳳歧抬眸看他,似笑非笑。


    “朕當然記得。”李蹤背著手轉過身,看著白虎利爪又在狼王身上添了一道新傷,眯著眼道:“待朕好的人極少,永安王所做的每件事,朕都記在心裏。”


    李鳳歧嗤了一聲,沒接他的話,而是道:“這白虎已經養廢了,我與陛下打個賭,若是它敗了,身上皮毛歸我,如何?”


    “若它贏了呢?”李蹤倏然轉身,緊緊盯著他。


    “它贏不了。”李鳳歧氣定神閑地笑:“陛下不是說了麽,它既是我親自抓回來的,就沒人比我更了解它。”


    他似在說那隻白虎,又似借此在說別的什麽人。


    第28章 衝喜第28天 勝負(一更)


    李蹤聽明白了他的話, 臉色便沉了沉,隨即又指著籠子裏兩隻野獸笑起來:“永安王怕是得不了白虎皮了,你看, 狼王要輸了。”


    隻見巨籠之中,狼王被白虎一爪拍到了地上,脖頸已經被白虎按住。白虎隻要一低頭, 就能咬斷它的脖頸。


    仿佛結局已經定。


    李蹤看著這一幕,笑意不斷, 似乎歎息一般道:“永安王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啊。”


    李鳳歧對籠子裏的情形並不意外,從容自若地坐在輪椅之中。


    “我自然有看走眼的時候。”他抬眸瞧向李蹤,眼神冷冽:“不過不是應在這次,而是應在陛下身上。”


    他轉動輪椅,靠近李蹤, 笑意不達眼底:“除了賭局, 陛下就沒有別得想同我說麽?”


    李蹤眼神一閃, 負手轉身:“永安王想聽朕說什麽?”他仰頭望著遠處,神情看不分明:“朕手裏的東西就這麽幾樣,哪一樣也不想讓出去。”


    “過去那些年, 朕已經讓夠了,也忍夠了。”他倏而轉過身, 看著李鳳歧一字一頓地說。


    他是顯宗皇帝的嫡次子, 母親是一國皇後。除了大哥, 本該是他最為尊貴。


    可實際上呢?


    父皇還是太子時,就貪圖美色,東宮之中美人如雲。他母親雖然有太子妃之名,卻不得父皇寵愛,後宮大權旁落他人之手。好在她雖然不受寵, 卻有個受寵的好兒子。


    父皇子嗣不豐,除了他們兄弟,隻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而在這四個兒女裏,他最寵愛的就是大哥,早早就請封了皇太孫不說,更是自小帶在身邊教養。可與之相對的,卻是他對其他子女不聞不問,甚至有意地縱容宮人打壓他們,刻意將他們養成了廢物。


    他的一個哥哥,兩個姐姐,甚至包括他自己,自小就生活在宮人的打壓欺淩當中,活得唯唯諾諾,窩囊無比。他到現在還記得,他親眼看著二哥自鼓樓上跳下來的情形。


    那一年他七歲,本是要出宮去尋李鳳歧,一轉頭,卻看見了自高高鼓樓上縱身躍下的二哥。


    二哥隻比大哥小一歲,生母是個沒有位份的美人,他對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潮紅的臉和滿身酒氣,還有一把有些化了的、黏糊糊的糖豆。


    ——有一年冬日,他撞見了喝醉了睡在花叢裏的二哥,冬日天寒地凍,睡一夜怕是會凍死人。他上前把人叫醒,讓宮人將他扶了回去。二哥臨走前,自袖裏掏出一包糖豆塞給了他,對他說“二哥沒什麽好東西,這是我最愛吃的糖豆,你若是心裏苦了,就吃一顆,可別學著二哥酗酒”。說完便搖搖晃晃地走了。


    他那時候年幼,尚且不懂他話中深意,隻是瞧著他的背影,覺得他像一隻搖搖欲墜的白鳥。


    然後他就真的親眼見著二哥自鼓樓上飛了下來。


    白衣赤足,袍袖被烈烈風吹得鼓起來,像一隻粉身碎骨也要奔向自由的鳥。


    李蹤親眼看著他墜落下來,鮮紅的血染紅白衣,甚至有幾滴濺到了他的臉上,粘稠,溫熱。


    那一日他最後也沒有出宮去找李鳳歧。


    二哥跳鼓樓死了,這是皇家醜事,皇爺爺震怒,命宮人封鎖了消息,同時徹查伺候二哥的宮人,那些被有意掩蓋的醃臢事也被翻了出來。皇爺爺將父皇叫去狠狠訓斥一番,將從前那些宮人殺的殺,遣散的遣散。


    二哥死後,他和剩下的兩個姐姐,境遇反而好了起來。


    醫官說他受了驚要休養,他搬到了更好的院子裏,皇爺爺甚至還來東宮看過他兩三回,新伺候的宮人待他恭恭敬敬,吃喝用度都是頂好的,他以為以後都能有如此快活的日子。但沒過一個月,就什麽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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