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汽車已經開到了坤州城繁華的地段,街邊還停著幾輛黃包車,徐婉實在忍不住了,忙對孟欽和道:“今晚謝謝二少了,我就在這裏下車。”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杜江明突然轉過頭來,打量徐婉慌慌張張的樣子,笑嗬嗬道:“怎麽這就要下車。”


    徐婉隻好撒謊,“我家快到了,今天謝謝二位。”


    孟欽和回過頭來,他倒沒有多說什麽,直接讓司機停了車,對著徐婉點了下頭:“路上小心。”紳士卻疏離的話。


    “謝謝您。”


    待徐婉下車,汽車又往前行駛起來,杜江明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路邊那道窈窕的身影,道:“維瑞,你有沒有覺得這個小舞女挺有意思的。”


    許是孟欽和不答話,杜江明看了他一眼,又笑著打趣道:“你可別失落,二少你風姿依舊。在你車上還這麽急著下去的,全坤州怕是隻有她這一個了。”


    孟欽和依舊不置可否,隻是視線不自覺地飄向窗外去了。


    徐婉下了車硬著頭皮往前走了一會,等孟欽和的車隊遠了,才回過頭叫了一輛黃包車,她租住在老城區,離這裏其實還有很遠一段路。


    快入冬了,天氣稍有些冷。坐在黃包車風呼呼地刮著,徐婉下意識緊了緊大衣,隻是她的手剛碰到那柔軟的呢絨料子,她突然意識到她身上披著的並不是大衣,竟是孟欽和的呢絨披風。


    這種披風一看便知是搭配戎裝的,難怪剛才黃包車車夫看到她時,一直在打量她,路上也一直有人在看她。


    孟欽和的車早就開遠了,該怎麽還給他?別說還,以後還能不能見著還未可知,他看起來就不是拿著常去舞廳的人。


    雖然舞客越多徐婉的生意越好,可徐婉發自心底並不想喜歡那些。


    徐婉捏著披風的係帶有些猶豫,這披風太招搖了,可天氣實在冷,想了想她還是沒有取下來。


    不過這件披風對於她來說過於長了,垂了好長一段在踏腳的地方,已經弄髒了些,徐婉看見了連忙拉上來。也是在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在這件披風遮著的地方,她的絲襪不知被什麽拉出好長一條口子,一截小腿正裸露在外頭。


    徐婉連忙用披風將小腿遮起來,她有些胡思亂想,不知不覺已經回到了租住的弄堂。和凱樂舞廳的富麗堂皇相反,房子在老城,她租的那間又是朝陰的,又破又潮,夜深的時候老鼠蟑螂竄來竄去。


    其實以她做舞女的薪水原不止住在這裏,可她父母死之前欠了一筆債,又要供弟弟上學,日子過得緊緊巴巴。


    徐婉到家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將這披風洗好,她足足洗了三遍,一點泥印都不留了,不過拿起來仔細聞,還有一股淡淡的薄荷香味。


    作者有話要說:女主記起來越多,軌道偏離地越大


    繼續前五十哦!


    第6章 英語單詞(大修)


    徐婉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自從晚上睡了那一覺開始便總頭疼,腦海中也總浮現一些亂七八糟的畫麵。


    就比如她看這間房越看越不對勁,總覺得房間裏的陳設不該是這個樣子。


    或許是今晚變天,著了涼,興許睡一覺便好了。


    徐婉卸完妝便開始熱湯,雖然已經十點了,但是她的弟弟徐子仁每天都是這個時間從學校回來。徐子仁現在在讀高中,明年下半年就要考坤州一所教會大學的預科班。


    徐婉隻在小的時候上過幾年學,之後便沒有再讀過書,她雖然不知道高中究竟是怎麽上課的,但總覺得弟弟上學辛苦,因此過得再難,每天都要給徐子仁燉一鍋湯補身體。


    隻要弟弟能考上大學,將來有出息她受再多委屈也是值的。母親過世之前,徐婉答應過母親一定要照顧好弟弟——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昨天是蘿卜燉排骨,今天是黃芪枸杞雞湯,徐婉買了半隻老母雞,熬出來的湯是金黃的,一粒粒鮮紅的枸杞飄在湯麵上,漂亮極了。


    徐婉每天上午去凱樂之前將湯燉好,晚上隻要熱一下,徐子仁回來便可以喝。


    湯剛熱好徐子仁便回來了,徐婉趕緊去開門招呼他喝湯,徐子仁急匆匆推開徐婉,跑進屋裏拿了一塊軟布過來擦他的皮鞋,憤憤不平道:“快回來的時候,不知是哪個眼瞎的胡亂開車,濺了我一身的泥水,我這雙皮鞋也全被弄髒了。”


    這雙鞋是徐婉這個月剛給他在百貨商店買的,美國進口的小牛皮,加上鞋盒包了足足三層客氣極了。這樣的鞋也格外貴,要價五十塊,比徐婉拿著充門麵的舞鞋還要貴上兩倍。徐婉原是舍不得的,畢竟還欠著錢,這五十塊可以抵三個月的房租。可徐子仁說學校組織合唱人人要用一雙。既然人人都買了,也不能委屈他,徐婉咬咬牙便給了他錢。


    這麽貴的皮鞋髒了,徐婉也心疼,埋怨了句:“我跟你說過的,下雨天就不要穿出去,弄髒了多可惜。”


    徐子仁不以為然,冷笑道:“我們班的同學上下學都有汽車接送,哪像我還要天天走那麽長一段路!你知道這天多冷嗎?”


    徐婉當然知道這天究竟有多冷,她不再與徐子仁爭辯,跟徐子仁道:“把鞋子脫下來姐姐給你擦,你先去換衣服免得著涼,換完衣服就去喝湯,我今天給你熬了雞湯,驅寒的。”


    “你呀,就隻會熬湯。”


    徐婉歎了口氣,是啊,她隻會熬湯。她一個女人能有什麽本事呢?若她是個男人,或者讀過幾天書,也不至於去舞廳做那樣的行當。


    徐婉沒有再說什麽,撿起徐子仁的鞋細細擦拭著,連同鞋底都擦得幹幹淨淨。


    徐子仁不愛喝雞湯,隻看了一眼便回了自己屋。徐婉怕可惜了,等鞋擦完了忙站起來給徐子仁送過去。


    她進去的時候徐子仁正坐在書桌前,見徐婉來了,隨手翻開一本英語書道:“姐,你進來做什麽,我正在溫書呢?你別打攪我,我不喝。”


    徐婉溫聲細語勸道:“你認真讀書姐姐很寬慰,可也不能熬壞了身體。”她說著話,視線不經意從徐子仁的英語課本上劃過。徐婉皺了下眉,不假思索道:“你書上這個單詞拚錯了。”


    徐子仁就是怕徐婉管他的學習,才故意翻出的英語書,見徐婉這麽說,徐子仁不以為然。他雖然認不得幾個單詞,但也輪不著她那個連小學都沒有讀完的姐姐來指手劃腳。徐婉怎麽可能認識英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徐子仁瞥了一眼徐婉,笑了起來,“姐,雞湯送到了你就出去,少在這裏胡言亂語,你懂什麽英語。”


    徐婉搖了搖頭,撿起徐子仁桌子上的鋼筆,將他那個拚錯了的單詞劃去,重新寫了一個在旁邊,“sce是這樣拚了,是e不是a。”


    她一落筆便是漂亮的花體,徐子仁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連忙拿出他許久沒翻過的英文字典,細查一番徐婉竟是對的。


    徐子仁目瞪口呆,重新打量徐婉,驚詫道:“姐,你是什麽時候學的英語?”這種歪歪扭扭的蚯蚓字難學得很,徐子仁實在不敢相信。


    徐子仁也問倒徐婉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會的,就像天賦異稟一般,一看到就知道是什麽意思,也知道會怎麽讀,她倒今天才發現自己竟然有這樣的本事。徐婉想了想,隻道:“可能是舞廳常有外國舞客來。”


    徐婉拿起徐子仁的英文課本又翻了翻,書頁上徐子仁的字跡潦草,還錯漏百出,就沒有寫對過幾個單詞。徐婉用筆劃了好些錯處,她有些失望,又有些生氣。她原以為弟弟在學校裏踏實讀書,所以再苦再累她有忍下來了。可現在一看學成這幅模樣,怎麽去考大學?她去舞廳委屈自己又有什麽意義?


    徐子仁見徐婉給他挑了好些錯,既心虛,麵子上又有些過不去,故意指責道:“姐,你這雞湯怎麽放的鹽,是要鹹死我嗎?”


    聽徐子仁這麽說,徐婉愣了一下,她中午嚐過一小口,明明鹽放的剛剛好,喝起來又醇又鮮,怎麽會鹹?


    “我嚐嚐。”徐婉放下英語書,端起徐子仁喝過的那隻碗喝了一口。哪知才喝了一口,徐婉胃裏便如同翻江倒海,腦海中同時閃現出陰森一張臉來,“姐,再疼一會就不疼了。”


    “再疼一下就不疼了……”像是陰霾一般,這句話一直在徐婉頭腦中打轉。


    徐婉實在沒忍住,嘴裏那口雞湯全吐了出來,手上那隻湯碗連同滾熱的雞湯也全灑在了徐子仁身上。


    徐子仁站在一旁發著愣,過了好久才有些後怕地問徐婉:“姐,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徐子仁也被嚇到了,在剛才那一瞬,他居然在她平素溫婉的姐姐眼裏看到了怒氣和寒意。說到底,他是靠她養著的,換個有脾氣的姐姐就不會對他這樣好了,得罪了他姐姐也沒好處。


    “沒事,我沒事。”徐婉扶著桌子坐下,方才那個瞬間,她腦中有一個聲音在喊:徐婉,你的弟弟徐子仁害死了你的孩子、你的親骨肉。


    這種感覺太真實了,真實得令她害怕。


    徐婉下意識去摸了一下小腹。徐婉過了好一會才平複下來,她也覺得荒唐,她一個沒有嫁人的姑娘,哪來的孩子呢?徐婉搖了搖頭,或許是真的病了。


    徐子仁拿了塊毛巾擦著身上的雞湯,抬頭時突然看見窗邊衣架上晾著的那件披風。徐子仁摸了摸披風的料子,回過頭笑嘻嘻地問徐婉:“姐,這是誰的啊?怎麽掛在咱們家裏。”


    “一個舞客的,落在我這了,過兩天我給他還回去。”


    “怕還是位軍官的。”徐子仁打量了一眼徐婉,試探著道:“我在街上看著人穿過,那種士兵都不興披這個的,穿這個都是軍官,我同學他爹是淮軍的一個旅長,就是這種披風!”


    見徐婉不說話,徐子仁索性坐到了徐婉對麵:“姐,你就別瞞我了?這披風怎麽可能平白無故到了家裏,他到底是誰啊?叫什麽?多大歲數了?當的什麽官啊?”


    或許是徐婉對徐子仁很失望,也意識到自己太寵溺這個弟弟了,第一次加重了語氣道:“你別問我了,我今天不大舒服,先去睡了。再大的官也跟你我沒有半分關係,你要想前途,就認認真真地讀書,考上大學什麽都好說!”


    徐婉少用這種語氣跟徐子仁說話,徐子仁是個欺軟怕硬的,便也不再追問了。


    像是真的病了一般,徐婉昏昏沉沉在床上接連躺了兩天。她這兩天沒有再去舞廳,也沒有再給徐子仁煲湯。


    她不去舞廳自己倒不要緊,反倒是別人著急了,第三天的時候,夢娟過來敲門了,她是來看望徐婉,同時也是來給周五爺帶話的——有位貴客一直在找徐婉,要她趕緊回凱樂,周五爺已經快急瘋了。


    第7章 小樓來客


    徐婉還在睡覺,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她以為是討債的人又來了,嚇了一大跳。那些人曾跟她說,要是年底還不完,就把她賣到長三堂子去。


    錢是兩年前徐婉娘親病重時借的,借了不過兩百多塊錢,這兩年徐婉已經陸陸續續還了好幾百,可利滾利算下來居然還要一千多。


    辛辛苦苦攢了一年,終於快接近這筆錢了,但年底能不能還清,徐婉也不知道。


    當初借錢的時候,借高利貸的人還嫌徐婉家窮不肯借,徐母沒辦法,確實答應過還不起將來就用徐婉抵債。她男人死了,剩下她和一兒一女,兒子是她的命根子,便隻能委屈女兒了。


    徐婉披了衣起床,小心翼翼從門縫裏往外看去,竟是吳夢娟。


    見是夢娟,徐婉終於鬆了一口氣,連忙將人請進屋裏來。


    徐婉住的地方有些簡陋,這間屋子裏外兩間房,外頭這間是徐婉的,除了一張舊床,還擺了一張八角桌和一些鍋碗瓢盆,除了做臥室,還兼做廚房和餐廳用。


    夢娟是第一次到徐婉家裏來,她原先也知道徐婉家境不好,爹娘都過世了,還欠了債,卻沒想到日子過成這樣。


    徐婉有些不好意思,“這房子有些舊了,你先坐。”她想了想,又問夢娟:“張三爺這幾天沒來找我了?”她隻能避避風頭,等風頭過了,還是得會舞廳。不去那裏,她們一家就沒有收入,更別說還債了。


    夢娟笑了笑,“放心,張三爺現在哪敢打你的主意。”


    徐婉聽出了夢娟的語氣,自是說的那天孟欽和將她帶出去過夜的事,想必連張三爺也誤會了。


    被這樣誤會或許也是件好事,至少張三爺不敢再來糾纏她,徐婉索性將錯就錯沒有解釋。


    徐婉給夢娟去倒水,夢娟卻沒有落座,開始四處打量著屋子。她瞧了瞧徐婉的房間,又掀開簾子,去了徐子仁那間。倒像是另一番天地。床、衣櫃、書桌、書櫃雖然不是很新,但樣樣俱全,房間裏也被徐婉收拾得幹淨整潔,倒也是個讀書的地方。隻可惜書桌上課本胡亂堆砌著,上麵的字跡歪歪扭扭不說,不是個讀書的人。


    夢娟搖了搖頭,視線從書桌上一開,往窗台上瞟了一眼,最終落在窗邊晾著的一件披風上。


    夢娟不禁挑了下眉,她記得這件披風。她原本覺得徐婉是個保守、老實的姑娘,未必答應做那種事,可現在看來是她想多了。又要還債又要養弟弟,不想點別的法子哪裏有出路?


    正好徐婉過來招呼她喝茶,夢娟轉過身,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遍徐婉。拔尖的相貌,窈窕有致的身材,白的發亮的肌膚,即使她隻披了一件半舊的呢子大衣,頭發撒亂披著,也難掩她的美麗。


    像她這樣難得一見的美人,無論在哪裏都是會惹人注目的。也難怪她命好,舞廳裏被帶出去過夜的姑娘不少,卻往往都隻是露水情緣,畢竟各自的身份在那,像這樣回過頭來找人的還真沒見過。


    夢娟也隻有羨慕的份,她走過去接過手中徐婉的茶,神秘道:“徐婉,我這會過來是告訴你一件大好事的,日後你若是發達了,可別忘了有我吳夢娟這個朋友呀?我們兩張化妝台可是挨著的!一起跳過半年舞的交情!”


    徐婉有些懵,她能有什麽好事?


    夢娟笑得燦爛,她拉著徐婉坐在一旁的床上,眉飛色舞道:“前天晚上警察局那個馮局長專門為了你來找周五爺,你這下半輩子的福氣來了!”夢娟看著愣在一旁的徐婉,點透了說:“馮局長說想讓你去伺候二少!徐婉,你以後可是過住寬闊洋樓,吃香的、喝辣的富貴日子了!”


    “伺候二少?”徐婉不敢置信。


    夢娟卻笑了,用胳膊肘推了一下徐婉的手臂,“你少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二少難道沒有跟你說嗎?平日裏看你不聲不響的,沒想到你這麽厲害,隻用了一晚上就把孟欽和這樣的人牢牢拴住了。”


    聽夢娟這語氣,難道這是二少的意思?可她明明下了汽車,和他什麽事都沒發生?


    夢娟見徐婉緊攥著眉頭一直不說話,有些驚訝,“你不會還不願意?”


    徐婉沉默,點了下頭。


    事已至此了,居然還是這麽個木訥的性子,夢娟恨鐵不成鋼,連忙道:“雖然聽馮局長的意思是讓你當個外室,可二少孟欽和是什麽人啊?哪是我們這樣的人高攀得起的?再者說人家還沒成婚呢,納你做姨太太也不合適是?等過幾年你有了二少的孩子,二少成了婚,再讓他納你做姨太太也不遲呀!你可想清楚了,這南三省都是他們孟家的,你跟了他難道今後還怕那張三爺不成?何況這件事還是馮局長親自在忙活,馮局長這麽忙的人也來親自管你徐婉的事,你這麵子可大了!要是二少後悔了,你可就是哭也沒機會了!”


    徐婉聽著夢娟一口一個外室、姨太太難受得很。她其實從來都沒想過這些,她原本打算等弟弟上了大學之後,她就辭了舞廳這份活,然後找個靠得住的人,結婚生子過踏實日子。她自己是什麽家境、什麽出生徐婉自己也清楚,因此從來也沒想過要攀龍附鳳,隻想找個能對她好的人。


    四年前徐婉差一點就定親了,是她們老家一戶姓胡的人家,男方叫胡潤生,大她五歲,算是青梅竹馬,小時候一起玩過泥巴,後來胡潤生去縣裏念書就沒怎麽見過了。雙方的父母對這門親事很滿意,可就在訂婚的前夕,戰火燒來了,那一年偏偏收成還不好,既是戰亂又是饑荒,死的死,逃難的逃難,還談什麽親事?


    徐婉的父親就餓死在了逃難的路上。徐婉的母親帶著一兒一女逃到了坤州,可一路上顛簸挨餓落下了病根,藥斷斷續續的再也沒有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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