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爐的煙火燒到了盡頭,噴出破碎的白蒙蒙的霧,掩住了親人之間的疏離與心機。


    “下月初十便要遠行,請母妃容我早些退下,收拾行囊。”南平公主頓了半晌,低聲道。


    瑞妃心中有愧,別過臉去,不忍再看。


    *


    一旦決定下了,後續事情就顯得順利成章起來。


    德宗開恩,將雪域婚使下聘的金銀珠寶與馬匹,悉數賜予南平公主。除此之外,特賜全金佛像六尊、真經百餘卷、醫典數十,珍寶細軟不盡其數,以作嫁妝。


    南平公主於金鑾殿眾臣麵前謝恩,表情無悲無喜。


    她自幼被養在深宮,總覺得時間過得很慢。


    平日裏刺繡、習字、讀經,日子好時去馬場騎騎馬,廟裏禮禮佛,一天天便也過了。偶爾熱鬧時,無非也就是上元節,在城樓上賞花燈,與民同樂。


    如今突然間被架到了高位,無數雙眼睛盯著她,裹挾著她往前走,月餘的時間竟然轉眼即逝了。


    二皇子李成續倒是為妹妹下降之事好生鬧過兩次。還借著醉酒的由頭,砸了婚使進貢的玳瑁擺件。德宗震怒,罰他兩月俸祿。


    打那之後,眾人似乎絕了替錦繡宮出頭的念想——公主本就是棄子一枚,沾上還不夠燙手的。


    臨行前的那個晚上,南平公主早早就寢,卻一直未眠。


    蓮花漏滴答作響,每一聲都在提醒她光陰如梭。


    她心裏鼓脹著躁動,最終掀了錦被,對著侍女喊出聲來:“阿朵,去傳趙澤趙大人進殿。”


    有些話不說,可能這輩子都沒機會說了。


    阿朵明顯有些為難:“殿下,已過戌時,宮門俱鎖……”


    南平公主起身,在案台上奮筆急書。然後吹幹了墨跡淋淋的紙,疊好遞與阿朵:“交給城中禁軍陳都督,就說是我親筆所托。他是趙大人親舅,自然有法子領他進來。”


    這事情幹不好,是要掉腦袋的。


    但阿朵跟著南平長大,忠心護主。不過遲疑片刻,便披上鬥篷,悄聲去了:“您隻管安心休息,等我來報。”


    南平如何睡得著。


    她像烙餅似的在榻上翻來覆去,熱烘烘的出了一身汗。


    好在等待了不過半個時辰,殿外就響起了輕而穩的腳步聲。


    春日夜涼,男人進來時,帶來一身寒露。


    “殿下,你我如此私會,不合禮法。”趙澤低聲道。隔著層疊的簾帳,看不清他的身形,好像跪在千裏之外。


    南平翻身坐起,赤足落在了冰冷的青石麵上,十個珠玉似的腳指頭蜷縮起來。


    明明滿腹少女情思,一見到趙澤,反而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滴答,滴答。


    時間隨著水一起淌過去,襯得二人之間的沉寂無比尷尬。


    “殿下若無事,請容臣告退。”良久後,趙澤行禮,待要起身離開。


    “等等。”南平忍不住出聲。


    趙澤果然停下。


    “你……”少女語音艱澀,“希望我去麽?”


    男人頓了片刻,避而不答,反問道:“殿下對此事怎看?”


    “若我不想去呢?”南平明知無望,但還是忍不住想要問個清楚。


    ——若是有人能帶她走,帶她逃離這裏。逃到天涯海角,就算是日子清貧些,她也受得。


    古有卓文君當壚賣酒,如今添個南平,又有何難?


    就在她心思紛亂時,趙澤開口:“若是如此,我自當勸殿下,家國為重。”


    趙澤這句話如同驚雷墜地,轟隆一聲,徹底打消了南平情竇初開的悸動。她矜持的自尊被劈落成片,搖搖欲墜。


    半晌,南平重新端起公主的架子:“趙大人說的是。”


    她頓了頓,又道:“大人早些回去罷,明兒個還有的忙。”


    趙澤如何聽不出這話裏的疏離,但他依舊叩首謝恩,轉身離開。


    等人影消失不見,南平縮進被子裏,羞愧與悔恨湧上心頭,忍不住哭出聲來。


    ——早知如此,何苦巴巴的喊人來,受這番屈辱!


    她本以為趙澤是有心的,哪怕沒這個心思,說兩句好聽的也行。誰料到對方竟甩下硬邦邦的四個字——“家國為重”。


    好一個家國為重!


    “殿下。”阿朵的聲音就在耳旁,但她不想搭理,“趙大人剛剛走時,給您留了張字條。”


    “我不看。”南平本就是心氣極高的,越想越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嘴巴子,“我再不要聽到他的任何消息。”


    “那我替您看。”阿朵知道自家主子嘴硬心軟,因此自作主張,假模假式讀了起來。


    她不過跟著南平學了幾天書,紙條上的字是認不全的,因此讀的磕磕巴巴:“心乎愛矣……不謂矣……藏之,何日……”


    南平人縮在被窩裏,耳朵卻豎得老高。聽見阿朵斷斷續續連不成句,她百爪撓心,實在熬不住,掀了被:“快給我罷!”


    阿朵大功告成,趕緊把紙條遞了過去。


    紙上確實是趙恒的墨跡,一筆一劃遊龍飛舞。南平個個都識得,因為她的字,都是跟他學的。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3]


    這是《詩經》裏的句子,大抵講的是有些赧顏的心思,不必明說。藏在心裏,自是此生難忘。


    趙澤比她年長十歲,身居要職,自然明白輕重緩急,不會像個孩子似的灑脫。


    他不說,不意味著他不懂。


    君既西行,我定以磐石之誌,獨守京中風雲。


    南平突然覺得自己的憤怒和悔恨消失不見了。


    她一遍遍看著紙條,恨不得把那幾個字刻在心裏。直至天光大亮,為她著裝換服的侍女們魚貫而入。


    巍峨聳立的城池門戶大開,街坊民巷前來送行。


    應天寺燃起高香,祈求上天降下福澤,恩惠兩邦。世事交好,永無戰時。


    震耳欲聾的鍾鼓齊鳴聲中,和親使隊拔營,綿延數裏,蔚為壯觀。


    南平公主坐在粼粼而行的馬車上,手裏緊握著那張被汗水打濕的字條。


    故土自此遠去,再無相見之日。


    第2章 我是措侖,你是什麽?


    渡左道河,過岩泉城,走拓魯戈壁,攀湟水北麓,緣崖而行。


    從暮春到隆冬,和親隊伍最終停在雅江畔的鳳穀關時,時間已經過去足足九個月。


    雪域與東齊兩地以雅江為界。此時武暮臘月,北風蕭瑟,萬木凋零,江麵結了一層厚厚的冰。


    “啟稟殿下,風雪已停。臣遣手下探查,可踏冰渡關。”隨行護送的左驃騎大將軍文正山沉聲稟報。


    南平正端坐在錦團之上,聽得此言,撩起馬車簾帳一角,向外望去。果然同文正山說的一樣,纏綿數日的驟雪已經停了。


    橫亙起伏的山脈與江麵連成一體,空曠無垠。雅江在塵封的冰下咆哮,伴著凜冽的風,吟唱出蓬勃而湧動的轟鳴。


    南平見慣了東齊的亭台樓閣、雕梁畫棟與三月煙柳,麵對如此不羈的開闊景象,竟一時愣住。


    車外卷進來的涼意幾乎要把她懷中暖爐凍結成冰。她卻無知無覺。隻管靜靜看著,如墜夢境。


    “按婚約之期,雪域迎親隊早應在對岸等候。但不知為何,現下卻不見蹤影。”文正山的遲疑打斷了南平的沉思。


    她順著將軍馬鞭所指的方向看去,這才發現河對岸的綽綽白霧裏,竟空無一人。


    “無妨,等便是了。”南平頓了頓,溫聲道。


    這一等,就是三日。


    第四日頭上,對岸總算響起了嘈雜的人馬聲。雪域使節及到岸邊,東齊譯官奉命前去交涉。


    南平公主在車內靜候,呼吸都因為緊張,比前先沉了些。


    ——婚使在京中時曾說,瓚多企盼貴女已久,將親自從高城前往雅江迎接。


    怕是再過不大一會子,她就要見到自己未來的夫君了。


    在京中時,教養嬤嬤曾給過她一本畫冊,上麵墨筆勾勒曆代瓚多的模樣。最近這一位描繪的不大清楚,單能瞧出是個魁梧漢子。


    不知真人又會如何?


    然而等了好半晌,譯官都沒有歸來。


    貼身婢女玉兒與阿朵好奇的想要扒窗去看,被公主一個眼神止住了:“此處不比東齊,凡事更要謹言慎行。”


    兩人挨了訓,諾諾坐下。


    就在此時,遠處爆發出獨屬於雪域的大笑和熱烈的叫喊聲。音浪一陣高過一陣,大有要把車頂子掀翻才罷休的架勢。


    南平生出些不妙的預感:莫不是出了什麽岔子?


    就在她糾結是否再派人去探時,譯官終於返了回來,隔著車廂稟報:“殿下,瓚多自言’不便前來’,遣大臣葛月巴東迎婚,護送殿下前往高城。”


    他話音剛落,東齊的隊伍裏隱隱有了不安的躁動。


    對方不按禮製行事。明明路途更近,卻遲了足足三日才到。


    “不便前來”這四字用得含混,連借口都算不上。葛月巴東隻是個大殿上參讚大臣,並不是什麽雪域的高官顯貴,分明是來應付了事的。


    這壓根是有意要給南平公主下馬威,掂量掂量她的斤兩了。


    血流衝得南平耳膜嗡嗡直響,憤怒和屈辱幾乎要壓抑不住,翻滾上來。


    隨侍們左一個“放肆”,右一個“大膽”,恨不得把唾沫星子化成鐵釘,將雪域迎親的隊伍紮個稀巴爛。


    就在群情激奮之際,南平無意間觸到了袖中的錦囊——趙澤的字條被看得多了,有些磨損,她便小心翼翼把它裝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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