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諾然,心裏卻泛起一陣酸來:“你都不問問……”


    你都不問問,我這是如何劃傷的。我遇見了野山豬,從高坡上滾下。若不是好心少年相救,怕是早就沒命了。


    少女把後半軲轆話咽了回去,憋著滿肚子愁緒,委屈極了。


    男人似是看出她的不快,歎了口氣。


    他開口想說些什麽,卻沒有一絲聲音傳出。身邊的霧漸漸湧了起來,越來越濃。


    南平大驚,急著去抓趙澤的手,而男人很快隱在迷茫裏,消失無蹤。


    又隻剩南平一個人了。


    她惶惶然轉頭,發現濃霧之後,有一雙綠幽幽的眼睛正在死死盯著她。


    ——那是狼的眼睛。


    ……


    南平被嚇得驚醒,驀然坐起,一頭一臉的汗。剛剛的夢太過逼真,以至於她久久不能回神。


    屋內一片熟睡的細索呼吸聲,燈火俱熄,想來阿朵和玉兒都睡踏實了。


    守夜的衛兵遠遠的邁著步子,踩碎了一地清夢。月光不甘心的從窗欞裏擠進來,從照亮的大小來看,應是亥時時分。


    南平果然是年紀輕,身體強健。不過服了一貼藥,如今已經神清氣爽。


    她努力定神,躺了回去。隻是在枕上翻來覆去,怎麽也再無法睡著——總歸是被藥倒了一整個白日,睡得太足,現下精神得很。


    不知折騰了多久,耳旁突然傳來一聲脆響。


    啪。


    似是一個小石子擊打在了窗欞上。


    錦繡宮的柳樹上常年停著隻老鴰,很通人性,專愛幹藏石子砸太監的勾當。


    高城也有這種潑皮鳥兒麽?


    南平沒大在意,翻了個身。


    啪。


    又是一聲脆響,倒像是個頑皮的小孩,特特吸引屋內人的注意了。


    被壓製了幾日的好奇心又暗搓搓的冒出頭來,南平猶豫了半晌,裹了件披風,悄然起身。


    木窗被“吱呀呀”推開,她探出身去,向外張望。


    哪裏有什麽老鴰。


    卻是那個名喚措侖的少年,正大咧咧坐在院落的牆頭上,笑著衝她揮手。


    他手裏還握著滿滿一捧小石子,想來若是一顆兩顆喚不醒南平的話,便準備全都砸下來了。


    炊餅似的月亮掛在身後,柔和了他英俊的眉眼。


    第6章 牛羊還要去山上放放風,人怎……


    “措侖?”南平難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輕聲喚道。


    少年應聲,輕快的從牆頭上跳了下來——那麽高的牆,他竟不害怕似的。


    眼瞅著他三步兩步跑到窗下,南平驚得瞠目結舌,“你怎麽會在這裏?”


    在知曉自己身份之後,他不應該躲得遠遠的麽。還跑來作甚?


    “我來看看你。”少年答得坦蕩,鼻間咻咻的喘。


    好像跋涉千山萬水,專為見她一樣。


    “高城的人說,遠道而來的東齊公主氣跑了瑪索多王妃。”措侖隨手把握著的石子全都扔到了牆角下,笑得開懷,“我要見見我壞脾氣的朋友。”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這瑪索多不知離開夕照寺之後做了什麽,竟鬧得人盡皆知。


    南平在這一片細碎的劈啪聲中慌忙回頭,還好屋裏依舊是酣睡沉沉,沒人驚醒。


    “你瘋了?”她忍不住壓低聲音,“被守衛捉住了怎麽辦?”


    “捉不住的,我跑得快。”措侖拍了拍胸脯。


    此地不是荒郊野嶺,南平更不是尋常旅人。若是被人發現有外男夜闖夕照寺,怕是措侖頸上人頭都要離了家。


    異鄉異地,瓜田李下,自己保不了他。


    想到此,南平語氣嚴厲了些:“我有什麽好看的?現下見也見了,你不要在此處過多停留。”


    “可上回的故事還沒講完呢。”


    “我不想聽。”


    冷冰冰的回答落在地上,讓措侖眼裏一閃而過些低落神色。


    南平隱約覺得自己怕是言辭過於苛刻了——傷朋友的心,總歸是有損德行的。


    她心裏湧起愧意,於是放緩了語氣:“日後若是有機會,聽聽也無妨。”


    少年笑了,果然把這點難過忘在腦後,轉而不緊不慢的和她聊起天來:“南平在這裏住得習慣麽?”


    他明知她是何人,依舊大大方方喚她的名字。


    “此處極是舒適妥當。”


    “我就猜你喜歡這裏。”措侖表情驀地得意起來,露出一口白牙。


    南平還未細想這話是什麽意思,守衛齊整的腳步聲就打西邊傳來——鏗鏘有力,恨不得每步都踏出個坑來。


    “來人了,你快走罷。”南平驟然回神,急忙道。


    措侖點頭:“我要走的——你和我一起走,我們出去玩。”


    南平頓時愣住:天地雖大,又哪裏有她能玩耍的地方?措侖這少年不堪俗事,過於天真了。


    她知道對方不擅長曲折的道理,幹脆直言不諱:“你如今也知我公主的身份,自然該明白,我是哪裏也去不成。”


    “公主怎麽了?”措侖疑道,“公主就不是人了麽?犛牛還要去山上放放風,人就能一直圈在屋子裏?”


    這套四六不通的言論,卻撞到了南平的痛處。她被管束到大,確實遠不如山野間的牛羊自在。


    措侖見她不吭聲,笑著補充道:“今日是燈節,漂亮極了,你肯定沒見過。”


    此時恰巧北風拂麵,少年頭頂那一小撮頭發被吹得淩亂,不聽話的炸了起來。他努力用手往下壓,然而一通折騰卻毫無成效。那捋呆毛依舊像個雞冠子似的,昂首挺胸直立著。


    南平沒注意到他的忙碌,因為她全部心思都被“燈節”這兩個字困住——方才那個未做完的上元迷夢又浮現在眼前。


    如此巧合,竟好像冥冥之中有預兆似的。


    噠,噠,噠。


    巡夜將士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似是已過了西便門。


    措侖身手矯捷的爬上了牆頭,衝她遞出手來:“走。”


    “我不能去——”這四個字被南平含在喉嚨裏,半晌沒有吐出來。


    若是旁的邀約,她定是會想也不想推拒的。但燈節連同那個未盡之夢一起,都染上了故土的顏色。以至於她突然願意冒一些險,去看看外麵的風景。


    措侖許諾:“不會被發現的,天亮之前就回來。”


    “此話當真?”


    “絕不說謊。”


    這幾個字好像結實的榫卯,徹底釘進南平心裏。她悄聲出了門,少年一提一拽,擁著她騰雲駕霧一般往下一跳,稀裏糊塗的落在了牆外等候的白馬背上。


    那馬不耐煩打了個響鼻,掀起蹄子,疾馳而去。


    *


    夕照寺漸行漸遠,成了一個黑點。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措侖在荒僻處停了下來。


    他扶著南平下馬,從鼓鼓囊囊的皮囊裏掏出件暗色袍子來:“換上這個,別被看出來了。”


    說完,自顧自轉到了山石後麵。


    南平倒是沒想到對方如此仔細,依言換了衣裳。皮裘過於寬大,她用毛帶在腰間胡亂捆了好幾圈,才堪堪係住。她猶豫了下,又匆忙把發髻拆了,學著那日瑪索多的打扮,挽起一根鬆鬆的辮子。


    措侖回來時,被眼前的人驚住了。南平烏發雪膚,裝扮的像個實打實的高城姑娘。但唇邊那點痣與眉眼間含蓄的笑,卻露出不一樣的風情。


    一顰一蹙,俱是他沒見過的顏色。


    “如何?”南平小聲詢問。她換了新裝扮,心裏不大自信。


    “真美。”措侖挪不開眼珠,恍恍惚惚的說,“比格桑花還美。”


    南平哪裏受過如此直白的誇讚。


    在錦繡宮時,再好的妝容,總歸脫不開“肅穆婦容,靜恭女德”這些道理。所以在南平看來,現下這時不時飛出些散發,被獵獵的風吹得淩亂的辮子,壓根算不上規整體麵。


    可見少年的讚譽,不過是礙於友情胡說而已。


    措侖不知道南平心裏已經有了定論,單是自顧自盯著她,看入了迷。身旁的白馬似乎對主人這幅傻模樣看不過眼,撂起蹶子來,恨不得踢上他一腳,讓他醒醒腦子。


    南平登時被這倔脾氣的馬吸引了注意力,好奇的問:“它叫什麽?”


    少年這才回過神,匆忙答道:“隆達。”


    這名字倒是怪好聽的。


    等等,南平莫名覺得這個詞有些耳熟。她突然反應過來——“隆達”在雪域話裏,不就是“馬”的意思麽?


    合著這匹馬,就叫做馬。


    南平因為這起名的絕妙手藝,差點有失體麵笑出聲來。她憋了半天,才言不由衷的讚道:“起得好,很有文采。”


    都道馬通人性。隆達大抵是聽懂了評價,對著不大靠譜的男主人噴了個響鼻,恨恨別過臉去——想來為這事兒,它記恨上措侖了。


    措侖一張俊臉窘迫的皺了起來。


    南平體貼的有意岔開話題,四下環顧起來:“不是說去看燈節麽?哪裏有燈?”


    少年被解了圍,連忙扶她翻身上馬:“再往前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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