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多吉有七八個女兒呢。”少年想了想, 低聲說, “少一個對他來說,也許不算什麽。”


    這一句倒把南平問住了——也是,少一個又算什麽呢?


    談話間, 高城兵台上已點亮狼煙。


    鱗次櫛比的火把燃了起來, 應是護城士兵也發現了險情。先頭部隊與守軍絞打在一團,粗獷的廝殺聲劃破寂靜的夜,給濃墨重彩的黑裏又添上一筆殷紅血色。


    “沒個兩三日, 城裏的騷亂應該平息不了。”少年邊說,邊從地上收拾起行囊捆到馬身上,“我們往北走,大概過個十來天,就能到嘎多山……”


    “不行,我得回王宮去。”南平急聲道,打斷了他的暢想。


    “為什麽?”措侖有些困惑,“現在正是離開的好機會,到處都亂著,顧不上追我們。”


    南平明白他的意思,不回王宮是目前最安全的選擇。


    但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身影驀地浮現在了她的腦海裏。


    “阿朵和玉兒還在城裏。”南平臉色慘白,“萬一她們被亂軍傷到怎麽辦?”


    一個更駭人的念頭爬了上來,少女的嘴唇都發顫。


    ——西多吉連他的女兒都不顧了,何況區區兩個異域侍女。若是被敵人捉了去,或是被淩|辱、或是被殺害,又會有誰在意呢?


    南平是可以獨自脫逃。


    但若是拋下陪她一起長大的人一走了之,也許這件事會就此成為她午夜夢回時,永遠解不開的心結。


    措侖給隆達套上馬銜,嘴裏回道:“瓚多不會輸給西多吉的。他手下的人多,現在隻是因為敵人突襲,被搶到了先機。隻要熬過晚上的攻擊,天亮也許就會有援軍來了。”


    “你也說了,天亮援軍''也許''會來。”南平沉聲道,“可萬一援軍不到呢?能現在抓住的,我不想日後再去後悔。”


    措侖停下手裏的動作,回身望向少女——這話是如此熟悉,在阿姆死後,自己也曾和哥哥說過。


    南平太瘦了,立在少年給她裹上的厚重皮袍裏,依舊填不滿,好像一陣風就能把她刮跑似的。


    但她的眼神是堅定的:“你走你的,就不要管我了。我一個人總有辦法混進城去,救她們出來。”


    少年目不轉睛的盯著她,似乎是在掂量南平的決心。


    半晌他開口:“他們也是你的朋友麽?那個阿朵……和玉兒。”


    而南平已經忙碌起來。


    她把被風吹散的發梢攏住,隨手團成一個緊實的發髻,顧不上回答。


    措侖見狀,思尋了下,說了句:“我知道了。”


    南平沒有去想對方在“知道”些什麽。


    她這廂才理完頭發,又蹲下身去。學著先前燈節那回措侖教她的,從地上取了些灰土蹭在臉上,掩蓋自己的容貌。


    少年瞧著南平一通忙活,眼光柔和下來。片刻後他說:“給我看看。”


    南平依言,抬起一張沾了點□□子的俏臉。她手頭少了銅鏡,自己也拿不準模樣,於是問道:“你看塗成這樣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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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措侖搖搖頭:“差遠了。”


    他也蹲了下去,緊挨著南平,挽起一小捧鬆軟的土:“我來幫你。”


    粗糲的手指碾過少女的粉腮,力道適中,不疼不癢,隻有一點鑽心的曖昧。


    南平起初老老實實的任憑對方胡畫,漸漸就覺出不對來——少年眼睛裏藏不住暖意,到底是暴露了他淘氣的壞心眼。


    “你是不是在耍我?”南平明明生了氣,可頂著這麽一張滑稽麵孔,依舊帶出了點撒嬌的意味。


    措侖拍淨了手,看著少女被塗得花貓似的,表情也有點心虛。


    “算了,我真得走了。”公主自覺已經耗了不少時間,沒再過多糾纏,說完便起身。


    少年竟跟著一起站了起來:“我們一起走。”


    不多時,他牽了匹黑馬過來:“騎馬總比走路強些。”


    “你不用陪我的。”南平試圖勸阻。


    “我用。”措侖說的肯定,“南平的事就是我的事。南平要救的人,就是我要救的人。”


    他不放心的又重複了一遍,目光灼灼:“但是說好了,等找到她們兩個,你可就要跟我走了,再不許耍賴。”


    於亂軍之中去救兩個地位卑微的侍女——多麽異想天開又多麽不切實際,大抵也隻有涉世未深的少女想得出來。


    但措侖卻應了,仿佛隻要是南平想做的,他便定會盡力去應承一般。


    他明明才被血親騙過一次,卻依然敢把心向著她掏出來。


    單是這份勇氣與信任,足以讓南平心底一震,湧起一股激蕩的熱流。


    高原的春夜,寒風肆虐。


    此行本就是一場冒險,生死未卜。誰知道天亮之後又會是什麽光景?也許他再不是措侖,她也再不是南平。


    所以少女頓了頓,放縱自己說了聲:“好。”


    少年笑了。


    疾馳的駿馬載著起伏的希望,沿著崎嶇坎坷的路,從高高的山崗上俯衝下來。


    臨到山腳,兩人下了馬。


    少年對隆達低語了兩句,那白馬好像通人性似的,登時帶著同伴朝遠處跑了開去,揚起一串灰塵。


    “給。”措侖遞過從南平房中順手拿回來的短刀,“知道怎麽用嗎?”


    南平做了個笨拙的前刺的動作。


    “再狠點。”措侖邊說,邊抖手示範。


    少女猛地向前一砍,隻覺得一顆心因為緊張狂跳。而措侖緊了緊背上的弓,終於滿意:“跟上我。”


    *


    初到之時,南平就知道高城外緣是沒有城牆的,畢竟落座群山之間已是最好的天然屏障。


    此時受驚的百姓正拚了命的從裏城往外湧。烈火熊熊燃燒,哭泣與呐喊交織在一起,權力傾軋,生靈塗炭。


    上位者忙著去爭那張蒙了獸皮的王座,不知了碾碎多少百姓的血肉和骨頭。


    措侖與南平逆向而行,不斷被慌亂不堪的人流衝撞,連站立都困難。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一個嚎啕的母親在混亂中抓住了南平,搖晃起她的肩膀:“你看見我的孩子了嗎?”


    她才說了兩句,就被後麵的人推了開來,踉蹌往前跑去。


    而南平被巨大的力推搡搖晃,眼瞅就要栽倒在地。


    “措侖!”


    她細小的呼聲很快淹沒在蟻群一般的群聚裏,無數張人臉一晃而過,似是要把她踏在腳下。


    “南平!”


    就在這時,措侖終於擠了過來。


    他奮力拖住她的手掌,把少女拉到身邊。又用牙解了袍帶的一頭,在南平腰上繞了兩圈,和自己打成了個死結,這才清淺的呼出一口氣。


    擁擠的人潮裏,再沒有什麽男女大防,沒有什麽繁文縟節。


    他和她兩隻手緊緊相握,十指相扣。生出一掌潮汗,卻再不敢分開片刻。


    好像落海的人扒住浮木,分離的盡頭就是死亡。


    艱難前行了足足小半個時辰,才勉強摸到了王宮的影子。


    此時南平才知道,自己方才想要趁亂混入宮內、帶阿朵和玉兒出來的想法未免太過天真了。


    王宮高門緊束,隔著一大段距離,依舊恍惚可見雨點般的箭矢投落下來。


    西多吉的士兵已到城下。兩軍殊死肉搏,到處是鮮血迸發的滋滋作響。若是上前一步,瞬間就會被砍成肉泥。


    “這可怎麽辦?”南平和措侖貼在牆邊,借著陰影掩護,質疑起自己這個倉促的決定來。


    少年掃了四周一遍,然後壓低了聲音,衝不遠處指去:“看見那了嗎?”


    南平默默點頭。那是一處白塔,高城中頗為常見,連夕照寺旁都有一座。


    “走。”


    話音剛落,少年就躥了出去。


    南平本來還沒反應過來,但兩個人衣帶相連,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他一動,她便也跟著動了。


    白塔的木欄業已破損,措侖不過搖晃幾下就開了。推開逼仄小門,一股尚未消散的煙灰味直往上躥。


    吱,吱。


    腳邊有東西躥了過去,帶著綠閃閃的眼睛。


    “啊!”南平忍不住低呼出聲。


    “是老鼠。”少年似是司空見慣,溫聲答道。


    “我什麽都看不見了。”絕對的黑暗中,南平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恐懼,“你在哪兒?”


    措侖沒有回答,隻是細索動作著,不知在倒騰些什麽。


    很快隨著“擦”的一聲,一小簇火光在他的手心亮了起來。他舉起火鐮,借由極其微弱的光,照亮了眼前的一小寸天地。


    從內部構造看,這是一間被廢棄的塔。年久失修,彩漆早已支離破碎。


    正中神像那張威嚴的木頭臉裂得斑駁,眉毛眼睛各缺了一塊,似笑非笑的打量著不速之客。尤其是那對頂天立地慈悲目,讓人毛骨悚然。


    措侖牽著南平,一步步慢慢朝神像前的祭壇走去。


    離得越近,南平越覺得眼前景象荒誕離奇。


    就在她害怕的快要忍不住喊停時,措侖蹲了下去,在滿是塵土的地板上摩挲起來。


    哢噠。


    一聲脆響,板木竟在機關的牽動下,打開了。


    措侖用力一掀,挪出一汪黑黝黝的洞口。下麵盤旋著陡峭的台階,不知通向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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