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將東西送到城南李家,李家眾人心中滿腹疑惑,奇怪怎麽不是仆婦而是派了個正經小郎君來他們家,卻不敢怠慢,又是請吃茶又是讓坐下吃新作的糕點。蘇巒出來時幹勁十足,沒穿什麽厚實的衣衫,在屋裏略坐片刻便冷得不行,又嫌他們家人多地方小,待了一刻鍾就往魏國公府趕。


    兩筐子蜜柑不翼而飛,李太夫人震驚不已,命人到處搜尋,甚至還拷問了京西來的莊頭。四下尋了一番後,有心懷疑是蘇移光讓人拿了,她本就不敢讓人來蘇移光這兒找,加上兩位貴主在這,更是問都不曾問一聲,打算就這麽含糊過去。


    等蘇巒回來,笑嘻嘻的對李太夫人說自己給她辦了事,還問她有沒有什麽獎賞,李太夫人才知曉是他直接給送到李家去了!看著這小子找自己要獎賞的欠揍模樣,李太夫人很想賞他一巴掌,再告訴他這就是獎賞。


    她受了驚,胃口大減,午食隻隨便用了一點。


    晚間,蘇雁往萱安堂用膳,李太夫人看著何夫人,皮笑肉不笑道:“十四郎最近,可真是會辦事,還是他兩個姐姐教得好啊!尤其是阿九,不知道是不是跟蠻蠻那丫頭學的,越來越有能耐。”那日府中沒旁人,她乖得跟什麽似的,等十二回來,立馬拿了雞毛當令箭,囂張得沒辦法。


    “謝太夫人誇獎。”蘇雁柔柔一笑,“阿九以後有不懂的定當多向蠻蠻學,也會和蠻蠻一起,對十四郎嚴加管束。”


    她自小就會察言觀色,看得出來誰不喜歡她,李太夫人不待見大房她如何不知?與蘇移光隻顧自己爽、嘲諷人隻是順帶的不同,她知道怎麽說最能戳人心窩子。


    聽她一頓陰陽怪氣,李太夫人看向十一娘,哼道:“小十一,好好跟你阿姊學學。這麽大個人了,還隻顧吃吃玩玩的。”


    驟然被點名,十一娘從自己食案前抬起頭來,想到平日裏祖母教導她食不言寢不語,便拿捏不清楚該不該回話。


    她不說話,李太夫人心裏愈發作梗,將她罵了一通。


    何夫人氣急,暗惱老太太怕蘇移光找上門不敢罵九娘,竟拿她的小十一出氣,便賠著笑道:“阿娘,十一丫頭還小呢。”


    “小什麽!都要定親的人了,還不知事的樣子。”現下想起那門親事,幾欲令她嘔出血來,到底是自己寶貝孫女,太夫人不想罵得太狠。恰好何夫人插話,她便找著了一個出氣的地方。


    被當著晚輩給訓一頓,何夫人不再說話,神色複雜的望著太夫人。她好時,對小十一比誰都好,各種首飾小玩意隨便給,能不顧長輩臉麵替十一搶婚事;要是自己心裏不痛快,小十一沒招惹她也要挨一頓狠罵,半點顏麵不留。


    用完飯,蘇雁留在萱安堂給太夫人奉茶,任太夫人明示暗示也不走,順帶還剝了一個蜜柑放到她麵前。足足待了半個時辰,在太夫人耐心要耗盡時,她方才回自己院子。


    .


    已到臘月,各家各戶開始熱鬧起來,魏國公府前幾日便收到衛國長公主的帖子,邀請府中小郎君小娘子前往赴宴。


    衛國長公主喜愛花花草草,尤愛珍稀名品。她府上平常便各種賞花宴不斷,到了冬日,那就更是她顯擺的時候。旁人家草木凋零,而公主府卻由暖房養育出鮮花,混雜著冬日才有的山茶水仙,炫目至極。


    赴宴那日,蘇移光卯正便起床梳妝打扮。天青褙子,緋紅羅裙,無需繁雜的首飾,兩支珍珠簪子縈繞發間,一朵開得正濃豔的淺白山茶做點綴,便已足夠。


    蘇移光用完早膳便前往前院,她怕騎馬被風刮到,臉上指不定要裂口子,便改為乘獸車。


    衛國長公主府在白虎橋南邊,毗鄰金水河,位於外城中,同魏國公府並不近。


    獸車沿著兩旁的禦廊轆轆行走,蘇移光趴在軟枕上睡得昏沉。不知過了多久,桑其掀開車簾一角瞧了瞧窗外景色,將她喚醒,哄勸道:“十二娘,就要到公主府了,先用幾口溫水醒神好不好?”


    蘇移光揉了揉眼睛,淡聲道:“給我含一顆酸梅。”


    桑其盯著她喝了兩口水,急忙從車廂中的小屜子裏翻出小半盒酸梅,用銀匙挑了顆小的喂到她口中。


    甫一下車,一眾小娘子們便被公主府的侍女團團圍住,宗朗二人時常來衛國公主府玩,對這裏極為熟悉,倆人一下車就跑了個沒影。蘇移光等人被婢子們簇擁到一處月洞門處,恰見得一名穿藕荷色圓領袍的男子從裏麵出來。


    “蠻蠻來了?”楊少齡立在那,迎著朝陽,在已經凋零的藤蔓上留下一道影子。


    蘇移光點點頭,同他見禮,“你今日休沐?”按理說,這不該是休沐的日子才對。


    “沒呢。”楊少齡笑道:“官家叫我下午進宮,就讓我今早歇會。你快進去吧,我母親已經在暖閣裏了。”


    尋常官署隻需上午辦公,下午和晚上則是輪流值班,蘇移光了然,見他要走,忙喚住,問道:“宋遠道可來了?”


    楊少齡仔細想了想,“應當是要來,我還沒去前院。”他瞧了眼旁邊站著的蘇雁,有些納悶,便輕笑道:“他怎麽得罪你了?”就蘇移光這氣勢洶洶的樣子,尋宋遠道怎麽看都像是來找茬的,隨即委婉勸道:“他不懂事你說兩句就行了,可得顧忌著些。”總不能太不給未來姊夫麵子了吧?


    蘇移光隨口答道:“沒什麽,你放心好了。”她也就找他問幾句話而已,兩家親事如常,還不至於在人前讓他沒臉。


    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蘇移光衝著楊少齡擺擺手,徑直鑽入月洞門內。


    楊少齡望著她的背影摸了摸鼻子,轉身走向前門,笑道:“阿弟,咱們去前麵吧。”


    宗祁立在一片梅樹陰影下,被層疊素雪花枝籠罩著,他將視線從那片已經消失不見的緋紅衣角上收回,淡聲道:“好。”


    內院裏,一群小貴女正圍著幾株山茶欣賞,見蘇移光媞媞步入,眾人笑道:“來的這般晚,可該罰酒才是。”


    人群中,林元端著一個小酒盞到她麵前,道:“快喝了,不然等會罰你作畫。”


    蘇移光斜睨她:“前日進宮拜見太後娘娘那回,你不是說病了沒去,怎麽今日病又好了?”


    林元耳根子紅了紅,低聲道:“你趕緊閉嘴。”瞧見四下無人,其他小貴女們都隔得遠,方道:“那日我小姑母回京,我母親......見她去了。”


    蘇移光上下打量她一下,哼笑道:“到底是去見你姑母...還是去見你表兄——”


    “蠻蠻!”林元急忙掩住她的嘴,抱怨道:“是我母親和我姑母這麽想的,我可沒那個打算。”


    她在家中行四,比蘇移光大幾個月,倆人自幼相識,玩得還算不錯。林皇後是她的大姑母,因她生得乖巧可愛,從小很得皇後寵愛。因年歲漸長,她母親孫夫人時常操心她的婚事,正好小林氏一家回京,孫夫人聽聞她表兄素有才名在外,兩相一合計,便張羅著讓他們兩人見一見。


    無論過了多少年、中間如何變化,林元對她表兄的印象一直是幼時拖著鼻涕泡,傻兮兮的模樣,哪能將他跟如今才學過人的評價聯係起來。這樣一來,根本就不想考慮他。奈何孫夫人和小林氏對此事飽含一腔熱情,她被長輩勸著,最終同意見一見。


    蘇移光意味深長的看她一眼,拖長了音調,道:“哦。”她又好奇地問道:“他長得怎麽樣,像外麵說得那樣好看不?”


    林元歪頭想了想,“還行吧,隔了幾日,我也不大記得了。”她四周望了一圈,問道:“對了,你們家前幾日是怎麽回事啊?動靜鬧得這麽大?”


    蘇移光呆了一下,麵帶疑惑:“什麽?”她咋不記得有什麽鬧到眾人皆知的事?莫非是不小心錯過了什麽?


    “就是你兩個姐姐的婚事,怎麽還成了話本裏的二女爭一男了?”林元初初聽聞也很是吃了一驚,迎著蘇移光不解的眼神,她朝旁一努嘴,“喏,何婉彤說的。說得繪聲繪色,可形象了。什麽蘇十一娘和宋三郎兩情相悅,奈何蘇九娘明知這一對苦情人卻不肯相讓,蘇十二娘替九娘出頭棒打鴛鴦......”


    這啥玩意???


    蘇移光壓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了看遠處正跟人聊得歡的何家六娘子,蘇移光沉默了一瞬,緩聲道:“這可真有意思啊。”


    她就想不明白何夫人老大不小的人,怎麽就話這麽多,什麽都回去跟娘家人講,這影響最大的難道不是自家女兒?她說了就算了,何家人也拎不清輕重,這種話也好意思拿到外麵來說,半點臉麵都不要了。


    蘇移光冷眼瞧了一會,發現跟自己關係也不大,到底沒上前去說什麽。


    “你瞧她那張狂樣。”何婉彤瞧著那邊容顏冶麗,周身光華流轉的蘇移光,從鼻子裏哼了幾聲,衝旁邊人說:“我也是白替你不平這麽久,你倒是說句話啊。”


    第7章 趙王世子姿容雋逸、才學過……


    十一娘尷尬的站在那,退亦不是進亦不是,從兩頰到耳根子都在作燒。


    好半晌,方道:“六表姐,你別這麽說。”


    蘇移光似乎感知到這邊的動靜,含著戲謔的眼神似笑非笑地掃了過來。十一娘被她這一看,更是覺得如芒刺背。


    等了許久她就說了這麽一句廢話,何婉彤眉毛一挑,恨鐵不成鋼道:“姑姑多厲害,你怎麽半點她的本事都沒學到?”


    十一娘一噎,隨即回道:“你製得住她麽?”全京城同齡貴女,又有幾個製得住她的?國公父親郡主母親,舅舅是節度使,外祖母還是與先帝一母同胞的秦國大長公主,連宮裏太後都愛她愛得不行。更何況她性子烈,敢讓她不快活,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兒都做,誰敢沒事招惹她?


    何婉彤反唇相譏:“我又不是她姐,你是她姐,怎麽不拿出做姐姐的架勢來?”


    “蘇雁還是她親姊,都對她俯首帖耳,我不過是堂姐,她憑什麽聽我的?”十一娘扭頭看她,心中不屑。


    她這好表姊總是說她被蘇移光掣肘,鼓動她反過來壓製蘇移光,真當她傻,瞧不出來她就是想看熱鬧?父親就是個閑職,偌大國公府全靠伯父撐著,她作甚沒事幹要開罪蘇移光?更何況她二人是堂姊妹,同宗同族,與何婉彤是姑表親,到底隔了一層。


    前幾日祖母和母親弄得那個事,倆人是臨時起意,事先也沒告知她。等她自己知道了,差點沒被嚇暈過去,今日赴宴又得知何夫人跟本家說了這事,更是心都提了起來。心中不由暗恨太夫人成日不帶她娘做好事,又怨怪何夫人和何家嘴多,真當這是什麽光榮事好意思出去說。


    她這個做外孫女的名聲不好了,何家難道很有麵子?看了眼仍舊義憤填膺的在同人說十二娘心思如何惡毒、她和宋遠道之間故事如何淒婉的何婉彤,表情變得一言難盡,對何家無端端升起了一陣憐惜。


    他們好像、可能、該不會真的不覺得這是丟人的事?他們似乎、也許,真覺得這是在找人評理?十一娘心中浮現出一個可怕的想法,看著何六娘飛揚的神采,這個想法在腦海中如滾雪球一般愈來愈大,最後“砰”的一聲爆開。十一娘趕緊拉了拉何婉彤,顫聲道:“六表姐,你能別說話了嗎?”


    聽你說話,我害怕啊!


    “別打擾我。”何婉彤正說到關鍵處,不耐煩的揮開那隻多餘的手,“你先玩你的去,我正幫你討公道呢。”


    十一娘一臉驚恐的看著她,神色驚懼,趕緊連拖帶拽將她拉到了一旁,肅著臉道:“六表姐,我都讓你別說了!”


    何婉彤有些焦急,歎道:“小十一,你怎麽這個樣子呢?我今日來之前,祖母還專門交代過你的事,要讓人都聽聽蘇移光是多麽的跋扈、蘇雁是多麽的惡毒。”


    得知自己外祖母也是這個想法,甚至主意還是外祖母提出來的,十一娘以袖掩麵,悶聲道:“我方才貪吃多喝了兩杯酒水,想去更衣,表姐先自便。”


    就這情況,何家顯然是沒得救了。但是這都不重要,她還有得救啊,她想靜靜!


    蘇移光坐在一處三麵環水的小亭子裏,饒有興致的看著十一娘二人,轉頭對蘇雁說:“何六倒是有意思。”


    “是呢,她從小和十一妹一塊長大,自然是護她心切。”蘇雁斟了一盞果酒遞給蘇移光,唇角掛著淺淡笑意。


    蘇移光又看了下蘇雁,輕嘖一聲,“有道理。”雖說這事傳出去對十一娘影響最大,為了闔族著想、且此事不是十一的主意,她到底給壓住了,不許人往外透半點風聲。


    可她現在隻是想讓太夫人和何夫人受點教訓,長長記性,何家是想要十一的命啊!


    蘇雁陪著她坐了片刻,叮囑她不要飲冷酒後,起身離開,去尋自己的好友。


    離筵席開始還有好一會,衛國長公主還未從暖閣裏出來,也沒請她們進去賞花,想是還有不滿意的地方,正在改動。蘇移光抻了個懶腰,同周圍幾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百無聊賴的瞧著景色。


    不僅僅是繁複的樓台與招展的花叢,為了迎接府上這場宴會,就連滿園的落雪,公主府也是精心清理布置過的。


    蘇移光得了趣,正四下觀賞,忽而一抬眸,一個人影躍入她的眼中。


    “二娘,你過來。”蘇移光衝著那人招了招手,示意她進亭子。


    宋迎迎老遠就瞧見了她,正猶豫著要不要過去打招呼,又因為前幾日的事發怵,徘徊不定。見她朝自己招手,著實被嚇了一跳,隻得忐忑的挪了過去。


    在旁邊墊了層層錦布的石凳子上坐下後,宋迎迎方問道:“有什麽事麽?”


    蘇移光飲了一口溫溫的蒲桃酒,笑道:“你阿兄是不是也在這?”她望著對岸的方向,隨手指了指。


    對岸是那群年輕郎君們所在的地方,兩處相隔不遠,透過稀疏的花枝草木,能隱約看清對方麵孔,也能瞧見他們的身姿和舉動。


    宋迎迎捏緊帕子,道:“哪、哪個阿兄?”


    “你跟我明知故問呢?”蘇移光放下酒盞,語含嗔怪,“還能有哪個?”


    知道自己再不吐實話,麵前這張笑意盈盈的絕美麵龐立時就要翻臉,她一橫心,道:“我三兄...是在這。”


    蘇移光掩唇一笑,“那就行,你去幫我將他喚過來,我有事找他。”


    宋迎迎吞吞吐吐地說:“蠻蠻,我阿兄到底是男子,這不好吧?”


    “沒什麽大不了的,你不叫他過來,難道還要我親自過去?”蘇移光用銀叉挑了顆山楂吃,酸酸的滋味在口中蔓延開,一下子清明起來,“都是熟識的人,怕什麽?你問問她們願不願意不就得了。”


    宋迎迎看向周遭,一眾小貴女們觸及到她的目光,都擺手表示無礙,紛紛道:“請他過來就是,還怕我們罵他不成?”


    京中同齡的小郎君小娘子們大多是從小相識的,各式場合相互都見過麵,家中也是熟識。若是尋常小宴,根本不需將男女席位分得這麽開。因今日參宴之人實在過多,未避免因人員雜亂生事,也怕有年輕男女在府中鬧出醜聞來,公主府才將男客設置在前院,女客設置在內院中。


    雖如此,兩邊仍舊可以隔著那汪湖泊遙遙相望,兩下走動也並無大礙。若是男女子正常相會,長公主還願意幫個小忙,京中許多年歲漸長富貴悠閑的婦人,沒事做便喜歡給人做做媒,承一個人情。


    見眾人都表示沒關係,宋迎迎緩緩起身,帶了個小丫鬟往前院方向去。


    二門處立著幾個男仆和著男裝的女婢,得了她的令後,急忙進到前院去尋人。宋迎迎便在一旁的交椅上在下,靜靜等著宋遠道出來。


    蘇移光瞧了一眼她的背影,對林元說:“你瞧瞧,宋家也不知怎麽將他們養大的,一個比一個精。”


    林元低頭一笑,無奈道:“宋府尹便是個長袖善舞的人物,他家的孩子,能不八麵玲瓏麽?”


    宋府尹家世普通,嶽家也尋常,能完全憑借自己的能耐未到不惑之年便坐上開封尹的位置,怎麽可能是個簡單人物。若非如此,蘇卓序也不會主動想和他結為親家。


    蘇移光輕輕搖晃著杯中清酌,附和著她的話點了點頭,側耳聽其他人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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