涕淚橫流,毫無帝王包袱。


    少年哭得烏發散落,眼尾通紅,但字字句句卻聽得劉季舒心中發寒。


    一家老小性命都係於這小暴君言語之間。


    想到家中結發老妻與稚子,劉季舒眼裏也流下眼淚來,顫巍巍地俯身就拜,麵露痛苦之色,槌心高呼饒命。


    “陛下饒命,臣願意入宮。”


    牧臨川忙起身將劉季舒扶起,動作之倉促,甚至甩飛了一隻木屐。


    “卿卿這又說得什麽話。”


    少年忍痛道:“既然卿卿為那悍婦求情,孤便饒她一命吧。”


    於是這事兒就這麽定了下來。


    素日裏浮浪的小皇帝,特地一板一眼的遵循禮節,下令使鴻臚卿帶著玉帛上門。


    大雍朝有規定,拜三夫人使卿。九嬪使五官中郎將,美人、良人使謁者,於典製為弘。


    牧臨川叫鴻臚卿上門,以示寵愛。


    接到這個命令的時候,鴻臚卿心情不可不謂複雜。


    劉黃門在朝中頗有威信,劉氏乃前朝皇姓,劉季舒出生河間劉氏,少時好學,明經博覽,名動河間,此後隱居教授,門下學生數以千計,時人附會稱之為“河間孔子”。


    牧臨川聽說了這事兒,特地大老遠跑到了河間請他入朝為官,授了黃門侍郎一職,平尚書奏事,越過尚書省,地位尊崇無比。


    兩老頭麵麵相覷間,劉黃門又差點兒一頭撞死在了自家柱子前。


    鴻臚卿楊曦歎了口氣:“明公素日裏明哲保身多了,怎麽想不開摻和進崔家阿蠻那事兒?陛下這回可是真動了怒,沒殺了你已經算是陛下開恩了。”


    黃門侍郎是天子近臣,若不是信任,牧臨川也不會授予劉季舒黃門侍郎一職。


    也正因黃門侍郎地位特殊,與天子走動頻繁,是群臣中最了解天子的,崔蠻這才特地請了他來作賦。


    但這對於牧臨川而言實在是大忌。


    身邊人竟然被崔蠻“買通”作賦,任誰身邊被撬牆角,誰心裏都不痛快。


    需知有一就有二,等身邊被滲透成篩子來,再想補救就完了。


    牧臨川行事昏聵,但腦子和眼睛卻一點兒都不昏,反倒亮堂得很。


    這小瘋子聰敏得令人心驚,隻可惜心思不在朝政上。


    楊曦:“也難為陛下能想出這法子來……”


    讀書人最重臉麵,牧臨川此舉無疑比殺了劉季舒還狠毒。


    劉季舒槌心長歎:“若不是我與崔素有舊,他家女兒找上來時,我又怎會替她作這篇賦!!”


    楊曦勸慰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算不得明公的錯,進宮之後,明公好自為之,千萬別做傻事,唉……”


    “如今主昏於上,臣欺於下。明公進宮,倒未嚐不是個以正聖聽,揚清激濁的好時機。”


    “有明公時時警醒規勸著,說不定陛下想開了……”


    楊曦壓低了嗓音道:“這可是造福四方百姓,利在千秋的壯舉啊。”


    荊州長樂王虎視眈眈,隱隱有劍指上京之意。


    時不待人,牧臨川若是再這般裝聾作啞下去,隻怕遲早要被他這位堂兄從王位上趕下來。


    劉黃門嘴裏發苦,捶著大腿又歎息了一聲。


    他這幾天在家中也是如此安慰自己的。


    不管此事能不能成,後世史書總是要大書特書一筆了,他恐怕是要貽笑千年了。


    “罷了罷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也合該我命中有此劫。”


    ……


    劉黃門入宮這事兒,在牧臨川的後宮很是引起了一陣轟動。


    劉黃門,不,應該叫劉夫人了。入宮之後,卻鮮少露麵,完全不給人看熱鬧的機會。


    陸拂拂今天起得有點兒晚,整個人都有點兒暈乎乎的。


    一出門,就看到張嵩帶著徒弟在門口笑:“才人,陛下吩咐奴送來了點兒吃食。”


    陸拂拂立刻就不困了,伸手接過了食盒,不該少的禮節一點兒都沒少:“多謝張公公。”


    張嵩含笑著點點頭,也不多留。


    陸拂拂抱著食盒往屋裏走,袁令宜正倚著軟榻看書,方虎頭坐在鏡子前梳頭。


    看著單子上的這名字,方虎頭有點兒震驚地揚起了眉頭:“……金粟涵芳桂花糕(注:清代《國朝宮史》),香蒸珠粒鬆子糕、碧芽凝液茶葉糕,這都什麽和什麽。”


    “幾個糕點名字取得這般花裏胡哨的。”


    袁令宜合了書直笑:“上京就是如此,不比你們隴西人利落灑脫。”


    自從那天送了蘿卜湯之後,牧臨川就常常使喚張嵩過來送吃的。


    這些糕點取名雖說浮誇了點兒,但味道都十分不錯,桂花糕軟糯,鬆子糕味厚醇香,茶葉糕清甜。


    就連一向胃口沒鳥大的袁令宜,這幾天都吃了不少,養胖了許多。


    方虎頭不愛吃甜,沒吃兩口就擱下了手,反問道:“這幾天她們來煩你了沒?”


    她們指的自然就是後宮那些妃嬪宮婢。


    陸拂拂苦惱地垮著一張臉,將頭砸在桌子上,嘟囔道:“和從前一樣。”


    小姑娘靈動鮮活的模樣,令袁令宜忍俊不禁。


    和從前一樣


    方虎頭略一思忖就明白了陸拂拂的意思,不由皺緊了眉。


    牧臨川雖然“寵”著陸拂拂,卻從未給過她位份。


    劉季舒他都能隨手封個夫人,而陸拂拂呢,這都多久了,完全不見牧臨川他有把陸拂拂位份往上提一提的意思。


    於是,在其他人看來,這份“寵愛”難免就摻雜了點兒水分,就跟寵著個什麽小貓小狗似的,不上心,自然也不足為懼。


    方虎頭雖然不喜歡陸拂拂和牧臨川走太近,但事已至此,也隻好替拂拂謀劃考慮。


    袁令宜問:“拂拂,你可有探聽過陛下的想法。”


    陸拂拂一愣:“……沒。”


    她這還真沒想過。


    袁令宜瞥了她一眼。


    少女抻了個大大的懶腰,倒笑著安慰起她倆來。


    “袁姐姐,方姐姐,我沒事兒,再說吧。”


    晨光朦朧著黑色的瞳仁,一圈兒都泛著點兒淡金色的微光,像是小月亮。


    從小山坳裏走出來的姑娘,當然也對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生活抱有無窮的想象。


    陸拂拂有野心,不甘於平庸,也不甘於認命。


    但幸運的是,她並未被這浮華擾亂了雙眼。


    降臨在幺妮身上,降臨在她們這個小家庭的苦難使她吃盡了苦頭,同時也使她保有了清醒。


    一分權力等同於一分的責任,一分的義務。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所有命運的饋贈,早已在暗中標注好了價格。


    做夫人,甚至是王後,絕沒有那麽容易。


    陸拂拂自認為她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姑娘,沒做王後的本領。


    她的目標可不是做王後,她的目標自始至終隻有牧臨川一人罷了。


    拂拂暗中告訴自己。


    要是被宮裏這些閑言碎語帶偏了,顧此失彼,那她到時候連哭都沒地方哭。


    這事兒也就這樣揭過了。


    拂拂注重著身材,惦記著自己還要攻略牧臨川,不敢吃太多。


    將食盒蓋上後,掙紮了半天,屈從與食欲,十分沒出息地又偷了一塊桂花糕。


    ……


    一塊兒鬆子糕。


    ……


    一塊兒茶葉糕。


    ……


    一連三塊糕點下肚,嘴裏又叼著一塊兒,拂拂罪惡感爆棚,苦著臉歎了口氣。


    深感減肥之路艱難多舛。


    吃過早餐之後,拂拂略作收拾,進了廚房,


    張嵩說,牧臨川把她做的那碗蘿卜湯都喝光了。


    俗話說,抓住一個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陸拂拂雖然不大信這個,但牧臨川這個反應,給了她莫大的激勵。


    機會稍縱即逝,任何機會她都要牢牢攥在手裏。


    早在昨天晚上,拂拂就已經決定了今天的食譜。


    她今天打算做皮蛋瘦肉粥。


    砂鍋上咕嘟嘟地煮著粥,一邊剝著皮蛋,拂拂一邊慢慢地想。


    冬天天冷,喝粥最暖胃。


    牧臨川和幺妮一樣,身體都不大好。


    剝完的皮蛋晶瑩剔透,拂拂低著眼耐心切成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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