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非但去拿了衣服,還去關上了窗,撥熱了炭火。想了想又去拿了個小暖手爐,塞到了她手裏。


    “這下不冷了?”他一壓眉梢,笑著問。


    “嗯。”她正專注地畫著眉,手笨畫得歪歪扭扭的,心不在焉地敷衍他,“不冷了,謝謝你。”


    他坐了一會兒,似乎是閑不住,又去給她倒了杯茶。


    金鴨熏爐中最後一星火光暗下,香灰積鬱了厚厚一層。


    牧臨川睡夢中猛然驚醒了。


    坐在床上,少年神情莫辨地盯著玄色床帳上的金線龍紋。


    麵色一變再變,驚疑不定地想。


    他怎麽會夢到陸拂拂?夢到陸拂拂這也就算了,還在夢裏對她言聽計從的。


    哪怕麵對顧清輝,他都絕無這般乖巧聽話。她又算個什麽東西,竟然敢在夢裏指使他?


    而夢裏,他好像還挺自得其樂的??


    陰鬱地盯著床帳看了一會兒,牧臨川再招來張嵩。


    “王後可有悔意?”


    這才時隔多久啊。


    張嵩有些哭笑不得:“並無。”


    到了傍晚,少年明顯焦躁了。


    再度招來張嵩,眉頭皺得幾乎能夾死蒼蠅:“王後可有認錯的意思。”


    張嵩給了個委婉含蓄的回答。


    牧臨川神情漠然:那不就是沒嗎。


    這一夜,他並未睡好。


    翻來覆去地想著陸拂拂。


    越想越有一種被欺騙了感情的憤怒。


    她怎麽敢這樣對他?他如此縱容她,將她從冷宮裏撈了出來不說,吃穿住行也從未短過她,她被人用位份欺壓了他就封了她作王後。


    他……他不過是冷了她幾日,對她略施小懲,她竟然這就翻了臉。明知他臥傷在床也不來探望。他給了她這麽多次機會,枉他一顆好心喂了狗。


    第二天,天還未亮,牧臨川就一身低氣壓地坐在床上,麵色黑如鍋底,又雙叒叕招來張嵩,“一夜過去了,王後可曾後悔了?”


    張嵩:……


    無奈安慰:“陛下且安心養傷,老奴才去探探。”


    “不必了,”牧臨川冷冷打斷,扶著腿冷笑道,“她既然這麽硬氣,孤倒是希望她能繼續硬氣下去。”


    “今日孤就算死在這兒,爛了這條腿!孤都不會再原諒她!”


    自昭陽殿離去後,顧清輝未多耽擱,徑直回了桂宮。


    一踏入殿門,便覺察出不對,案幾不止何時多出了一封信,以白玉蘭壓著。


    顧清輝心裏一緊,拿起信,仿佛能嗅到未幹的墨香,淡淡的鳴金之氣。


    這是王城中探子來信,牧行簡為成就大業,養了三千死士,其中探子更是數不勝數。


    信中道說,不日牧行簡便要起兵,望王妃能裏應外合,共謀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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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牧行簡的密探再多,卻終不如一個能得牧臨川信任的顧清輝。


    這些日子憑借牧臨川的信任,她明裏暗裏多方打探,遞了不少秘要情報。順利得簡直像是如有神助,令顧清輝也頗為遲疑,擔心是有人在背後暗中布局,以誘她入網。


    “王妃,日子不早了。”


    侍婢斟了杯酒遞於她暖暖身子,捧著彩繪鑲金漆盤,斂眉低眸:“若要動手,可趁著這小暴君腿傷未愈的時候。”


    顧清輝淡淡地看了一眼麵前的侍婢。


    少女生著一張過於嫵媚明豔的臉了,烏發雪膚,攝人心魂。


    似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侍婢頭又低下去了不少,隻露出烏黑的發頂與纖長白皙的脖頸,眼睫顫動,顯得恭順而卑弱。


    阿媚並非她貼身侍婢,是她入京前牧行簡撥給她伺候的。與其說是她的婢女,倒不如說是牧行簡的通房。


    顧清輝依稀記得,阿媚似是牧行簡醉酒後收用的。醒來後,男人沉默了半晌,兩道劍眉斂起,揉著頭疼欲裂的額角,神情疲憊,看也未看榻上含羞帶怯,含情脈脈的少女。


    牧行簡女人很多,諸如裴姝之類的女探子也不少。但為人卻薄情寡義,鮮少沉溺於男歡女愛之中。


    女人於他而言,更像是一種隨手即用的物什。


    “是嗎?”顧清輝神情莫辨地低下頭,想起牧臨川,忍不住怔怔出神,又愧又痛。


    阿媚見她似有猶豫,咬著唇,躊躇了半刻,苦口婆心地勸道,“王妃,你我入宮就是為了布置此事。花了這麽多天時間,終於收買了中軍宿衛,莫要使從前的努力付諸東流啊。”


    “故友專諸置匕首於魚腹中,以刺殺吳王僚,又有荊軻取圖奉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


    “如今宮中上下已打點妥當,王妃需擇一合適的日子動手,莫要再拖了。”


    “我知道。”放下信,顧清輝臉上的猶豫漸漸散去,最終化為了眉眼泠泠的寒。


    ……


    少年天子荒唐,竟然與自己妃嬪賽馬。隻是為了給顧清輝折一枝梅花作發簪,這也就算了。可他輸給了自己宮中的妃嬪不說,竟然還摔斷了腿。


    這日老友相見,於家中密謀議事。


    全玨見眾人眼裏皆有無奈之意,不由搖頭苦笑。


    “我隻是在想,你我是不是將寶押錯了。”


    劉季舒也歎息:“荊州那兒的動靜越來越大了。想必不久之後,這上京便要亂了。”


    “我朝中軍勢弱,外軍勢大,荊州兵強馬壯,若真要打起來,國將不國。”


    “前幾日派兵求援的探子可有消息了?”


    全玨審慎地微微搖首,燭光下麵色漸趨凝重,“並無消息,許是被長樂王截殺在了路上。”


    “也罷。”劉季舒喟然長歎道,“如今各方諸侯擁兵自重,隔岸觀火,依我看,此番求援,並無多大意義。就怕反倒是引狼入室,到時候狼多肉少,這上京還不夠他們分吃的。”


    “而今,我卻更擔心那位長樂王妃。”


    又看向在座的幾位中軍將領,蹙眉道:“你等耐心提防著長樂王妃一些。長樂王此人狼子野心,心狠手辣,開戰前夕竟然將自己妻子送至上京……”


    “能做出這種事,以自己妻子為餌,”全玨冷笑道,“還有什麽是他做不出的?”


    “老夫心裏實在有些不安。”


    窗外,更鼓沉沉,燭火照著窗牖,反射出泠泠的寒光來。


    月天一色,雖至夜半,卻依然打眼得恍若白晝。


    忽而有人開了口,遲疑地問。


    “荊州兵精糧足,如今上京可調配的宿衛親兵不過兩三餘萬……若是……”


    緘默良久,終是將這一句話說了出來。


    “若此戰輸了怎麽辦?”


    寒風吹動窗子,呼啦一聲倒灌入室內,吹動燭火打著旋兒飄搖不止。


    寒光照得未消融的殘雪亮堂堂的一片,眾人心裏也是如明鏡般,心知肚明,微生寒意。


    大雍建國以來,曆經戰亂,“國政迭移於亂人,禁兵外散於四方”。


    王城宿衛寡弱,四軍、五校不少將領皆是“有將無兵”,宿衛中軍除“二衛”外已形同虛設。


    整個上京,所能支配的中軍總兵力不過兩三餘萬人。


    他們畢竟隻是文臣,而非武將,手下無兵可用,就算磨爛了嘴皮子也無濟於事。


    眾人沉默了一瞬。


    “我看,長樂王若是真……”對方含糊道,“也不失為一個明主。”


    “此事休要再提了,你我都是陛下心腹重臣,豈能說這種話。陛下再頑劣,也是先皇嫡子,更是你我等人的君主。”


    “牧行簡此人明達善謀,能斷大事,宏略大度,有帝王之量。但此人好大喜功,重名。”


    “他得位不正,又以自己妻子為餌,可謂小人行徑。即位後必想方設法作出一番事業來,來堵住悠悠眾口,以此向天下宣告,自己才是真龍天子。”


    “隻是如今大雍已經不起他這般折騰……”


    牧臨川他折騰來折騰去,總歸是折騰這些吃得肥頭大耳的門閥士族,對著這些假名士開刀。雖然說不上是愛民如子吧,卻也不是那等為了滿足自己窮奢極欲,而壓榨百姓的暴君。


    相反,他物質欲望可謂是淡到了極點,不論是山珍海味還是粗茶淡飯,在他眼裏幾乎沒有分文區別。


    若是有人能引導他向善,未嚐不會長成個明君。


    “陛下雖頑劣不堪,卻心思明澈,早早看出國朝弊病。”


    知曉國之大蠹,無非豪門,便有意製裁門閥,推行一統。


    這點也表現在牧臨川這些心腹的身份上,他們大多有個共同特點,要不是出生寒門,要不就是末等士族,亦或者是像劉季舒之流心懷天下的名士,更甚者,乃有才無德之輩,牧臨川重才輕德,主張唯才是舉。其心腹德行、才學、出生都能稱得上一句五花八門,這點倒頗有些魏武帝的遺風。


    牧家一向服膺儒教,牧臨川此舉觸及豪強利益,引起了不少豪門士族的強烈反對。


    隻是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什麽用?


    國朝危在旦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


    入了春,上京便開始多雨了。


    春雨如油,纏纏綿綿,一連下了數日。


    這是南方才有的風流柔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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