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簡成輕輕一哂,迅速恢複了那一身莫測:“我記得右賢王就在這附近?”


    ……


    多日跋涉,林風眠一行即將跨入受降城,這也是橫亙在兩國之間最後一座城池。


    跨過此地,才算真正意義的梁境。


    天色即暮,軍隊要在原地休整一夜,李勖卻道:“我們城外安置,明日一早,經山路南下。”


    “這樣要繞路了太子,受降城就在我們眼前,何故舍近求遠?”


    “是啊太子,若繞路少說多行三日,恐耽誤回朝的時辰。”


    李勖片言也無,亦不改令,於是無人敢再追問。


    林風眠卻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做。


    受降城乃南梁、狄齊、西戎的接壤地帶,最初是晉高|祖為接受戎狄貴族投降而建,近五十載,天下風雲變幻,這片土地的歸屬權也隨之反複易手,梁帝登基後,才重新回到梁國手中。


    它人口複雜,極難管轄,其中定居著許多來此地互市的齊人。


    這些天穆簡成追至黑水河畔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路上不乏齊國平民對林風眠非議,說她不僅沒有給齊國帶去安定,反倒招來戰禍。


    城內境況隻會更糟,李勖是在擔心這些人為林風眠帶去困擾。


    而她之所以得知此事,不過因著上輩子回到梁京後的多年,偶然讓她遇到了司馬葳。


    彼時司馬葳已不是將軍,太子|黨的身份讓他失去了軍籍,還失去一條腿,他在南城最凋敝的街道開了家鐵鋪,以此為生。


    自他口中林風眠了解,李勖在前世的營救中身負重傷,本不該經受顛簸,卻仍堅決改道。


    她問司馬葳為什麽,司馬葳沉默著捶打了下燒紅的鐮刀,末了自嘲般道:“他是太子啊。”


    他說這話時,李勖已經不是了。


    人人都說當朝太子是陛下的長子,自幼隨父親征戰,立下不世戰功,得到超乎常人的器重,但這也意味著,他身上肩負的期待和責任多過常人。


    他習慣將家國臣民放在自己之前,林風眠於他而言,是臣民更是弱者,理應得到保護。


    這保護無關私情。


    就是這樣一個人,被廢時,竟沒有一個百姓為他說話。


    知曉了這些,林風眠當然不會無動於衷,她走到李勖跟前,溫和道:“太子,我們入城吧。”


    李勖微微困惑:“你放心,我自有主張。”


    少年剛毅果決,說一不二,司馬葳知他一旦做出什麽決定,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姑娘別勸了,沒用的。”


    誰想林風眠一聲嗔歎,語氣頗有幾分京城閨閣的嬌蠻委屈:“太子,我要沐浴的呀,身上都是臭汗,我可受不了,山裏往哪找熱水去?”


    司馬葳一口水險些噴出來,卻看到這姑娘衝自己眨眼,心領神會,馬上道:“是啊太子,也讓咱們兄弟們沾沾林姑娘的光,他們都十幾日沒吃上口熱乎的了。”


    “太子?”


    這麽一瞬間,李勖有些恍惚。他險忘了,林風眠也是被家人萬千寵愛養大的女兒。


    便是北國時日,穆離都未曾虧待過她。最近變故於她而言可謂天崩地裂,受到如此大的委屈,不哭不鬧,實屬苛求。


    而他竟疏忽到這地步,則大大不應該。


    如此想著,少年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強自鎮定後方道:“改道進城,令將士們沿護城河休息,切勿驚擾城內百姓。”


    “太子英明!”將士們聽說有澡洗,有酒喝,歡呼起來。


    一片歡呼聲中,李勖默默轉身去解馬,沒人注意到他修長筆直的脖頸,紅得不自然。


    ……


    林風眠已經太久沒見過歌舞升平。


    走在街上,教坊酒肆,一茶一舍,都去駐足良久,這是一種久違的,太平的,煙火氣。


    上輩子想都不敢想。


    林風眠覺得有人在看自己,是李勖。


    李勖也意外林風突然而坦然的回視,更意外自己剛剛竟凝她出神了,她臉上那份恍若隔世的動容,使他困惑。


    意識到失禮,將目光收了回來,拿捏得體地溫溫一笑:“我去前麵。”


    這夜,安營紮寨,夜晚極靜。


    李勖站在一棵盛開著黃色葉子的銀杏樹下,頭頂一輪彎月,影影綽綽,他也著月白長袍,沉定皎然。


    林風眠梳洗完畢,走出帳篷,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寧靜的畫麵。


    “林姑娘,”他發現她,上前來,“唐突了,來問你要不要一同上街,聽他們說今夜有廟會。”


    林風眠詫異著,他補充:“黃有德他們要去采買。”


    她則當然想去。


    換上便裝,沒有騎馬,幾人出發。


    邊境地帶,不及京師富麗堂皇,然這街上行人絡繹不絕,鬧騰勁兒可是絲毫不遜梁都。


    走著走著,林風眠被一個攤位吸引,隻見高桌之上擺放各色瓜果,乍看下與中原的一般無二,摸起來更粗糙卻也更飽滿。


    “姑娘,買不買果子?可甜嘞!”說著遞上來一顆,“嚐嚐吧,嚐嚐不要錢的。”


    林風眠接過果子,回過頭來看李勖,李勖卻露出難能一見的神采:“嚐嚐看?”


    她奇怪,下一刻卻想到一個傳言,當年太子隨梁帝北上,見此處的子民不事耕種,茹毛飲血,遂將中原的果種、穀種交給百姓。


    早些時候,狄齊以遊牧為生,習性也影響到與其接壤地帶,使得此處物產並不豐富。這些年,卻是大好了。


    由此看來,傳言不假。


    鮮少見李勖喜形於色,更遑論如此期待試探,到底還是個大男孩兒。


    林風眠放了一顆入口,品了品,驚喜道:“我從來沒吃過這麽甜的果子。”


    李勖傲然一笑:“老板,這些都要了。”


    老板忙不迭點頭:“好,好。”


    這時,從遠處傳來刀|劍聲,李勖本能上前一步,黃有德去查探,很快回來:


    “太…少爺,”他慌忙改口,“無妨,一家賣武器的,正幫客人挑劍。”


    李勖薄唇緊抿,仍未鬆懈:“去看看。”


    這是一家不大的兵器鋪,大多數物品擺放在外麵,供路人挑選,老板是位看起來不及三十歲的中年男子,用汗巾包著頭,這裏的武器全都是他自己打的。


    樣式很多,應有盡有。


    李勖目光一一帶過,看得很是認真。


    到一個地方,如何迅速掌握該地的民風與防衛?


    這是身為主帥需要思考的問題。


    李勖的方法便是去到此地的集市看一看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忽然,他嚴肅起來。


    林風眠跟著他的目光看去,不遠的地方放著一支箭,一端很是窄小鋒利,如打火石一樣閃著寒光,尾巴上則在三個不同的方向粘合雪白整齊的羽毛。


    “它能穿透勁風,”李勖將東西放在手上把玩,眉頭微鎖,“這樣的武器,大梁還沒有。”


    林風眠莞爾:“大梁也會有的,不是嗎?”


    李勖認真地看過來:“當然。”


    老板終於確認生意來了,熱情地走來:“公子好眼光,用這箭去打獵,保證你百步穿楊。”


    “姑娘,你也看看,”這人的視線在林風眠身上定了一會兒,忽地沉下臉來,“小人看姑娘好生麵熟,冒昧一問,可是自北國來?”


    林風眠平靜道:“我從北齊來。”


    誰知老板聽到這話,將原本李勖手中的箭嗖地抽了出來,李勖本能反手一握,抓住箭尾。雙目不由冷了下來。


    “得,我開罪不起,這生意不做了還不成嗎,二位請便吧。”


    李勖道:“我們不會強人所難,但有些話還是要說清楚。”


    老板譏諷笑笑:“姑娘自然不認得我,但姑娘大嫁那日,隊伍是從我家門口路過的,方才姑娘又說從北齊來,我便確定您身份,這裏我也不說破,說破就沒意思了,您說呢?”


    林風眠臉色一白,隱約知道要發生什麽。


    “沒想好就別嫁,當初也沒人逼你,但是既然已經聯姻了,卻出爾反爾,搞得兩邦反目,百姓稅錢白白送到前線,這日子還不知道哪天是個頭。”


    那老板頗為不屑,言語間像在說教自己不爭氣的女兒,末了道了聲:


    “禍水。”


    第5章 虧欠


    諸如此類的話,林風眠前世已經聽得麻木,如今聽來倒是沒有更多委屈。與他們相比,她是幸運的。


    這時卻聽“啪”地一聲。


    箭斷在李勖掌中,他的語氣冰冷之極:“給她道歉。”


    “我又沒說錯,為何道歉?”老板是個不肯低頭的。


    兩相對峙,李勖已極力忍耐著,一直以來,他都未曾對百姓要求過什麽,有朝一日成為國君,他也不會期待百姓為大梁拿出什麽,在他看來,這是處在這個位置的人理應做到的自我約束。


    但當親眼見到一個人可以為了自己的安樂不顧青紅皂白地去為難一個女子時,他第一次對這想法產生了質疑。


    他究竟維護出了什麽?!


    林風眠知道李勖有情緒,走到他身邊,輕聲道:“路上這樣的事還會有很多,你難道要讓每個人都來給我道歉?那隊伍恐怕要排到都城了。”


    她的語氣渾不在意,甚至故意調笑緩解氣氛,正因如此,李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笑語嫣然的背後,是她早已對將要麵對的局麵做好準備,而要做到這一點,需要多大的失望?


    李勖丟出一定銀兩,眼鋒慢慢將店家盯死,聲色仍舊浸著薄怒:“禍水?我看這水太濁,是該攪一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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