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葳道:“這是要回去了,看樣子,穆簡成要將南下計劃放一放了。”


    李勖卻道:“局已開,他怎會輕易收手。”


    第8章 太快


    翌日天剛剛擦亮,北府軍自城東門出,整師南下。


    距離梁都越來越近了,身經百戰的將士們仍不敢鬆懈,照舊依先鋒、騎兵、步兵的順序,分次拔營。


    待行數十裏,受降城已被拋在身後望不到的地方了,周遭的景致,就這麽不經意間,趨於平緩。


    這些天,不少士兵已經和林風眠成為朋友,他們還沒見過這麽好說話,笑起來這麽好看的姑娘。在他們心裏,北齊新汗穆簡成就是狼心狗肺的瞎子。


    “我瞧姑娘馬騎得極好,不輸給我們這些男兒。”


    “沒錯!比司馬大人騎得還好!”


    “那還真不好說。”有人道。


    說話的小兵越說越來勁:“要不咱們去邀將軍比試比試?反正林姑娘是姑娘,輸了也不丟人的。”


    “去,別起哄。”另一人道。


    林風眠的心境,與離開齊地時,又有不同,當下一夾馬腹,由陣中衝到陣前,對司馬葳道:“早聽聞司馬大人馬技驚人,不知小女有沒有機會見識一二?”


    話雖這麽說,‘比試’的意味早就躍然麵上。


    乍然被一個小姑娘挑戰,讓三十來歲的糙漢措手不及,身後的將士們倒是好一頓起哄。


    “姑娘你糊塗了,他的馬騎得不是一般的好。”黃有德道。林風眠仰麵明豔地笑著,雙眸晶亮:“司馬大人,敢是不敢?”


    司馬葳本也技癢多日了,方要應下,又想輸他是不可能輸的,贏了這女娃娃回頭該被說以大欺小了,舉棋不定時,不禁看向一直一言未發的李勖,哪裏想到,李勖輕輕點頭,竟然默許。


    “難得大家開心,就拿我的劍當彩頭。”


    既然是太子允許,那就不必擔心。


    他饞這把龜茲國進貢的寶劍可是饞了好久,數次管太子討要,都沒得逞,這回看來太子是有意找機會犒勞自己了。


    如此想著,一抱拳:“那屬下就多謝太子了,林姑娘,我應戰!”言畢,嗖地一下,飛也似地衝了出去。


    暮春時節,滿眼新綠,放眼望去,唯山與雲,兩人你追我趕,一會兒司馬葳領先些,但眨眼的功夫,林風眠又衝到了前頭。


    如此好戲,自然很難見到,將士們叫好聲連連。


    遠方二人當然聽不到,林風眠道:“司馬大人,我們就以山頂那棵樹為終點,誰先把最頂端的葉子摘回去,今日就算誰勝,你說可好?”


    “正合我意!”


    到了陡坡,就連馬兒也上不去,隻見林風眠身姿輕盈地一躍,離開馬背,腳底下極敏捷地攀上大樹的枝椏。


    司馬葳不由讚歎:“好功夫!”


    而待林風眠驅馬踏上回程時,司馬葳突地從旁閃出:“截!”


    “林姑娘,今日教你最簡單的一招,這就叫以逸待勞。”說著,左手巧妙一勾,那片葉子,也就到了自己手裏。


    他隻管往回衝,林風眠卻沒有跟上來,他琢磨著這姑娘輸了葉子在生悶氣呢,然而身在局中,所見倒是不及遠方觀戰者明白了。


    “你們看,林姑娘在兜圈子!”


    “哎呀,她怎麽走了回頭路?是不是迷路了?”


    “不是,”黃有德目光飛快移動,“她在抄近路。”


    原來在去的路上,林風眠竟然默默背熟了地形,何處丘陵,何處小溪,心中自有一幅輿圖。


    這一招本不罕見,黃有德斥候出身,知道它極考驗人的默背能力,胸中有溝壑,方才駕輕就熟,不禁高喝了聲:“好!”


    司馬葳勝利在望,將士們驟然間唏噓起來,正在狐疑,林風眠突然出現在小溪的對麵,比自己還快,她怎麽做到的!


    但見那姑娘抱著雙臂,笑得好不得意:“多謝賜教了。”


    她堵住回途唯一的路,勝敗已定。


    司馬葳是吃過見過的,敗了也不氣惱:“痛快!多久沒這麽痛快了!我的馬兒也痛快!”


    兩人回到隊伍中,李勖也將目光收回,就仿佛方才沒有那麽認真地注視過二人的角逐一樣。


    林風眠很久沒有這麽開心過,有幾刻,她真切地體會到生命在複蘇,她忘記自己本來的年紀,開始接受眼下的十七歲。


    她言笑晏晏,轉頭,李勖坐在馬上,微偏頭,朝自己伸出了手。


    半晌,她領悟到,翻身下馬,走到他跟前,將葉子交到他手裏。


    李勖握住葉子,一笑,目光灼灼:“說好了,回京我讓人把劍送去。”


    不提劍還好,提劍,司馬葳愧疚難當,聳拉著腦袋:“屬下有負殿下期待,屬下慚愧。”


    卻發現李勖並未看向自己,一對精明的眸子恍然間捕捉到林風眠方才騎過的馬,汗血寶馬…從並州送往京城的,每年也才三匹而已,


    於是,後知後覺一愣。


    怎麽殿下好像早知道林姑娘會贏似的……


    倒春寒來得凶猛,一些將士病了,林風眠同樣沒能幸免,


    本沒有大礙,就是昏昏沉沉睡不夠。


    入夜,她繼續睡著。


    聽到帳外悉悉索索的響動,混進談話聲。


    男人問:“軍醫怎麽說。”


    另一人答:“水土不服加上舟車勞頓,一般男人都受不住,林姑娘已經很難得。”


    短暫的寂靜,聲音近了,男人掀簾而入,蹲下,手似乎要撫上她的額上,但是停住。


    她睜開雙眼,從這個角度看去,燭台散著朦朧的光,李勖穿著鎧甲,鎧甲上有血跡。


    四目無言,他不動聲色將手收回,轉過身去,剪斷燈芯,帳內倏爾一亮。


    他的聲音才從背影發出:“剛剛處置了一批逃兵,冒犯了。”


    不知是在解釋衣服上的血跡還是當下的會麵。


    他們從沒有過在這麽深的夜色中,獨處。


    氣氛有些緊張怪異。


    林風眠試圖起身,李勖卻好像預知到,在背後墊上被褥,扶她靠在上麵,隨後坐回原來的位置。


    他道:“隊伍已經停下了,你好好養病。”


    林風眠失笑:“大夫小題大做,哪就那麽嚴重?”


    是實話,她的身體自己最清楚。


    李勖默了默,才道:“我也不想那麽快回去。”


    在外麵,他隻是北府軍的少帥,在京城,他就成了太子,她懂。


    她雙手捧著藥碗,一口口下咽,長發柔順散亂在胸前,臉頰還有些發燙,襯得愈發紅潤了。


    李勖目光向下,趕路也是,喝藥也是,在其他女孩兒需要哭鬧的事情,於林風眠總像家常便飯。


    她到底多能忍?


    李勖分不清這一刻自己的心情,是覺得不合理,還是不應該,隻是動作快過思維,奪下她手裏的碗,高聲將黃有德叫了進來。


    黃有德納悶兒,就聽李勖道:“拿下去加糖,再端上來。”


    林風眠莫名慌張,手伸進被子裏去摳被角,眼光落到李勖那過分好看的手上,忽道:“太子你的護腕破了。”


    他笑一笑:“軍內沒裁縫,也沒人會,回京再說。”


    她出神,想到的卻是前世李勖被幽禁那三年,因不肯認錯,皇上一氣之下撤走所有服侍的下人。


    從那以後,吃穿用度李勖自理,當然包含縫縫補補。


    她無法估量,讓一個提筆執劍的男人去用針線,是多大的折煞。


    “我來吧。”


    她聲音溫和,拿出枕旁的錦袋。李勖一怔,她已自己動手,不過半炷香,殘碎的皮革就恢複了它最初的模樣。


    即便燃著火爐,也熏不暖帳裏的空氣,被林風眠無意碰觸的肌膚,卻滾滾發熱。


    黃有德端著藥來,又退下。


    “在漠北的時候你都做什麽?”


    “像我們駐紮在北境,極枯燥,操練、站崗、研究陣地。夜晚,將士們最喜歡夜晚,篝火點起便不再想家。”


    回想起那艱難的八年,也有不少人問過她同樣的問題,大體不懷好意,他們心中早有答案似的,偏想聽她自己承認,如何被齊人羞辱,如何悔不當初。


    但李勖不是,他真的在關心她過得怎麽樣。


    她認真道:“起初跟他們都不太說話的,但是時間久了,也能交幾個朋友,可惜他們喜歡的我玩不來,隻能看書,無聊得狠了,就練劍。”


    其實大多時候,是看穆簡成練劍。身份不明的漢人,在草原上爭得立足之地已經難得,便不能奢求他擁有朋友,曾幾何時,林風眠是他唯一願意交心的人。


    “練劍?”李勖換了個坐姿,以使他修長的腿部伸展開來,“問道,“那日已知你馬技精湛。”


    “祖父給晚輩立過不許從軍的規矩,那時候兄長已經束冠,幼弟最倒黴,功夫都沒得學。不過我是女孩子,沒人管我,祖母教我練劍。”


    李勖雙手交叉,手肘放在膝上:“先國柱曾得惠帝親賜丹書鐵卷,膽識過人,國柱夫人也見識不凡。”


    想起那位老婦人,首先產生的畫麵倒並非是國柱死後她如何強硬地撐起整個林家,而是林風眠十四歲初嫁那日,被她把著手,送了一程又一程。


    林風眠長睫深斂:“其實祖父計量深遠,祖父是國柱,父親自己也是國柱,如若兄長和幼弟繼續從軍,難免走到承爵這步,眾所周知,三代往上襲爵,也隻有當初的陛下…”


    梁帝便是以國柱身份受晉帝禪讓。對他講這麽多,今夜是逾矩了。


    “我懂,”李勖道,隨即鬆鬆一笑,打亂林風眠剛剛產生的不安,“回去之後你可坦言,就說見識過世上最精壯的汗血馬,登上過望不到頂的山巔,還被當朝太子從空中接了下來。”


    林風眠也笑,怎會不解他一片好意?


    京師閨閣,嘴可殺人,李勖預設到她回京後的處境,玩笑著送給她擋箭牌。可畢竟已經經曆過一次,便沒有那麽害怕。


    不知不覺間,一碗加了蜂蜜仍舊苦澀的湯藥被喝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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