爻意還是第一次聽說尹恬兒的名字,便向戰傳說詢問。


    戰傳說搔頭道:“其實我也隻知她是尹歡的妹妹,歌舒長空的女兒,後來在驚怖流攻入隱鳳穀後,就再也沒有見到她的蹤影,至於其它,我與你一樣一無所知。”


    心中卻記起自己初入隱鳳穀時,在遺恨湖水舍中尹恬兒使自己大吃苦頭的情景,忖道:“尹恬兒之所以性情古怪莫測,大概與她處於父兄的明爭暗鬥之間有關吧。無論是誰,若是自己惟一兩個親人之間存在的惟有仇恨,時間久了,性情都難免會有所變化。”


    爻意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道:“但願她還活著,隻是即使能幸存,她也是無家可歸了。父兄徹底反目,她又將何去何從?”


    她如秋水般的眸子中蒙上了一層憂鬱,如同水麵上泛起的淡淡的霧。


    戰傳說的心為她的目光所觸動了。


    他隱隱感到,讓爻意觸動的不僅僅是尹恬兒的遭遇,還有她自己與之相類似的遭遇。尹恬兒是處在父兄之間的仇恨中,而爻意則是處在她的父王與“威郎”的矛盾中。


    石敢當道:“將隱鳳穀燒毀的大概是驚怖流的人。在此之前,他們一定在隱鳳穀外圍防守了數日,不讓外人接近隱鳳穀,所以隱鳳穀覆滅的消息遲遲才傳開。”


    “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戰傳說問道。


    “他們對有關鳳凰涅槃重現的傳說絕不會輕易死心放棄的,當我等離開隱鳳穀後,他們一定會在隱鳳穀大肆搜尋,直到徹底絕望為止。”


    他忽然記起一事,又道:“他們燒毀了隱鳳穀,那豈非連歌舒長空隱藏在隱鳳穀中的所謂的‘太隱笈’也一並被燒毀了?”


    經石敢當這麽一說,戰傳說也記起了這事,他神色微變,脫口道:“太隱笈一定未被燒毀!”


    “為什麽?”石敢當與爻意不約而同地問道。


    戰傳說道:“因為‘雕漆詠題’已逃離坐忘城,而他又是一個‘太隱笈’的知情者!”


    石敢當恍然道:“不錯!無論此人是由驚怖流中人易容成的雕漆詠題,還是雕漆詠題本就是驚怖流打入隱鳳穀的臥底,在得知太隱笈的秘密後,他一定會設法找到太隱笈,然後才放火燒了整個隱鳳穀!也就是說,隱鳳穀被燒毀,恰恰證明此人已得到了太隱笈!”


    爻意頷首認同,道:“貝總管之所以能識出歌舒長空與尹歡,也一定是此人有意透露給坐忘城的。尹歡、歌舒長空身為一穀之主,卻一直沒有將自己的真實身分向坐忘城透露,而今卻被人察覺,再加上隱鳳穀的覆滅,對尹歡、歌舒長空來說,自感無顏在坐忘城立足,從而會盡快離開坐忘城,這正是對方所希望看到的。畢竟在坐忘城中,對方很難對我等再施行有效的追蹤。”


    頓了一頓,她接著道:“更重要的是,從此尹歡父子的一舉一動都會被世人所注意所議論,驚怖流要追查他們的行蹤,便變得容易多了。”


    石敢當心道:“的確如此,一個功成名就、躊躇滿誌的人固然引人注目,但一個曾顯赫一方的霸者突然淪落至一無所有,也同樣會引人注目。看來,那‘雕漆詠題’殊不簡單!不過大概他也不會料想到,他的這一手段竟會間接引發尹歡與歌舒長空的生死一戰。”


    戰傳說道:“所幸歌舒長空曾說過隻有火鳳族的後人才能習練太隱笈,否則其結局就會如歌舒長空一般,惟有委身於地下冰殿中。所以,即使驚怖流得到了太隱笈,也不敢輕易習練上麵所載的武學。”


    “但願如此。”石敢當道:“否則若是像哀邪這樣的人物依照太隱笈修練至無窮太極之境,必將是樂土之大不幸!”


    無窮太極境界的威力眾人已然見識,雖然隻是曇花一現,但其滅世威力卻足以讓人刻骨銘心,永難忘卻!


    正說間,忽聞歌舒長空低低地哼了一聲,聲音低得讓聞者疑是自己的幻覺。


    三人都聽到了,目光全都移向床榻上的歌舒長空。


    隻見歌舒長空嘴唇翕動了幾下,喉結急促地上下蠕動了幾次後,終於緩緩地睜開眼睛,首先映入他視野中的就是坐在榻邊的石敢當。


    歌舒長空的眼中先是閃過疑惑之色,隨後聲音低啞地道:“石……石宗主?”


    石敢當無聲地點了點頭。


    歌舒長空吃力地道:“尹歡……何在?好像……我曾……曾與他血戰……一場。”


    石敢當心頭一震,與戰傳說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同時意識到歌舒長空的神智可能已恢複如常!


    石敢當以盡可能平淡的語氣道:“不錯,他與你的確曾血戰了一場,你們都受了傷。”


    歌舒長空忽然冷笑一聲,道:“他……絕無法與我……歌舒長空匹敵!我豈不知他早有殺我……之心?能忍耐這麽多年,倒也……不易!”


    說到這兒,他仰起頭來,身軀略略一弓,就如同常人欲自床榻起身時的舉止一般。


    但隻此一動,歌舒長空驀然神色大變,眼神變得極度絕望與驚惶!他的聲音有些微微發顫:“我……我的雙手在……在哪兒?!難道我……已雙臂盡廢?!”


    歌舒長空剛死裏逃生清醒過來後,竟仍是那般不可一世、目中無人,這使石敢當十分不快。但見歌舒長空驚慟欲絕的神情,不由又心中一軟,道:“你傷得極重,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了。”


    歌舒長空無力地癱倒榻上,慘笑道:“萬幸?嘿嘿,我已成了廢人,與死何異?在地下……冰殿中,我歌舒長空整整忍受……忍受了近二十年的煎熬,二十年啊!二十年中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漫長得可怕!但我畢竟渡過了這二十年!誰會想到剛重獲自由,我就會成為一個廢人?!”


    “為什麽?!這是為什麽?!”


    歌舒長空的聲音越來越大,到後來幾乎是在以他殘餘的生命力嘶喊:


    “我不甘心!”


    “我絕不甘——心!”


    嘶喊聲驀地戛然而止,歌舒長空突然狂噴一口熱血,再度暈絕。


    △△△△△△△△△


    晏聰不知被疲倦地在南許許的屋子裏來回踱步,時間在緩慢中不知不覺地流走。


    金黃色的陽光不知什麽時候起從門縫窗隙中斜斜地照入木屋中,讓本就顯得過於昏暗的木屋變得明亮了少許。


    已是黃昏時分了!


    腳步聲靠近,隨即外麵響起了敲門聲。


    晏聰停止了踱步,依照南許許所言,未加理會。


    木屋外的人竟不再繼續叩門,而是道:“南伯,這隻白狐放在門外了,我隻在它咽喉處射了一箭,大概能剝下一張好皮。”


    言罷,也不等屋內的人回話,那人便自顧離去了,腳步聲漸不可聞。


    晏聰臉上展露出了笑意,他心想:“若是他們知道他們口中的‘南伯’是曾讓樂土諸族派對其有切膚之恨的‘邪魔’,不知他們會是如何感受?”


    正想到此處時,那扇漆成黑色的門“吱吖”一聲開了,南許許從門內走了出來,空著手,顯得有些疲憊。


    晏聰忙道:“前輩是否已驗出其本來麵目?”


    南許許搖頭道:“至少還需一日,現在我隻是使此首級成為一個無血無肉的骷髏而已。惟有這樣,才能不受死者在臨死前容貌的影響,揣摩出與他真麵目最接近的容貌!”


    晏聰自嘲道:“我太心急了。”


    南許許歎道:“我畢竟老了,又有頑疾纏身,手腳再也沒有年輕時那麽利索了。”


    晏聰忽記起出歌舒長空的事,心道:“真是奇怪,隱鳳穀以醫術聞名,歌舒長空卻身患奇症;南許許更是天下奇醫,但竟也被頑疾纏身,這究竟是巧合,還是某種宿命?”


    晏聰尚不知所謂的“歌舒長空患有奇症”的真正內幕。


    這時,南許許的身子忽然晃了晃,臉上出現極為痛苦之色,他的整個身子如蝦一般佝僂起來,跌跌撞撞地向那張極為寬大的椅子走去。他的步子顯得十分吃力,如同醉漢般,讓人擔心他隨時會摔倒。


    晏聰大驚失色!


    南許許幾乎是一下子撲入那張寬大的椅子中,他的臉部肌肉在以極大的幅度抽搐著,顯得滑稽而又可怖,黃豆般大小的汗珠不斷地湧出,整個身子就如同秋風中的枯葉般簌簌顫栗。


    這時,晏聰才明白那張椅子為何會如此寬大!在這種情形下,普通的椅子根本無法支撐南許許。


    晏聰急忙上前,急切地道:“前輩,你怎麽了?”


    南許許以驚人的速度伸出一隻手來,因過於突兀,讓人感到那隻手似乎並不屬於正在極度痛苦中的南許許所有,而是獨立地存在著。


    那隻手也在抽搐!


    南許許的喉底發出“沙沙”的聲音,晏聰竭力辨認,終隱約聽出其中有“砒霜”二字。


    晏聰頓時醒悟過來,飛速把自己帶來的砒霜取出,又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一隻碗,將少量砒霜倒入碗中,遞給南許許。


    做這一切時,他的心跳如擂鼓,忐忑不安。在將砒霜交與南許許的時候,他還不忘提醒道:“南前輩,你可是要砒霜?”


    南許許已無暇應答,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碗,就往自己口中倒去。因過於急切,他的牙齒與瓷碗碰得“當當”直響,情形駭人!若非晏聰此行之前對南許許已有所了解,隻怕此時早已毛骨悚然。


    南許許的身軀漸漸地不再顫栗,漸漸地安靜下來,就如同曾被暴力狠狠地搓揉過的一片葉子,現在總算能將被揉作一團的身子慢慢地舒展開來。


    縱是事先已知曉個中情形,晏聰仍為南許許在服下砒霜後反而恢複過來而深深震愕,久久說不出話來。


    不知從什麽地方灌入一陣晚風,吹在了晏聰的身上,他這才發現自己竟已出了一身冷汗。


    南許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無力的聲音微弱地道:“好厲害!難得遇見高明如斯的……易容術,老夫……一時沉醉其中,竟……竟忘了今日已是體內奇毒……發作之期,幾乎因此而……丟了性命!”


    晏聰見他已漸漸回複,懸著的心這才落下。


    他試探著道:“前輩醫術已臻爐火純青之境,難道還有前輩不能徹底化解的毒物?”


    南許許不以為然地一笑,顯得極為疲憊地道:“物物相克相生,老夫又豈能例外?”


    說到這兒,他沉默了良久,忽然又道:“你可知老夫為何會中此毒?”


    晏聰道:“晚輩愚鈍,無法知悉。”


    南許許顯得有些神秘又有些感慨地“嘿嘿”一笑,道:“你也不必自謙了,顧浪子的弟子又豈會是愚鈍之人?不過,老夫身中奇毒的原因,外人的確絕不可能想象到。”


    晏聰雖性情沉穩內斂,凡事不喜張揚,但卻與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有著強烈的好奇心。見南許許如此說,他的好奇心頓起,不由道:“怎會如此?”


    南許許語出驚人:“這世上會不會有人主動請求他人在自己身上施以奇毒?”


    晏聰先是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失聲道:“難道,前輩之所以會身中奇毒,是前輩主動讓他人在自己身上所施?”


    南許許點頭道:“正是。”


    晏聰目瞪口呆!


    南許許似乎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巧妙地轉過話頭:“這樣也好,至少老夫就不會無所事事。否則整整三十年不能拋頭露麵,自然也不能行醫煉藥,其滋味定比受這奇毒折磨更不好受!而今隻要我體內之毒一日不解,我就不必擔心這一點,至少我仍可想千方百計解我體內之毒!”


    晏聰除了怔怔地聽著,已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南許許自那張寬大的椅子中站起身來,道:“此劫一過,我體內毒性至少要過三天才會發作,今夜我可以安心地做你們師徒二人托付我的事了。若無他事,你便在此等候一夜吧。”


    言罷,他就像是擔心晏聰會追問他如何會中了奇毒般,匆匆拉開那扇漆成黑色的門,閃身而入。


    △△△△△△△△△


    坐忘城乘風宮別園。


    暮秋時。


    菊殘猶有傲霜梅,西風了卻黃花事。


    爻意獨自徘徊於別園幽徑之中,她的國色天香使瑟瑟秋意中也添了一份暖意。


    但在她的眼神深處,卻有不盡的憂鬱。


    世事變幻,風雲無常。但,這一切與她又何幹?


    她的神祗……


    她的父王……


    她的情人……


    她的歡樂與悲傷——都在兩千年時光之外。


    迢迢千裏之距,總是可以跨越的,但時間的距離呢?


    菊黃菊落,情景恍然依舊。


    但,看菊的人呢?


    爻意忽然發現,她竟害怕寧靜,而寧可時時刻刻都在忙碌之中。


    莫非,她是害怕寧靜時,就會記起許許多多的往事?


    一聲清咳在她身後響起,爻意驀然回首,見到的是一張親切而俏皮的笑臉。


    是小夭。


    小夭今天依舊規規矩矩地身著一襲女兒裝,但她卻是背著雙手向這邊走來,且還一步三搖,走近爻意時,冷不丁拉了爻意身旁的鳳凰竹一把,修長的鳳凰竹本是伸至二丈多高,再彎向園中石徑這邊,在石徑的上空彎成了一座綠色的拱橋,被小夭一拉,鳳凰竹上的露珠“沙沙”而落,有幾滴恰好滴入爻意修美玉頸內,突如其來的涼意使爻意不由“啊”地一聲驚呼。


    小夭大為得意,“咯咯”而笑,以至於笑得直不起腰來。


    在爻意的記憶中,自己是高貴的公主,有無數人寵她敬她,卻從來沒有人敢不分尊卑地與她嬉鬧。以至於麵對此情此景,爻意先是一怔,隨後才回過神來,心中竟沒有絲毫嗔怒之意,相反倒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輕鬆愜意的親密感。


    她不由也莞爾一笑。


    她這麽一笑,竟讓小夭怔神半晌,良久方如夢初醒道:“爻意姐姐是小夭見過的最美的美人!也一定是天底下最美的美人!”


    其眼神告訴爻意,這是對方的真心之言。在她的記憶中,不知有多少人讚美過她的驚世容顏,但不知為何,小夭此言卻格外讓她感動,她幾乎是一下子就喜歡上這個比她更年輕的女孩。


    想到“年輕”二字,她猛地意識到若說年輕,從某種意義而言,她已絕不再年輕,因為她已整整度過了兩千年時光。


    思及這一點,她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小夭察覺到了,不安地道:“爻意姐姐,你有什麽不開心嗎?你的臉色好蒼白。”


    爻意忙道:“沒有,大概是因為昨夜直到天將大亮時才入睡的緣故吧。”


    小夭點頭道:“也是。爻意姐姐是天下第一美人,武功又高,陳大哥也是英雄年少,待爻意姐姐又很好,爻意姐姐又豈會不開心?”


    “陳大哥?”爻意愣了愣方才明白小夭口中的“陳大哥”是指戰傳說,於是隨口道:“他人的確不錯,至於武功……也算……不錯。”心中卻忖道:“與威郎相比,戰傳說的修為就相去太遠了。”


    小夭摘下了一片鳳凰竹的竹葉,將葉子折起、展開,又折起、展開……久久不說一句話,直到爻意與她戲言“坐忘城卻隻知有美女大龍頭”時,她才如夢初醒般地“啊”了一聲,隨後輕輕地道:“那都是小夭胡鬧之舉,又算得了什麽?”


    忽然間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平時在坐忘城的言行所為都是那麽的無聊而毫無意義,她甚至有些憎厭自己!


    小夭下意識地又扯下了一片鳳凰竹葉。


    這時,迎麵走來一人,小夭被其腳步聲所驚動,猛一抬頭,卻是戰傳說。此時他已走至別園西側的拱形門前,正麵帶笑容望著她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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