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忘城。


    飛速奇快的靈鴿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殞驚天的死訊帶到了坐忘城,當這一不幸的消息如風般在坐忘城傳開時,正是午後。


    午後陽光最亮的時候。


    南尉將伯頌正在校場內領著南尉府的人在操練。這些日子來,一向待屬下十分寬厚的伯頌變得暴躁易怒了,對稍有不如意的地方,立即大發雷霆之火。


    誰都明白南尉將為何如此煩躁易怒。


    校場中,隻聞伯頌沙啞的喝令聲,兵甲鏗鏘聲,以及沉悶的腳步聲。


    陽光明亮地照著校場以及校場中的將士,兵甲泛射出讓人目眩的光芒。


    伯頌目光陰沉,難見笑容。他的右臂衣袖空蕩蕩的在風中飄舞著,更添一份悲涼。他身下的戰馬在不安地趵著蹄子。


    “報——!”


    一聲高呼倏然打破了校場的沉悶,急如驟雨般的馬蹄聲中,一騎自校場入口如飛而至,向伯頌這邊疾馳。


    每個人心頭都為之一驚,隱生不安之感。


    向南尉將稟報的隻會是坐忘城內部傳訊者,否則就應直接向乘風宮稟報。而內部傳訊卻策馬如飛,足見來者之緊急。


    伯頌的臉色更為陰沉,他下意識地向天上的日頭望了望,隻覺陽光如劍,刺得人眼花。


    馬未停穩,傳訊者已飛滾下馬,半跪地上,顫聲稟報:“報南尉將,城主今日辰時在禪都被殺身亡!”


    “轟……”伯頌隻覺耳邊似乎響起了一聲悶雷!他茫然地看了看一臉塵土、半跪地上的傳訊者,又看了看四周數以千計的戰士,校場鴉雀無聲,兵甲泛著森寒而炫目的光芒。


    “你……說什麽?”伯頌望著傳訊之人嘶啞著聲音道。說話時,他隻覺得自己雙耳在“嗡嗡……”直響,連自己的話都聽不真切。


    “城主在禪都已被殺身亡!”傳訊者再次重複了一遍。


    伯頌忽然如怒獅般暴吼一聲:“胡說——!”


    話未說完,忽覺喉頭一甜,一口熱血狂噴而出。


    他的身軀在馬身上晃了晃,隻覺眼前一黑,轟然倒下。


    “爹……”陪同父親前來校場的伯貢子驚呼一聲,策馬疾衝過來。


    一隻灰鷹在高空中一遍又一遍地盤旋著……


    △△△△△△△△△


    黃昏,坐忘城南尉府的一間屋內。


    伯頌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長子伯簡子、次子伯貢子伺立榻前。


    外麵響起了腳步聲,伯簡子出門一望,卻見來者是貝總管及城內的一頗有名望的郎中,趕忙相迎。


    貝總管入屋後,伯頌掙紮著要起身,卻被貝總管勸住了。


    貝總管歎了一口氣,道:“伯尉將是坐忘城之中流砥柱,怎能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城主遭了不測,還要靠伯尉將主持坐忘城大局啊!”


    伯頌搖了搖頭,苦笑一聲,有些費力地道:“我老了,竟經不得一點風浪,怎稱得起中流砥柱?我無大礙,隻是如今正值坐忘城交困之際,我卻再為坐忘城添亂了,唉……城主太糊塗了,禪都已成龍潭虎穴,他卻偏偏要主動投身其中……”


    “城主也是為坐忘城、為樂土著想。”貝總管道。


    伯頌其實何嚐不知這一點?但他無論如何都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


    他抱著最後一線希望道:“這消息會不會是假的?”


    貝總管苦笑一聲,道:“我也希望如此……不過,就算冥皇會欺瞞某一個人,但卻絕不會針對整個坐忘城,否則一旦真相暴露,豈非大損冥皇威望?付出那麽大的代價所得卻有限,誰也不會這麽做的。”


    伯頌忍不住一陣劇烈咳嗽,咳著咳著,他隻覺一股熱血湧了上來,喉頭一甜,強自咽下,以免為貝總管察覺。


    貝總管擔憂地望著伯頌,道:“坐忘城大小事宜還要倚重你,就算是為了坐忘城,你也應該保重身體,我將占老先生請來,想讓他為你揀幾帖藥。”


    伯頌向那郎中頷首示意,道:“有勞了。”


    那占姓郎中道:“南尉將的病並無大礙,難治的是心病啊……”


    伯頌無力地擺了擺,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貝總管這時道:“城主遭遇不測,這些日子城中恐怕會人心浮動,南尉府不能無人主事,你看是否由兩位賢侄中選一人暫時主事,待你身子恢複後再由你主事?”


    伯頌道:“知子莫若父,他們都是不成器的東西,難當重任……”說到這兒,他喘息了一陣,方接著往下道:“其實我受傷之後,就有退身讓賢之意了,但卻一直未能有合適的人選推薦給城主與貝總管。”


    貝總管正色道:“所謂舉賢不避親,其實二位賢侄都是人中英傑,足當重任!若伯尉將真有放心不下的,不若這樣吧,先讓簡子賢侄料理南尉府事務,如一切順利,自然再好不過,若是不如人意,再作計議也不遲,如何?”


    伯頌感到貝總管也是一番好意,便點了點頭,道:“就依總管之見——就怕他辜負了總管的一片厚望。”


    伯貢子、伯簡子一直沒有插話,直到這時,伯簡子才謙讓道:“論才論德,我都不及二弟,還是由二弟擔當此重任吧……”


    伯頌冷笑一聲,截斷了他的話頭:“以你的口氣,倒好像隻要出麵,日後就理所當然能成為真正的南尉將仕人。總管隻是試一試你的斤兩,若是不夠斤兩,至時不用你謙讓,我也會將你拉下馬來。”


    伯簡子連連應是,不敢再多說什麽。


    伯貢子的舉止言行也很平靜,自從遭受了幾次挫折後,伯貢子的性情幾乎已有所改變,不再如先前那般張揚了。


    貝總管又與伯頌寒暄了幾句,這才離開。


    △△△△△△△△△


    禪都,天司命府。


    已入夜了。


    香兮公主下嫁盛九月的日子既然定在了兩天之後,天司命府也與禪都其它任何地方一樣,張燈結彩,喜氣洋洋。高懸的燈籠將天司命府的角角落落都照得影影綽綽。


    天司命未帶任何隨從,獨自一人穿過迂回的長廊,走進了天司命府最神秘的大圓滿樓。大圓滿樓從外觀看為八角樓,有如八卦圖形。此樓結構宏大,但少有門窗,通體石砌,與天司命府園整體的飄逸淡雅頗有些不協調,尤為特殊的是除了天司命自己外,幾乎從無外人能進入大圓滿樓。


    而天司命每次進入大圓滿樓前,都要沐浴薰香,一身潔淨後才會入大圓滿樓,其狀有如朝聖。


    於是,天司命府所屬對大圓滿樓就有了種種猜測,隻是沒有一種猜測得到證實。漸漸地,天司命府中的人對大圓滿樓也失去了最初的興趣,不再津津樂道。


    其實,人在世間,誰會沒有自己的秘密呢?隻是天司命亦不例外罷了。


    天司命行至大圓滿樓前,整整衣冠,這才舉步而入。


    大圓滿樓內部並沒有外人所想象的那麽神秘,幾乎沒有任何的裝飾之物,隻是門戶重疊,深入淺出,其中恐有玄奧。


    若再細加留意,會發現大圓滿樓內不見有任何燭火燈籠,但卻處處透著光亮,竟無法看出光亮源自何處。


    天司命終於在一扇門前站定,他默默地站立了片刻,方以雙手推門。


    門無聲而開。


    天司命進入其中,無須反手掩門,門已在他的身後悄然合上。


    從外麵看,此屋應該是方形,但進入屋內才可看出內部竟是圓拱形的,有若蒼穹,甚為寬敞。


    在此屋的中央築有一高台,高台上擺放著一張寬大的交椅。屋內不知源自何處的光線並不十分明亮,顯得柔和而神秘。


    天司命肅立於高台之前,仰視著那虛置著的交椅,他的眼神中竟是無限崇敬。


    地位崇尊的天司命竟以如此神情仰視一張空無一人的交椅,若是這一幕落入旁人眼中,隻怕無論是什麽人,都會為之驚絕。


    但,天司命緊接著又有了更驚人之舉——他竟麵向高台,恭然跪下!


    他身列雙相八司,地位超然,除了樂土至尊無上的冥皇外,有誰能受他跪拜?


    何況,他所跪拜的竟是一張虛空著的椅子!


    此情此景,幾近詭秘!


    “元尊洪福齊天,神算無遺,弟子謹遵元尊吩咐,已將諸事辦妥。現在,無論是冥皇,還是坐忘城的人,都已知道青叱吒、殞驚天是死於千島盟手中。”


    屋內隻有他一人,他卻煞有其事地自言自語,莫非他瘋了?


    無論誰若見平日飄逸多才的天司命忽然有種種出人意料的舉動,恐怕都會有難以置信之感!他的無限虔誠的神情,更是讓人無法想象有什麽事、什麽人可以讓這位多才多智的人推崇至此!


    一個威儀且充滿神秘魅力的聲音忽然響起!


    “很好,殞驚天的死讓冥皇備受壓力,他一定會全力以赴對付千島盟,千島盟有極重要人物此刻尚在禪都,此次雙方衝突的結果,必然使他們本就有的仇隙更深!千島盟的力量並不弱小,冥皇要想一勞永逸地解決千島盟的憂患,就必須借重不二法門!”


    “元尊法力如神,智才經天緯地,居大雄峰頂而氣吞諸方。蒼穹諸國,循因造化神機,終將衍化為大圓滿世界,依順於元尊足下,蒙元尊光輝普照,恩澤千秋!無論是冥皇還是盟皇,與元尊相比,就如同螢蟲與明珠爭輝,他們早該順應天機,入我不二法門,以免成為大圓滿世界的罪人!”


    難道,天司命口中所稱的元尊就是不二法門元尊?!


    如此說來,貴為大冥王朝雙相八司之一的天司命竟也是不二法門中人?


    這未免太不可思議。


    可是普天之下,被尊為“元尊”,又值得如天司命這般非凡人物如此頂禮膜拜的人,除了地位超然、逾越芸芸眾生的不二法門元尊之外,還會有誰?


    讓大冥冥皇與千島盟皇這兩大當世王者成為不二法門中人,這近乎癡人說夢!但此刻由才智雙全的天司命口中說出時,竟是那麽的自然,沒有絲毫的做作,仿佛此事非但可能成為現實,而且必然會成為現實!


    樂土人皆知雙相八司各有特點,其中天司命多才,地司命善言。天司命對星相醫卜多有涉及,且頗有造詣,世人皆言天司命是雙相八司中最富風雅情趣之人,且傲骨錚錚,頗為清高。


    殊料此刻他的一番話卻幾乎句句是溢美之詞,幾近阿臾,若非親耳聽到,誰能相信這番話是自天司命口中說出?


    而天司命則毫無做作勉強之感,讓人不得不信他的這番言語是發自肺腑內心的。


    不二法門弟子不計其數,法門元尊天下獨尊,其威望不亞於冥皇,這一切看來都不無理由。


    天司命一直恭恭敬敬地跪著,似乎隻要對方不開口讓他起身,他就可以永遠不起身!


    屋內依舊隻有天司命一人以及空蕩蕩的高台。


    “你起身說話吧。”


    那既威儀又充滿神秘魅力的聲音道。


    “謝元尊!”天司命這才起身。


    “為何弟子從未見元尊真身,卻能夠聆聽元尊教誨?”天司命惑然道。


    “隻要心係法門,胸懷元尊,本尊就無處不在!”元尊的語氣充滿無限的自信,讓人難對他的話有絲毫懷疑。


    這絕對是匪夷所思的話,但天司命卻如中魔咒,對此沒有絲毫的懷疑,而是恭敬地道:“元尊上天下地,無所不能,弟子佩服得五體投地!若是能一償所願,得以目睹元尊真身,那弟子死而無憾!”


    “哈哈哈……”元尊朗聲一笑,道:“何必輕言‘死’字?這次你所辦的事甚得我心,念你有功,本尊便讓你如願以償!”


    天司命以難以置信的語氣顫聲道:“多謝元尊成全!”


    一團氤氳之氣忽然在高台四周彌漫開來,如幻如霧,天司命的視線頓時有些模糊了。當那氤氳之氣散去之時,天司命赫然發現高台上的交椅中已端坐一人,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


    其目光深邃無比,充滿無限的智慧,當天司命的目光與其目光相遇時,竟有心靈完全敞開為對方洞悉無遺的感覺。


    天司命心頭一顫,再度轟然跪下,仆伏於地,歡欣無比地道:“元尊威如天人,能得以仰瞻元尊聖容,弟子此生無憾!”


    端坐椅內的正是萬眾仰視的不二法門元尊!


    元尊稱雄天下數十年,早已年逾百歲,但此刻看來,卻是一如峻嶽崇山的中年男子,容貌俊偉,予人以完美無瑕之感。那超然一切的神韻,有著感撼人心的神奇魅力,以至於常人完全忽視了他的衣飾,便已為其神采所傾倒。


    據說環視蒼穹,真正見過不二法門元尊的人隻有如冥皇這般屈指可數的幾位非凡人物,以及法門四使,今日卻破例讓天司命得償所願,無怪天司命激動如此,幾疑置身夢中。


    不二法門元尊神光電射,望向天司命道:“你可知為何本尊要讓你主動向冥皇要求處置殞驚天一事的善後?”


    天司命畢恭畢敬地道:“弟子豈敢妄猜元尊神意?”


    元尊微微一笑,道:“你是殞驚天的故交,在禪都的人當中,隻有你是能讓坐忘城信任的,事實也正如本尊所預料的發展。幾日之內,坐忘城城主就將換成不二法門的人了。”


    天司命一怔之餘,若有所悟地道:“坐忘城貝總管……是法門弟子?”


    元尊淡然一笑,道:“否則本尊豈會讓你向冥皇一心舉薦他?他在法門中的地位與你相若——不過,也許過不了多久,你的地位將會淩駕於他之上,因為你將成為我法門四使之一!”


    天司命心頭劇震,惶然道:“弟子不敢!”


    元尊肅容道:“本尊不妨直言,四使之中,已有一使漸入岐途,若不另立他人,將於大圓滿的不世功業不利!而能取代其位置的最佳人選,便是你了。”


    事關在不二法門地位超然的四使,天司命不敢輕易答話,心頭卻在暗自思忖:“不知讓元尊不滿的是四使中的哪一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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