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抱著落日,心中有一種茫然的、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但是臉上的表情卻是冰冷堅毅的。他知道,這個時間遲早會到來,但沒想到會是如此之快,如此地讓他難以接受。


    廣場上,來來往往的人看著抱著落日的朝陽,這兩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陌生人,此刻才成了眾人關注的目標,頭頂上,那圓而大的太陽綻放著熾烈的烈芒。


    那個小男孩此時緊拉著小女孩的手,擠在圍觀的人群中。小女孩怯生生地望著朝陽,似乎對朝陽充滿了同情,好半晌才道:“你還要不要去見那位最老最老的老爺爺?”朝陽忽然展顏對她露出了一笑,道:“當然。”小女孩指著朝陽懷中的落日道:“帶著這位哥哥嗎?”朝陽道:“是的,他和我一起來,當然要帶著他一起去。”小女孩眨了眨像星星一樣圓而明亮的眼睛,道:“可是他已經……”“死了對嗎?”朝陽道。


    小女孩有些艱難地點了點頭。


    朝陽道:“也許,他隻是跟大家開個玩笑,不信,你過來仔細看看,他還會笑。”小女孩望著朝陽,半信半疑地道:“真的嗎?”旁邊的小男孩對著小女孩的耳朵道:“別聽他的話,他是騙你的,我明明看見那人死了!”朝陽這時蹲下了身子,將落日毫無表情的臉麵向小女孩。


    小女孩歪著頭道:“可是他沒有笑。”朝陽道:“是的,他現在沒有笑,但是你走近看看,他會突然嚇你一跳的,他最喜歡捉弄人了。”小女孩又一次道:“真的嗎?”朝陽卻笑而不答。


    小女孩看了看朝陽的臉,又看了看落日的臉,甩開了小男孩的手,向朝陽走去。


    那小男孩想重新抓住小女孩的手,卻沒有抓住,不由大聲道:“小麗別去,他是騙你的,那人明明已經死了!”是的,他明明看到落日已經死了,又怎麽會突然活過來?


    小女孩卻沒有聽小男孩的話,走到了朝陽麵前,道:“你說他會笑,是真的嗎?”朝陽道:“當然是真的,不信你看。”圍觀的數百雙眼睛此時都盯在落日那毫無表情的臉上,小男孩也不由得將目光投在落日的臉上,他們都在等待一個結果,笑或是不笑的結果。


    小女孩的目光移到落日的臉上,但落日的臉仍是毫無表情,眼睛一片空茫。


    “他沒笑。”小女孩道。


    朝陽道:“你用手摸摸他的臉。”小女孩伸出嫩白的小手,輕輕地在落日的臉上撫摸而過。


    落日竟然真的笑了,笑容從嘴角至整個臉部慢慢擴展開來,像陽光般燦爛。


    “他笑了,一個死人笑了,他真的笑了!”圍觀的人異口同聲地發出一陣驚呼,整個廣場,整個日冥城都聽見了,所有的目光皆投向這驚呼聲所發出之處,仿佛都想看看一個已死之人是怎樣笑的。


    朝陽抬起頭看著天上那碩大的太陽下的雕像,臉上也露出了和落日一樣燦爛的笑,充滿挑釁的笑……


    △△△△△△△△△


    朝陽抱著已死去的落日,跟著兩個小孩去見他們口中“最老最老的老爺爺”。


    他不知道一個人到底可以有多老,但他知道一個人很容易就死去,就像他懷中的落日。


    落日的死和死去後落日的笑讓那小女孩跟朝陽走得很近,她邊走邊道:“你真的要去最老最老的老爺爺嗎?”朝陽道:“是的。”小女孩又道:“為什麽剛才他會笑,而現在又不笑了?”“因為他現在睡著了。”“他死了嗎?”“不,他隻是睡著了。”“可我見到有人就像他這樣死去的。”小女孩道。


    朝陽停下腳步望向小女孩,道:“你見到有人就像他這樣死去的?”小女孩正要點頭,卻聽到那走在前麵的小男孩喝道:“別說!最老最老的老爺爺不準亂說!”小女孩立時閉上了自己的嘴巴。


    朝陽望向那小男孩,小男孩道:“這是最老最老的老爺爺說的。”絲毫不懼朝陽犀利的目光。


    小女孩也忙接著道:“是的,最老最老的老爺爺是這樣要求我們的,他不準我們向外人亂說。”朝陽道:“你怎麽知道我是外人?”小女孩道:“因為你們一入日冥城就盯著雕像看,而且想知道那雕像中的人是誰。每一個來到日冥城的人都是這樣的,而且他們都……”小女孩沒有繼續說下去。


    “都怎麽了?”朝陽接著問道。


    這時,小男孩大叫道:“小麗,若再亂說我就不理你了。”說完,便氣呼呼地大步向前走去。


    小女孩伸了伸舌頭,道:“我不敢說。”朝陽道:“是不是他們都死了?”小女孩十分驚訝地道:“你怎麽知道?”可話一出口,立即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連忙用小手將嘴巴捂住,不理理睬朝陽,小跑著追趕小男孩了。


    小男孩卻是對她毫不理睬。


    “都死了?”朝陽的口中輕輕念著。


    △△△△△△△△△


    朝陽跟著兩個小孩走著,這一路很長,小女孩沒有再和他說話,她和小男孩在前麵戲鬧追逐著,朝陽跟在後麵。


    他們穿過許多繁雜的街巷,有些街巷繁華熱鬧,人潮湧動;有些則寂靜幽深,顯得詭異。但兩個小孩對這迷宮一般的街街巷巷輕車駕熟,一路上伴隨著他們天真快樂的笑聲。


    不知不覺中,太陽已經西垂,他們的影子在寂靜的巷道上拖得很長。


    小男孩這時道:“我們走快點,否則天黑也到不了最老最老的老爺爺住的地方。”說著,也不理睬朝陽,拉著小女孩的手,突然飛速掠了起來,就像一陣風,轉瞬就在朝陽眼前消失。


    朝陽心中不禁暗呼:“好快的速度!”他跟了上去……


    ……


    當朝陽停下來的時候,太陽的最後一絲餘輝消失在了天際,在他麵前出現的是一座廢墟的遺址,到處都是殘垣斷壁,立著的石柱已經斷了一半,上麵留著風雨侵蝕的痕跡。地麵的石隙間叢生著雜草,破碎的石塊瓦礫到處都是,幾隻寒鴉發出淒然的鳴叫,一幅頹敗破落的景象。


    這裏位於日冥城的最東方,而此時,那小女孩、小男孩已經在朝陽麵前消失不見。


    朝陽抱著死去的落日站在那裏,一陣風吹來,空氣中挾帶著的是難以忍受的灼熱。


    朝陽移動著腳步,腳下發出的是瓦礫碎裂的聲音,在這荒廢的地方,聲音傳得格外深遠。


    他極目遠眺,穿過低沉的夜幕,在這片廢墟的盡頭,他看到了一間搭建的茅舍,茅舍上空飄著青煙,裏麵有著時隱時滅的微光。


    朝陽抱著落日向那茅舍走去,一路驚起鳴叫著的寒鴉。


    他來到茅舍前,正要舉動踏入之時,那小女孩忽然從茅舍內探出頭來,並且伸出一根手指在嘴前發出“噓……”的聲音,示意朝陽保持安靜。


    朝陽停下了腳步,小女孩嘴角露出微笑,躡手躡腳地從茅舍內走出,對著朝陽的耳朵輕聲道:“最老最老的老爺爺在做飯,你等會兒進去。”朝陽看著茅舍上空升起的青煙,在這個有上萬平方的廢墟上,本應該有一座氣勢恢宏雄壯的宮殿,但事實上卻隻有一間茅舍,這本是一件極為奇怪之事,而朝陽向來對太過奇怪的事情難以接受。


    他朗聲道:“我並不是一個習慣等待別人的人。”其言是說給茅舍內的人聽的。


    “那就進來吧。”茅舍內傳來一個蒼老而低沉的聲音,而且十分沙啞,聽起來仿佛是在夢中對自己說的囈語。


    朝陽走進了茅舍,茅舍內隻有一桌一椅一床,還有一生火的灶台。


    朝陽看到一個佝僂著背的老者正對著灶孔用一截管狀的竹筒吹著火,旁邊的小男孩則往灶孔裏添著柴禾。


    那老者是背對著朝陽的,這時那低沉沙啞的聲音又響起道:“小麗倒茶。”“哦。”小女孩爽快地應道,取出一隻殘缺的陶杯,然後將桌上那破壞有裂縫的茶壺提起,往杯中倒滿深黑色的茶水。


    朝陽抱著落日站著沒有動,他道:“我並不渴。”老者道:“這裏的天氣很熱,不是每一個人都受得了的,喝喝涼茶消消暑。”朝陽道:“我不是來喝茶的。”老者道:“我知道,能來到這裏的人都是客。”朝陽道:“我也不是客,我是一個讓死人發笑的人,相信你一定知道其中的原因。”老者依然背對著朝陽,道:“死人是不會笑的,我不知道這是什麽原因。”朝陽道:“是啊,死人是不會笑的,但我想,你應該知道他是怎麽死的。”此時,灶孔裏的火已經充分燃了起來,老者放下手中的吹火筒,佝僂著的身子站直,然後轉過身來,麵對著朝陽道:“是的,我知道他是怎麽死的。”老者毫不避諱。


    而朝陽的心中此時卻不由一驚,雖然他心裏已經有充足的準備,但仍沒想到一個人可以老到這種程度——站在他麵前的這個人稱為人其實並不恰當,也許稱他為幹屍更為準確。他的身上完全沒有肉,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幹裂的皮附在骨頭上,穿在身上的衣衫則是空空蕩蕩,仿佛是晾在一張衣架上,露在外麵的手指可以清楚地看到關節的連接處。


    朝陽現在才明白,為什麽兩個小孩要用“最老最老的老爺爺”來形容眼前的這個老人,但是,從這個老人身上,朝陽看到的不僅僅是“老”,還有一份深厚得並不遜於他的修為。雖然對方將自身散發至淡如水,但是,一個強者自骨子裏透出的高貴氣質,是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的,況且對方並沒有掩飾,隻是將高深的修為轉化為恬淡,與萬物相隔。雖然如此,但這個老者並不是主宰日之神殿的主神。


    朝陽收定心神,道:“他是怎麽死的?”老者道:“他死於詛咒。”“詛咒?”朝陽感到驚異。


    老者以近乎耳語的聲音解釋道:“神像的詛咒。每一個來到日冥城的外人都會遭到日冥城的詛咒,然後莫名其妙地死去,至今已不知死了多少人。”朝陽道:“但我卻沒有死!”他對老者的這個回答並不感到信服。


    老者道:“這也是我讓他們兩個帶你來到這裏的原因,我已不太記得自己到底有多長時間沒有見過陌生人了。”老者語氣中含著感慨和歎息。


    朝陽犀利的眼神盯著老者皮包著骨頭的臉,道:“那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麽沒有死嗎?”老者點了點頭,道:“是的,我已經知道。”“為什麽?”“因為詛咒無法加附於你的身上,你是……”“鏡裂,你又在故弄玄虛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自茅舍外由遠而近,打斷了老者的話,話音落下之時,一個星眉劍目、身著藍衫的人走進了茅舍內。


    來者朝朝陽一笑,道:“歡迎樂來到日冥城。”笑容中有十分強烈的親和力。


    朝陽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這個不速之客,道:“你是何人?”來者臉帶笑容道:“我是鏡塵,乃日冥城城主的護衛,奉城主之命,特來此迎接閣下前往城主府一敘。”朝陽道:“我來此的目的,是想弄清楚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對別人的邀請並不感興趣。”鏡塵笑著道:“但是在日冥城,隻有城主可以回答所有你想知道的問題。”朝陽望向被稱作“鏡裂”的老者,老者此時已回過身,拿起吹火筒往灶孔裏吹著氣。由於灶孔裏的柴禾塞得太多,濃煙自灶孔裏不斷溢出,彌漫整間茅舍。


    鏡塵這時抱怨道:“鏡裂,每次來你這裏,你都弄得滿屋子是煙,成心不讓人呆是不是?”鏡裂沒有出聲,背對著他們,隻是一味地對著灶孔吹氣。


    而此時,朝陽注意到,那一男一女兩個小孩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茅舍,不知所蹤。


    朝陽感到了鏡裂與鏡塵之間存在著某種微妙的關係,或者說是鏡裂與日冥城城主之間的微妙關係,抑或說是與整個日冥城之間存在著某種微妙的關係。他知道有鏡塵在,鏡裂是不會再開口的,而鏡塵的突然到來,也絕對不會是單純的。日冥城的城主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為什麽要阻止鏡裂說話?而日冥城的城主能告訴他所有他想知道的問題?


    朝陽覺得有必要去見一見這樣一個人……


    △△△△△△△△△


    城主府。


    朝陽還沒有到達之時便已感到了那份獨特的氣息,是在他到達星咒神殿、月靈神殿、死亡地殿前所感到的一樣的獨特氣息,是作為一個世界的主宰者所擁有的獨特氣息。一個世界,絕對隻有一種這樣的氣息。


    那麽,在前麵那座籠罩於黑色夜幕中的城主府,那個像城堡一樣建於街區外的建築,想必就是日之神殿的主神所在地了。


    朝陽心中一陣冷笑,一切對他來說,已經變得簡單了,隻要他戰勝日之神殿的主神,那麽他就突破了四大神殿,可以直接麵對冥天了。至於雕像中的人是誰,落日是怎麽死的,鏡裂又是何許人……等等,這其它的一切都已經對他不再重要。


    朝陽抱著落日走進了那黑暗中的城堡,來到了燈火輝煌的大廳。


    大廳內一片笙歌笑語,開懷的大笑使這夜晚仿佛充滿了陽光,與外麵看來厚重、陰沉的城堡風格簡直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很難想象這樣的城堡會住著擁有這等笑聲的人,笑聲與城堡的襯托顯出城堡主人性格的分裂,讓人想到他在抗拒著環境對他施予的束縛,而卻又是無法解脫。


    朝陽循著笑聲望去,他看到了四個人圍坐在一起喝著酒,就像平時幾個要好的朋友聚在一起一樣,不分彼此。朝陽無法從他們坐的方位分辨出誰是這城堡的主人,但那散發出的獨特氣息,使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個背對著他的人身上,那削瘦、單薄的身影讓他感到十分熟悉,卻一時無法想起在何處曾見到過這樣的背影。


    這時,鏡塵笑著道:“主神,客人來了你們還這副德性,豈不破壞了日冥神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日冥神?”朝陽心中默念著。


    笑聲停了下來,那個背對著朝陽的人轉過身,向朝陽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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