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了揉緊鎖的眉心,欲回長定殿公務。


    子時一刻,裴瀾放下筆,黃花梨木案上的茶盞已然涼透了。


    他下意識道:“跟了孤這麽久,就是這麽伺候人的?”


    話完他脊背一僵,抬眼望去,暖黃色的燭光下,大理石地麵一片透亮,門前紘玉和顧忍正持劍守夜,四下靜謐,殿內除卻他空無一人。


    心髒處驟然一陣刺痛,太子抬手捂著,盯著那盞茶,靜靜看了許久。


    殿外,小顧將軍衝紘玉努了怒眉毛,低聲道:“殿下自言自語一晚上了,我猜,這次他是來真的。”


    紘玉瞥了他一眼,糾正道:“好好守夜。”


    小顧將軍“嘁”了聲:“難道你不好奇嗎?阮姑娘好歹跟咱們相處這麽久,我心裏已經都把她當成未來的太子妃了呢。”


    “噓。”紘玉手指抵唇,往殿裏瞅了一眼,見太子仍舊盯著那茶盞失神,謹慎道:“別說了,讓殿下聽見,我可不想去西大營操練去。”


    “你真不好奇?”小顧將軍瞪了瞪眼睛。


    紘玉微皺眉,不再理他。


    能不好奇嗎?可好奇有命重要?


    接下來的東宮日子繁瑣而又低沉。太子整日不是召見大臣便是來往於聖人的書房,大理寺獄,刑部等地。


    唯獨沒有再踏足那個地方。


    紘玉和顧忍都猜,梨苑那樣讓人傷神的地方,殿下怎麽可能還再去。


    正想著,長定殿裏間傳來淡淡的吩咐聲:“備車,出宮。”


    兩人麵麵相覷,心中頓時“咯噔一聲。”


    他們猜得不錯,一片轔轔之聲過後,墨色華蓋的馬車緩緩停在梨苑門前。


    太子下了車,紘玉拿鑰匙去開門。


    “咯吱”一聲,大門緩緩打開。


    入目處的梨樹隻留光禿禿的樹幹,假山後的水池裏魚兒所剩無幾,隻有幾尾肥碩的錦鯉不知疲倦的遊蕩著。


    不過半月未來,便已這般蕭條。太子看著眼前的景象,心髒狂跳,隻覺得不論看向哪裏,皆有她的影子。


    紘玉解釋:“殿下,這院子如今是劉嬤嬤一人在打理著,您今夜要住在這嗎?我讓她安排一下。”


    太子沒聽見一般,繼續朝裏走。


    月璃閣仍舊保留著初時樣子,小姑娘曾用過的一件都沒留下。


    黃花梨木的拔步床,上邊絲衾疊得整整齊齊,紫檀木梨紋魚桌,並著兩個紅木圈椅,案上的海棠花早已凋零成枯葉。


    月影倒影在楹窗上,太子坐在了阮菱曾用的妝奩前,修長的指節輕輕一扣,首飾“嘩啦,嘩啦”兩聲散落一桌。


    他捏起一枚玉釵,腦裏不可避免的回憶著,這是在金陵他著顧忍買了哄小姑娘開心的。


    顧忍說小姑娘在首飾鋪子和宋意晚起了爭執,被人奪了喜歡的美玉,他聽後掛不住麵子重新買給她的。


    視線右移,是一枚海棠鎏金步搖。她喜歡粉色,也喜歡海棠花,這也是他賞賜的。


    再看過去,太子心髒不可避免的開始疼痛。


    他闔眼,微微歎了口氣,他送出去的東西,她一樣沒帶。


    是了,如今她是長平侯府的四姑娘,外祖家是東京城赫赫有名的沈氏。她本就生的尊貴,又怎會缺這些東西呢。


    他起身,重新坐到素日公務的書桌前,硯台墨痕幹涸。如今他再執筆,身側卻無紅袖在旁添香。


    活了二十三載,他第一次嚐到了為愛磨頓心腸,錐心刻骨的滋味。


    他自認生為太子,從小就在學會如何做一位受人敬仰的帝王,儲君。今日之前,他仍舊認為自己的心要裝得下萬民。


    可他錯了。


    楚朝太子的心廣闊,波瀾,能容得下黎民百姓。可裴瀾的心很小,小到隻能容下一個人。


    “阮菱。”


    “阮菱,你放肆了。”


    “阮菱,過來。”


    這間小小的屋子,他曾無數次倨傲的喚她名字。


    隻要他想,她就會乖乖過來。縱然有時候被說的狠了,她也隻會悄悄紅了眼眶,然後抱著他的手臂,怯怯的喚一聲殿下。


    一股酸澀的痛苦慢慢的,自五髒肺腑開始蔓延全身。裴瀾捂著心口,那股鑽心的疼痛再度襲來,他彎著身子,疼得指尖都顫了。


    數夜不曾休息的太子殿下終於在此刻,不可抑製的紅了眼眶。


    迷霧襲來,月影雲白中仿佛走來一抹倩影,他朝前抓了抓,然後“哐當”一聲,昏了過去。


    外頭紘玉聽見了聲響,持劍闖了進來,看見眼前場景,他頓時喊道:“顧忍,殿下昏倒了!”


    裴瀾做了很多夢。


    一個片段接一個片段,斷斷續續的,他宛如一個局外人眼看著東宮那場未唱完的戲。


    脆弱的仿佛隨時會離開的女子躺在他懷裏。嬌嫩的唇角溢滿了鮮血,她手指抬了抬,驀地笑了。


    “裴瀾,如果有來生,我再也不想認識你了。”


    四周轟然崩塌,朝思暮想的人靜靜死在他懷裏。


    他眼眶通紅,泛著濃濃的血色,一股發酸的溫熱模糊了他的視線。


    腦海裏一陣陣回蕩著不知名的聲音。


    “我知道我和你的開場不算美好,可我也想給你一個以後,一個未來。”


    “我已經求到了娶你的聖旨。”


    “菱菱,能不能別離開我……”


    太子猛地坐了起來,大口大口的呼吸。狹長的眼底一片猩紅,唇色慘白得厲害。


    顧將軍見他醒了,急得眼角濕潤,就差擠出眼淚了。他扯著嗓子喊:“紘玉,快,殿下醒了,帶太醫過來!”


    太子茫然的看著顧忍,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


    他開口,喉嚨處陣陣發疼。他啞著聲音問:“這是哪?”


    顧忍盯著他的臉:“殿下,你眼睛怎麽濕了?”


    太子聽不見一般,又重複了一遍。


    顧忍急忙答:“長定殿啊。兩日前您去了梨苑,可您在那昏了過去,臣和紘玉自作主張將您帶回了東宮,您已經昏迷了兩夜了!”


    裴瀾偏頭看了眼帳外,華麗繁瑣的裝飾,卻是東宮。


    想起夢境的結束,他的心髒又開始一陣陣刺痛,他惴惴不安問:“阮菱呢?”


    顧忍像是聽見什麽稀罕事兒一樣,可眼下他不敢多說一個字,老實道:“在侯府好好待著呢。”


    裴瀾眼睫顫了顫,良久,像是岸上的魚兒重回大海般,他重重的喘了口氣。


    “殿下,我去給您傳太醫。”顧忍替他掖了掖被角,匆匆離開。


    榻上的男人低垂眉眼,想起前世生離死別的悲憾,和他孤獨終老的結局,唇邊染上了一抹苦澀。


    他眼眶濕潤,無意識自言自語道:“菱兒,我到底都對你做了什麽啊……”


    ——


    太子突然患病,臥床東宮不起。


    金陵的案子到了最後收尾的光景。


    刑部尚書李安陪謝延在大理寺獄熬了個通宵,整理出一份罪狀呈文。金陵罪首宋慶彥罪無可赦,這次連著他在京中的指使一並查了出來。


    二皇子,裴遠,吏部侍郎,李裕。還有一眾裴遠的黨羽。


    李安指著呈文上的“李裕”二字,惋惜道:“已經做到吏部侍郎的位子,這鍋說背也就背了。”


    謝延淡淡道:“李大人可別忘了,咱們這位吏部侍郎可有一位入宮侍奉的女兒李貴人。”


    李安一怔。


    三日前。


    坤寧宮的東暖閣內,光滑的漢白玉地麵上,正跪著一弱柳扶風,嬌嬌柔柔的女子。


    “抬起頭來,像本宮要吃了你似的。”


    暖閣內,處處漂亮奢靡的不像話,落地的帳子被銀鉤撩起,露出美人榻上的保養極好的婦人,她把玩著指尖絢麗鎏金的護甲,和顏悅色道。


    “多謝娘娘。”李貴人輕輕道。隨後便有身後的婢女扶著她站起身。


    李貴人抬頭看了一眼周後。


    周後生了一張極其美豔的臉,可眼角那顯而易見的皺紋昭示著她的年歲,已然不小了。對於眼前嬌嫩如花朵的李貴人而言,年過三十的她,是另一種別樣的,成熟的美。


    周後衝心腹蘭溪使了個眼色,蘭溪頓時端著茶遞到李貴人身前,熱絡道:“貴人,這是我們娘娘母家前不久帶進宮的茶葉,名叫麓山含翠,是極難得的清恬,您快嚐嚐。”


    李貴人眼裏頓露膽怯之色,剛坐下的她慌忙站起身:“娘娘,妾身惶恐。娘娘若有話,不妨直說。”


    周後淡淡笑了,拉家常親切道:“妹妹,瞧你這膽子,委實太小了。不過請你喝喝茶,到我這坐坐,你怎就如臨大敵呢?”


    李貴人怯懦道:“臣妾不敢。”


    周後明眸繞了繞,慢悠悠道:“前不久,你是侍寢一次吧?”


    果然,果然還是因為這事兒。李貴人的額頭冒了一層汗,這大清早的眾妃剛來鳳鸞宮請過安,她剛回宮又被召見過來,就猜到皇後娘娘定是有事。


    她進宮一年多了,可侍寢的次數屈指可數,前幾日也是碰巧在禦花園見到聖人了,才被召見侍寢,果然,就被娘娘發現了。


    李貴人當即跪在地上:“娘娘,是有過一次。”


    周後笑盈盈虛抬了胳膊:“快,蘭溪,扶貴人坐下。侍寢是好事啊,我如今年歲大了,若有你們能多陪伴在聖人麵前,本宮也是寬慰的。看聖人好像很喜歡妹妹,不如本宮過幾天去聖人麵前提,升你為嬪位,如何?”


    李貴人抬頭看著周後,愣住了。可轉瞬她就反應過來了,她也是大臣之女,進宮前就被府裏嬤嬤教導,凡事沒有白來的,得到一些,就得付出一些。


    她眼底猶豫,唇齒翻了好幾個彎,惶恐問道:“娘娘可是有事需要臣妾幫忙?”


    周後見她如此耿直,笑意頓時僵在了唇角。


    既然到這份兒上了,她也不再遮掩了。周後似笑非笑的看了李貴人一眼:“是有這麽個事兒,金陵的知州宋大人貪汙受賄,被大理寺查出來了,原也不是什麽大事,隻是京城裏總得有個背鍋的,你爹爹是吏部侍郎,那些買官往來書信都是寄給他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太子的外室(重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晚寧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晚寧並收藏太子的外室(重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