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場靜若落針可聞,呼吸俱無,隻有長槍破空之聲如風雷般隱隱傳來,氣勢之強,足可讓人窒息。


    扶滄海的槍一出手,已是義無反顧,他相信自己的槍法,是以槍既出手,從不回頭,但是這一次,他顯然有些自信過頭了。他怎麽也沒有料到張盈竟會以靜製動,而且冷靜的就像一座不動的冰山,給人以壓迫之感。


    等到槍鋒擠入張盈布下的氣勁中時,他的心一下子揪得好緊好緊,緊得如緊繃的弓弦,已經達到了伸縮的極限。


    他的長槍出手,從來例無虛發,他甚至感到了自己的槍鋒已經逼入了張盈的衣裳與肌膚,卻萬萬沒有想到,槍鋒盡處,竟是一片虛無。


    足以奪命的一槍落空,這讓扶滄海不敢相信,卻又無法不相信,因為這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張盈就是張盈,她的目力驚人,是以將扶滄海長槍的軌跡掌握得十分清楚,同時也看到了惟一可以利用的一處空隙。當槍鋒擠入時,她以曼妙絕倫的步法微微一錯,讓槍鋒從自己的腋下穿過。


    惟有如此,她才可以製約住長槍的威力,同時發揮出短扇的攻擊力。她的步法極快,手上更是不慢,短扇一合,柄點扶滄海的手腕要穴。


    扶滄海的長槍擊空,心中一凜,便感到一股沉重的力道透過虛空逼射而來,他已無法變招,甚至於無法再握長槍。無論是誰麵對張盈的這驚人一擊,似乎都隻有棄槍一途。


    “呼……”扶滄海也不例外,惟有棄槍,不過他的反應極快,手上一沉一抬,竟是先棄後取,就在短扇擊來的刹那,讓過短扇,卻又重新接過槍身,雙手互旋,反向短扇急壓而去。


    “嘩啦啦……”張盈沒有想到扶滄海還有如此一招,腳步一錯,已然退開,同時短扇一開,如孔雀展翅般劃下幾道氣勁,企圖緩阻長槍的跟進。


    這依然是不勝不敗之局,兩人相隔一丈,再度相峙,但在雙方的心中,都不由得重新估量起自己的對手。


    趙高看在眼中,心裏不免詫異。在他看來,張盈既然出馬,扶滄海的敗亡隻是時間問題,根本不足為慮,但到了此刻,他卻為張盈擔起心來,甚至有了讓張盈罷手的衝動。


    他一生未娶,孤獨一人數十年,行事之怪引起世人無數猜度,甚至是親如張盈者,也對他絲毫不能理解。但他卻知道,無論張盈是多麽地淫蕩,在他的心中,她還是那位純情的小師妹,還是他一生中惟一的至愛,他之所以不敢娶她,隻因為他有難言的苦衷。


    這似乎是一種變態的心理,卻是趙高心中的真實寫照。他相信張盈也是深愛著他的,隻是因為得不到他的愛,才產生了一種報複的心理,成為人盡可夫的蕩婦。


    這是一個愛情悲劇,一個可笑的悲劇,相愛的人兒不能結合一起,又何必當初相識相愛?看來人生的苦難的確是無法預料的。


    但趙高並沒有讓張盈罷手,也不能讓她放棄這場決戰。在此時此刻,任何一種退縮都是不允許的,這既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就不允許有任何仁慈的表現存在。


    靜,實在是靜,全場之內一片沉寂,但如風起雲湧般的壓力充斥著整個登高廳,大廳內每一寸空間仿佛都透散著死亡的氣息。


    無論是胡亥、五音先生、趙高這等武學名家,還是紀空手、韓信這等江湖新人,都感心中十分沉重,似乎皆預測到了一種可怕的先兆。在他們的眼中,這種平靜並非是一種平和,而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征兆。平靜過後,必將是驚天動地的爆發。


    美人扇依舊輕搖,長槍卻仿佛懸凝空中,動與不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是殺人的凶器,不僅戾氣重重,而且氣機張揚,甚至於張盈的長袖無風自動,不斷鼓湧。


    扶滄海的眼中有一絲詫異,似乎為張盈這無匹的勁氣而心驚,但他卻夷然不懼。對他來說,張盈也許是一個神話,一旦將這個神話打破,她也就不再是一個傳奇。


    他靜立如孤崖之上的蒼鬆,渾身散發著濃烈的肅殺之氣,目光如炬,寒芒籠罩四方,使得它的本身就如同是懸凝空中的長槍,樸實無華,卻有著懾人心魄的鋒銳。


    張盈感到扶滄海的目光終於迎向了自己的眼芒,心驚之下,已然懂得“香銷紅唇”魅力不再,根本不能在戰意昂揚的扶滄海身上起到任何作用。她無奈之下,收起了自己這套媚術,而是一心貫注於自己本身的修為,真正地憑實力去抗衡扶滄海即將出手的這驚天一槍。


    她收起了小視之心,也就收起了必勝的自信,臉上依然笑靨如花,一副悠然閑散的慵懶,但她的心中卻如弓弦緊繃,勁氣貫注,耳目充盈,感受著空氣中如雲湧般的氣勢鋒端。


    “真是後生可畏!十年不入江湖,便已不知江湖是非,老了,真的老了!”張盈似乎有些傷感,又似乎是在歎息,仿佛在這一刻間,她真的老了十歲。


    你未曾敗,何必歎息?”扶滄海淡然一笑,話語中多了一份同情。


    “想當年小女子孤身一人,麵對呂相門下五大高手合圍,扇舞輕搖,談笑殺人,是何等的瀟灑?何等的威風?想不到今日卻奈何不了你這樣一個江湖後輩,真是不知是老我了,還是你們這些年輕人太厲害了些。”張盈笑得極為苦澀,再不複先前的那般嫵媚。


    “我不知道,也許是張軍師體恤晚輩,是以不忍下手,手下留情吧。”扶滄海勸慰道,他心中很是詫異,不明白張盈的態度何以會轉變得如此之快,這讓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是麽?”張盈輕歎一聲,低下頭去。


    就在眾人都以為這場決戰無法進行下去之時,驀地機括一響,數枚鋼針陡然從扇柄處標射而出,帶著淩厲的呼嘯,襲殺向丈外的扶滄海。


    這才是張盈真正的殺招,而且是非常有效的一招!這一招不僅突然有力,而且更充分顯示了張盈的心計以及她對人性深刻的理解。是以在如此短暫的距離之內,扶滄海似乎是難以活命了。


    在別人的眼中,張盈除了“香銷紅唇”,就隻有“逍遙八式”,誰也沒有想到在美人扇的扇柄處還設有發射暗器的機關。但饒是如此,倘若是與高手對敵,她的這一手未必就能偷襲得手,是以她為了做到萬無一失,故意示弱,顯出女兒家軟弱的一麵,不僅博得扶滄海的同情,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趁其不備之下,驟然發難。


    “呀……”場上眾人無一不驚,甚至有人驚叫起來,紀空手更是上前一步,正要出手救援。


    “呼……”就在這緊要關頭,張盈的目光突然被一道槍影所籠罩。


    這是一道似乎充滿異力的槍影,隻是一道槍影,卻沒有人可以形容它的速度,就像是穿越蒼穹的流星,看到了它在虛空中飛行的軌跡,卻不知道它的刀鋒最終將落向何處。


    張盈心驚,更生一種莫名的恐懼。她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扶滄海竟是槍中套槍。


    雙影槍出,帶出一道巨大的吸力和“滋滋”直響的電流,突然橫向虛空,鋼針去勢更快,卻無一不失去準頭,向磁杆槍身飛撲而去。


    張盈眼見不妙,惟有向後飛退。她的反應不謂不快,但扶滄海將磁槍射出的同時早已將手中的長槍與其接上,直向張盈逼去。


    “呀……”一聲慘呼,沒有嫵媚,隻有驚懼,卻如一把利刃,割入了趙高的心窩。他第一時間向外射出,看著張盈如斷線風箏般向後跌飛的嬌軀,他的心已碎,雙手一攬,已將張盈摟入懷中。


    “小師妹。”趙高大吼一聲,聲音淒厲而悲涼,仿如一隻受傷的野狼在嗥叫,任何人都聽出了他聲音中的惶恐與關切,更聽出了他對張盈發自內心的那番情意。


    一個是人盡可夫的蕩婦,一個是武林大派的豪閥,在他們的身上,難道竟會有一段纏綿緋惻的故事?誰也不知道這個答案,但每一個人都清晰地看見在趙高那枯瘦的臉上竟有一滴淚水緩緩流下。


    張盈的俏臉已是蒼白無力,一縷赫然醒目的血絲滲出,仿若雪中的梅花,在這一刻間,她的臉上好生純情,就像是山穀中的蘭花。一雙無力的眼神癡癡地望著趙高終於激動的臉,喃喃道:“我已經……好久……沒有……聽到你……你……這麽叫……叫我了。”


    “隻要你願意聽,我以後一直都這樣叫你,小師妹。”趙高的眼中濕潤如潮,聲音卻輕柔之極,就像是安慰著漸入夢鄉的女孩,誰也想不到,冷若冰霜的趙高竟然也有柔情的一麵。


    他本是武學大行家,一眼就看出張盈傷在心脈,這是一處無可救治的傷痛,是以他才會如此悲痛欲絕。


    “我……我……好歡喜,好歡喜,隻要……能死在……你……你的懷中,我……也……也可以……瞑目了。”張盈努力地說著心中的每一句話,雖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卻似兩人相對的情話,趙高輕輕地拍著她的肩頭,牙齒緊咬嘴唇,血絲滲出,可見其忍受了何等巨大的悲痛。


    “你……你……不怪……怪我任性吧?我……本……不……想……如……此,可是……我…


    …恨你……你的……無……情……”張盈喘了一口大氣,突然掙紮了一下,大聲吼道:“我…


    …好……恨!”


    “你應該恨我的,但是我絕非無情,在我的心中,你永遠是我的小師妹,我最可愛的小師妹!”趙高淒然一笑,笑中似有幾分無奈。


    張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是……在……安……慰……我,不……過……我……


    還……是……很……喜……歡……”她的頭突然一低,張嘴咬住了趙高的手指。


    眾人大驚之下,卻見趙高絲毫不動,任由張盈咬得“喀喀”直響,他的眉頭都未皺一下,因為他的心已麻木,整個人已麻木,看著張盈如此痛苦的表情,他的心直的好沉好痛。


    張盈終於氣喘咻咻地鬆開了嘴,道:“我……恨……你!”說完這句話,她的臉上終於流出了兩行熱淚。


    趙高一直未動,良久才俯下頭,貼住張盈的耳朵說了一句話,張盈陡然一驚,抓住趙高的手道:“是、是、是……真……的……嗎?!”


    “不錯!”趙高毫無表情地點點頭道。


    他懷中的張盈聞言回頭望向扶滄海,露出淒慘的笑臉道:“你是如何破去我的天顏術的?”


    扶滄海目無表情地望著張盈道:“也許,張小姐的天顏術對天下所有男兒都具有無比的誘惑力,但惟獨對我南海世家的‘滄海心法’毫無作用。當年,家祖為創一招守式——‘意守滄海’,盡將家族中的心法加以篡改,故此我南海世家的子弟隻要將‘滄海心法’練到五成,便可達到像一代聖僧般古井不波的無上禪境。”


    扶滄海語音剛落,大廳之上驀然傳出張盈的一陣大笑,這笑中既有悲憤,亦有安慰,帶著十分複雜的心緒,感染了場中的每一個人,隻是這笑聲漸去漸遠,終至無聲。突然間張盈的頭往下一沉,一代妖媚,就此辭世。


    看著趙高如山岩不動的背影,無論是五音先生、韓信,還是紀空手、扶滄海,他們都感到了一種可怕的預兆,相信悲憤之下的趙高一旦出手,必定瘋狂,便是強悍如扶滄海者,都禁不住後退了一大步,以防趙高暴怒之下的突襲。


    就在趙高接住張盈的刹那,胡亥有過出手的衝動,但不知為什麽,麵對趙高的背影,他還是選擇了放棄。他並不是一個喜歡衝動的人,所以他也不想冒險,更何況他對今夜的一戰已有必勝的信心,是以他不在乎讓趙高多活上一個時辰。


    他同時認為,趙高既然能夠名列五大豪閥,其身手自然不弱,雖然他對自己的“龍禦斬”頗有信心,但麵對趙高這等強手,實是沒有多大把握。


    大廳中頓時肅然,在趙高席後的入世閣弟子已是緊握劍柄,隨時準備出擊,一股劍拔弩張的緊張態勢籠罩全場,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趙高抱著張盈的屍體終於緩緩站起,毫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扶滄海,冷冷地說了一句:“你贏了這場賭局。”然後緩緩地回到了自己的席間。


    眾人無不驚詫於趙高的冷靜,經曆了這種莫大的悲痛之後,竟然能在短時間內恢複常態,可見趙高的心理素質穩定得實在有些不可思議,就連胡亥也在暗自慶幸自己剛才沒有趁機下手,否則鹿死誰手,真的尚是未知之數。


    “高手相爭,難免有意外發生,還望趙相能夠節哀順變。”五音先生沒有料到趙高對張盈的情感如斯深厚,想到自己亡故的愛妻,心中一痛,不免勸慰了一句。


    “多謝先生關心,我沒事。”趙高笑了笑,雖然掩飾不了他眉間的悲痛,但眼芒如電,冷峻無比:“張盈雖然輸了一局,但我與大王之間的賭約似乎還沒有結束,便請先生宣布下一場賭戰的開始吧!”


    在他原有的計劃中,他是希望由張盈與韓信雙雙出馬,大獲全場,這樣一來,既打擊了對手的士氣,也鼓舞了自己的軍心,可以說未戰已占據了主動。但張盈的死顯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同時他更希望以下一場勝利來掩飾自己的悲痛之情。


    他絕對是一個很有大局觀的人,理智對待每一件事情,從來不會因為自己感情的衝動而誤了大計,這一點從他扳倒權相呂不韋的事件中就可見一斑。


    當時的呂不韋,比之今日的趙高有過之而無不及,大權在握,呼風喚雨,威風八麵,聲勢一時無兩,可謂是大秦王朝中最著名的一代權相。趙高雖是入世閣豪閥,但毫無政治地位,更無權勢,隻是受始皇嬴政之托,忍辱負重,苦心經營,曆時九年才終將呂不韋扳倒。單從這一點來看,他確實有超乎常人的驚人忍耐力。


    擁有如此驚人忍耐力的梟雄,當然不會因為至愛的失去而引起他方寸大亂,否則他就不是趙高了。他隻會將自己的傷感全部深埋心底,然後將注意力全部放在今夜這場關鍵之戰上。


    也許在他的心裏,他甚至並非如外人想象的那麽悲傷。有時候他在想,或許張盈的死,也是一種解脫,更是他們之間至真感情的一種升華。隻要她活著,他與她之間都隻有飽受這份毫無結果的感情煎熬,彼此痛苦,與其如此,倒不如人鬼兩世,殊途同歸,這至少也是一種淒美的結局。


    胡亥沒有說話,隻是看了一眼趙高,然後回頭指了指立在身後的一名劍手。這名劍手名為陽子峰,乃是胡亥近來搜羅的精英,其劍術之高,已可列入大家一流。胡亥今次之所以帶他前來,就是想在廳上比武時滅滅群雄的威風。


    陽子峰年已三十五六,成名較早,極為自負,早有爭霸江湖之心,隻因勢單力薄,不能遂願,這才投入胡亥門下,希望有所作為。這時見胡亥點名要自己出戰,當下大踏幾步,如山嶽般穩立廳中。


    陽子峰已經長時間地注視著韓信這個對手。打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將與此人對決,是以關注著這位對手的一舉一動。不可否認,當韓信出現在他的眼中時,麵對這個整整小了自己一代的年輕人,他絲毫不敢有任何小視之心。


    他之所以有這種感覺,是因為韓信的冷靜,對於一個老江湖來說,多年的飄泊生涯讓他結識了太多的人流,其中不乏有少年老成者,但要找出像韓信這般冷靜的人物,實在是鳳毛麟角,更是一種奢望。


    韓信的冷靜,就像是一潭沉積千年的深淵,不直一絲波瀾,又像是一窖寒冰,冷得讓人心寒。他的身形配合著他的表情,不動一絲聲色,根本就讓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更不知道他的下一步行動會是什麽。


    這的確是一個可怕的對手,陽子峰的直覺就是如此,但這僅僅隻是開始,事實上當韓信與他麵對麵相峙時,他才真正領略到韓信的厲害之處。


    無風的大廳上,突然起風,風來自於韓信的身上。他的人往前一站,殺氣溢出,頓時打破了虛空的平靜,漸成了風。


    風冷,漸疾,韓信隻緩緩地向前移動了一步,陽子峰便感到了一股如山壓力迫來,使得呼吸都幾乎不暢,心也為之繃緊,他的臉色不由有了幾分難看。顯然,他的氣勢無法與韓信抗衡,初時不顯敗績,時間一長,他根本沒有勝機。


    他隻有起動步伐,利用移動來增強自己的氣勢。這雖然在明眼人的眼中他似輸了一籌,但總比一敗塗地被人擊潰要好受得多。


    這是一種恥辱,一種深重卻無奈的恥辱,但陽子峰不得不強行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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