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別離的死使得樓上的氣氛愈發沉重,每一個人都將目光投射在紀空手的身上,惶惶然不知命運如何。


    但是這種沉寂很快就被一陣悶鼓般的腳步聲打破,這聲音聽似來自於長街的遠處,又似來自於自己的身旁,或遠或近,在聽覺上給人一種玄之又玄的感覺。


    紀空手的眉頭微微一皺,他已聽出,來人的腳步沉渾有力,凝重中帶出一股輕靈,是一個實力不凡的高手。


    此人的功力顯然達到了一種可怕的地步,在紀空手的記憶中,除了五大閥主那一級別的高手之外,當世之中,能擁有這般實力的人物實在不多。


    “這是誰呢?是衛三公子,還是韓信?”紀空手隻覺自己的心裏驀生一股壓力,禁不住問著自己。他的內息流動仿佛加劇,氣血洶湧,隨著腳步聲的迫近而有所感應。


    這無疑是對方迄今為止出現的最強手,紀空手雖然還不知道來者是誰,但他已知道來者的實力不容他有任何小視之心。等到腳步聲響至身後,紀空手這才驀然轉身,抬眼望去,不由大吃一驚。


    來人既非衛三公子,也不是韓信,他甚至不是問天樓的人。但紀空手一看到他,心驚之下,知道來人隻能是強敵,而非朋友。


    因為他就是入世閣暗殺團的瓦爾!瓦爾的出現,顯然出乎紀空手的意料之外,但他並不詫異瓦爾眼中充滿著的無限敵意,因為在相府花園裏,是他結束了格裏的性命。


    在瓦爾的心中,他尊敬格裏,愛戴格裏,就像對待自己的父親一樣。當他看到格裏懸掛在樹上的屍體時,便覺心頭轟然一聲,立時昏了過去。清醒過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他都要為格裏報仇!所以他找上紀空手,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但紀空手卻在心中暗道:“他怎麽知道殺死格裏的人一定是我?他又怎麽知道我一定會出現在這裏?”


    他沉吟片刻,便知道了問題的答案:這一切當然是因為韓信。


    他的心不由沉了一沉,感覺到今日霸上之行並非如自己想象中那麽簡單。雖然自己早有準備,但衛三公子與韓信的心計並不在自己之下,隻要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導致全軍覆滅的結局。


    更可怕的是,這裏本來就是劉邦的地盤,紀空手最初將這場決戰選擇於此地,一是為了讓衛三公子盡去疑心,誘其上勾,二是采用“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辦法,放手一搏。現在看來,這難道是一個錯誤的決策?他沒有時間再去想這個問題,因為瓦爾已經步入了三丈範圍之內。他的腳步依然保持著一成不變的步率,每一步的間距似乎都是相等的,就在眾人以為他會一直這樣走下去時,他卻在一丈七寸處戛然而止,整個人就像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般屹立,動中有靜。


    紀空手的臉上絲毫不見訝異,隻是冷冷地看著對方,兩人站立相對。


    “你就是紀空手?”瓦爾開口了,他的聲音就像是一串千年凝聚的寒冰,冷得讓人心悸。


    “你既然來了,就不必問,既然要問,又何須來?”紀空手笑了笑,說了一句近似禪理的話。


    “我之所以問,是不想錯殺,殺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一旦錯殺,隻怕自己的心靈會承受不起。”瓦爾冷冷地看了紀空手一眼,不知為什麽,麵對仇敵,他並沒有憤怒得亂了方寸。他深知要對付像紀空手這樣的人,單憑意氣用事是遠遠不夠的。最佳的辦法,是冷靜,在冷靜中尋找機會才是真正的製敵之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紀空手聳了聳肩,做了個表示“遺憾”的動作,道:“我沒有殺錯人,雖然格裏的確是死在我的刀下,但我至今還是認為這不是一個錯誤。”


    “你沒有資格來評論你自己的行為!”瓦爾的眼芒一寒,直射向紀空手的眼眸,如果這是利刃,必將從紀空手的頭上插過!“我讚同你的這種說法,不過,我還認為你也同樣沒有資格來評論我的一切行為。”紀空手的雙目一亮,兩道眼芒在虛空中悍然交觸,雖然一閃即沒,但那瞬間中的針鋒相對讓雙方都感受到了一股濃濃的敵意。


    紀空手接著道:“何為正?何為邪?何為對?何為錯?沒有人知道它真正的答案。同樣的一件事情,在你的眼中也許是對的,可到了我的眼中,也許我就認為它是錯的,這是為什麽呢?其實道理很簡單,隻是因為我們所站的角度不同,觀察事物的視點也不同,自然就會得出截然相反的結論。”


    “這麽說來,這世上豈不是沒有正邪之分、沒有對錯可言?”瓦爾冷冷地一笑,笑中似有幾分不屑,顯然是對紀空手的妙論不敢苟同。


    “你說對了。這個世上本就沒有正邪之分,本就沒有對錯可言,有的隻是利益之爭。你殺人也好,你被人殺也罷,這是因果,也是因為你們的立場不同,才會導致這種結果。在你的眼中,格裏的死當然是我的錯,死者逝矣,再去追究功過得失,未免殘酷。但若是我不殺格裏,隻怕格裏就不會放過我,該死的人也就是我了。”紀空手淡淡一笑,似乎是在與瓦爾談經論道,極為悠然,但他的手已經悄悄按在了刀柄上,隨時等待著瓦爾那驚人的一擊。


    “你的辯才不錯,所言很有說服力,卻不是我想聽的,你可聽過這麽一句話:殺人者,人必殺之!也就是說,一個喜歡殺人的人,他的下場通常都是被人殺,這很有因果報應的味道,所以我非常喜歡。”瓦爾的手緩緩抬起,握住了腰間的彎刀。


    “不過我也聽過另一句話:人生於天地,隻求問心無愧。我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對得住天地良心。”紀空手凜然道。


    “那就讓我挖出來看看,你的心到底是紅是黑!”瓦爾說完這句話,整個人陡然爆發,彎刀漫出,就像高掛天上的初弦之月,帶著懾人的勁力席卷而出。


    他的身形之快,猶如蒼狼疾馳,彎刀卷起的勁風,更似漫漫黃沙飛掠,迫得眾人紛紛退避,隻有紀空手絲毫不動。


    紀空手之所以不動,是在等待,等待著瓦爾彎刀擠入自己布下的氣場之中。他早在說話之際,就催出了自己的內力,似有若無地在周身數尺內布下了一堵堅實的氣牆。


    瓦爾感受到了這堵氣牆的存在,但並不驚懼,他相信自己的實力,也相信自己彎刀的鋒銳,甫一接觸到氣牆的反撞之力,他毫不猶豫地強行擠入。


    本無一物的虛空,發出了驚人的“嗤嗤……”之響,就好像一把利刃從一塊巨大的帛布中穿過,氣流向兩邊紛湧。


    紀空手微微皺眉,似乎沒有想到對方的彎刀竟有如斯霸烈的勁力,他不再遲疑,身體前傾,離別刀橫躍空中。


    離別刀的凜寒殺氣完全充斥了每一寸的空間,刀鋒劃過的軌跡,形如遊龍升騰於雲天之中。


    “轟……”巨大的氣流撞出一個弧形的漩渦,雙刀迸擊之下,爆出火星無數,紀空手與瓦爾身形一晃,各自分開。


    隻交手一個回合,雙方都對彼此的實力有所了解。對紀空手來說,瓦爾的身分地位雖在格裏之下,但他擁有的實力卻不可小覷。如果說自己全力以赴,未必沒有勝算,但是他卻不能沒有保留。


    “哧……”一道如烈焰般的刀影劃破虛空,紀空手既已動手,已不容情,他選擇了主動進攻。


    “好霸烈的刀勢!”瓦爾心中暗驚。對於紀空手的實力,他不敢有半點低估,雖然他不知道格裏確切的死因,但一個能將入世閣三大高手的格裏擊殺之人,這本身就說明了問題。但饒是如此,他仍然被紀空手的刀風逼退了一步。


    隻有一步,卻說明了他們之間的差距。瓦爾心驚之下,彎刀再起,雙刀又在空中相擊。


    “嘩……”勁氣狂湧間,如乍起的秋風掃落葉,將滿樓的桌椅悉數卷至角落,有的人似乎已經不能承受這種勁氣的壓力,悄然下樓。若非解藥尚未到手,隻怕他們早已逃之夭夭了。


    瓦爾又退一步,但臉色猙獰,依然不失凶悍。他的發髻已亂,長發飄揚,形如野狼,雙目圓睜下,隱現赤光,可見胸中的戰意已提升到了極限。


    他生於大漠草原,艱苦的生存環境培養了他永不低頭的性格,遇強愈強,戰意不滅,是他手中彎刀與他的人格完全結合的最真實的一麵。當他的彎刀破空而出時,空氣中甚至傳來漫漫黃沙飛舞大漠的厲叫。


    “龍卷風刀法!”紀空手心中一動,驚懼之下,仿佛看到了一股颶風平空生起於沙漠深處,爆發出一場駭人的沙塵暴。


    樓層狹窄的空間,幾乎承受不了這刀中帶出的狂猛壓力,柱動梁搖,發出“喀吱,喀吱……”的驚響,就在眾人擔心它會在瞬息之間坍塌時,虛空中寒光一現,驀升一道山梁,正好阻住了這股颶風的去路。


    這是一道無形的山梁,卻比山岩堅石更密不透風。離別刀現身空中的刹那,幻變成一個巨大的黑洞,深邃莫測,似乎可以包容這虛空中的一切氣息。


    如此強大的吸力,使得瓦爾握刀的手都有些顫抖,但他咬牙堅持著,寄希望自己的勁力不斷地對這黑洞般的氣場形成連綿不絕的擠壓,直到它爆裂的那一刻。


    不過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的決定也許是一個錯誤。當他催力迫出的時候,一股強大的吸力正透過刀身引瀉著他體內的氣勁,大有一瀉不可收拾之勢。


    他惟有收手,“蹬蹬……”退後兩步。


    紀空手卻長嘯一聲,刀鋒如箭矢標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緊逼而上。


    瓦爾吃了一驚,他感到紀空手這一刀的勁力遠比先前的刀招更猛、更烈,那銳利無匹的刀氣以無堅不摧的氣勢奔湧而來,直截了當,毫無花巧,簡直可以撼天動地,毀滅天地間的一切。


    更驚人的是,紀空手利用了自己的真力與他本身的內力積聚一起,在驟然間爆發,形成了一個強大剛烈的氣場,將瓦爾的整個人緊緊罩住,使他不得不與之硬撼。


    “嘶……轟……”紀空手的刀風過處,強行撕開了瓦爾布下的氣牆防線,氣流擠壓變形,承受不了這莫大的壓力,突然迸裂。


    瓦爾急退之下,身上的衣衫裂成條狀,風乍起,渾如蠻夷人的草裙舞。


    這讓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憤怒,一讓之下,運聚全身力量揮刀倒迎而上。


    紀空手似是勝券在握,臉上閃過一絲淡淡的笑意。高手之間,切忌動氣,惟有克製怒火,才是克敵的根本,是以無論怎樣瓦爾似乎都難逃必敗之局。


    “轟……”瓦爾一擊出手,悶哼一聲,暴退了七步之遙。


    紀空手的身子也倒掠了三步,穩住身形,刀氣四射之下,樓上的杯盞茶碗盡碎盡裂,飛向四空。


    驀地,在樓頂的瓦麵上突然衝開一個大洞,陽光明晃間,瓦礫激射,塵土飛揚,一條人影挾著無匹的劍氣,以驚雷之勢直取紀空手。


    如此驚人的一變,出現於瞬息之間,出現於紀空手氣血翻湧之際,無論是突然性還是在攻擊的時機上,來人都把握得近乎完美,顯示了一流高手的境界。


    紀空手大為驚駭,沒有想到對方致命的一殺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頭上,而更讓他吃驚的是,瓦爾一退之下,重新撲前,刀鋒凜凜間,構成一個絕妙的夾擊之勢……


    在上樓之前,紀空手就曾經想過:“如果我是衛三公子,會在何處布下絕殺?”他為衛三公子設計了不下於五個方案,其中既有從樓頂而下的撲殺,亦有如瓦爾這般的叫陣,卻沒有料到衛三公子會派出兩大高手來同時完成這個殺局。


    雖然瓦爾不是問天樓的人,但他要置紀空手於死地的決心絲毫不下於韓信與衛三公子,當這種夾擊之勢形成時,紀空手似乎惟有死路一途。


    空氣中的肅殺之氣已經充盈到了極致,有人驚呼,有人尖叫,情緒緊張得幾乎失控。無論是瓦爾,還是從樓頂而下的天外來客,他們對這一切都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而是異常冷靜地把握著這稍縱即逝的良機,駕馭著各自的利刃攻向同一個目標。


    這個目標當然是紀空手,誰也沒有料到,即使是遭遇到這樣的驚變,紀空手依然不慌不忙,方寸不亂,臉上竟然還泛現出笑意。


    他為什麽笑?他笑什麽?他憑什麽笑?這一連串的問題在瓦爾的腦中一閃而過,他已沒有時間去考慮,也不想讓任何事情分了他的心神,必須全力以赴,將眼前的仇人毀滅!而從紀空手頭上撲下的人影顯然沒有看到紀空手臉上的笑,否則他一定會有所警覺。不過,他雖然沒有看到紀空手的表情,卻看到了紀空手的刀。


    刀在紀空手頭頂的一尺之上,似是隨意地出手,卻封鎖了對方每一條攻擊的線路。刀鋒雖然未動,但一旦啟動,卻有三百七十六種變化,無論是哪一種變化,都足以讓對方吃不了兜著走。


    那人影大吃一驚,絕對沒有想到紀空手會用這種方式來化解自己的偷襲,是以他隻有硬提一口真力,將自己的身形側移數尺,與此同時,他心中卻想:“紀空手能破掉我的襲擊,他又拿什麽來招架瓦爾的正麵攻擊?”


    這本就是一件不能兩全其美的事情,麵對兩大高手的攻擊,紀空手隻能擋擊一人,卻防不住另一人的襲擊。在這事前就經過了多次演練才證實的事實,根本就不會有錯,是以這人影一點都不擔心,他認為紀空手這一次除非有兩條命,否則就一定非死不可。


    瓦爾也是這麽想的,所以他這一會兒幾乎使出了全力,根本就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退路,可是當他擠入紀空手三尺範圍內的刹那,他的心卻陡然一沉。


    他從來就沒有感覺到自己的心情會如這一刻般的失落,就像是一個行走夜路的人,一腳踏空,卻發現腳下竟然是萬丈深淵。而他此刻,正好有一腳踏空的感覺。


    他的腳的確踏到了虛處,平空向下直落了一尺左右,等到他驚醒時,突然感到了一股鑽心般的劇痛。


    腳下有劍!這樓板竟然有一個夾層,夾層不大,卻正好可以藏住一個人。


    這個人當然是土行,土行不僅可以挖洞鑽土,而且還能巧布機關。說到藏身遁形,當然是他的拿手好戲,而更讓人心驚的是,土行的劍法還極有實效,一劍斜劈,竟然削去了瓦爾的兩隻腳板。


    瓦爾又驚又怒,忍痛揮刀,向夾層狂劈下去,“哢嚓……”樓板適時裂開,木屑飛揚間,一道殺氣如閃電般標出,土行的劍鋒正好穿過了瓦爾的咽喉。


    一劍斷喉,絕不容情,土行的劍之所以有效,就在於他的劍下從無活口。


    瓦爾也不能幸免,是以隻有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倒下。他臨死之際,也沒有想明白這樓板之下為何有人!紀空手麵對發生在眼皮底下的事情,恍若無睹,他的目光緊緊地鎖定在那條飄忽的人影上,待他站定,紀空手這才微微一愕道:“原來是你。”


    他早就應該想到,能夠讓瓦爾來到霸上的人實在不多,而樂白應該是其中的一位。


    隻要樂白不暴露自己的身分,瓦爾肯定會相信於他。無論他們之間曾經有過什麽過節,畢竟他們都是入世閣的人,但是瓦爾臨死都沒有想到,樂白雖是入世閣的三大高手之一,卻同時也是問天樓安插於入世閣中的臥底。


    “大王莊一役,你與我有過交手,應該可以從劍路上認識到是我。那一戰想必是你經曆過的少有的失敗,相信你不會忘記。”樂白笑了笑,似乎有意想激怒眼前的這個年輕人。


    “我當然不會忘記,而且至今刻骨銘心,否則今天我就不會在這霸上尋求決一死戰的機會了。”紀空手笑道,悠然而冷靜,並不為此所動。他有一種直覺,那就是當日在大王莊中的樂白並不是一個真實的樂白,那個時候,為了殺局的完美,他故意示弱,有所保留,隻有此刻的樂白,才是真正可以體現整個實力的樂白。


    這是一種直覺,隻有在高手之間相對的時候才會產生的直覺。雖然在瓦爾慘死的那一刻間,樂白也有過瞬間的心悸,但一旦麵對高手的挑戰,他的心立時靜如止水,以自己的感官去感觸著這虛空中的一切。


    土行悄悄退去,就像他陡然現身一般,一動一靜,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反差。這種反差給了樂白最直接的印象,那就是眼前的紀空手實在高深莫測,誰也猜不到他真正的殺機鋒芒潛藏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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