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看上去似乎有些玄乎,但是世間有關“靈獸”的傳說卻佐證了這一點。世間之禽獸,雖然具有天生野性與獸性,但它們的身體架構與人並無太大的區別。或者說,它們與人有著太多的共同點,隻是一直不為人類所發現,一旦為人馴服,就往往稟承了人類的感情與思想,表現出超乎常人想象的舉動,人們通常將之稱作“靈性”。


    狼兄無疑是這其中的佼佼者,它之所以被紀空手所馴服,並不是因為紀空手對它有過長時間的馴化,而是在紀空手的體內,有來自於天地的補天石異力,這股無形的力量來源於天地之靈氣,自然而然就會對狼兄的意識產生一種駕馭的力量,使之馴服,並且產生出心靈相通的感應。


    但無論狼兄是如何地通靈,它終究隻是一頭野獸,怎麽能夠將紀空手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畢竟紀空手的心脈已斷,畢竟他墜落的是萬丈深淵,人力尚不可為之,一頭野狼又哪來的這般神通?


    這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謎,對紀空手來說,至少在這一刻是如此。


    更讓紀空手感到驚奇的是,當他睜開眼的一刹那,感到自己的心脈之上仿佛有一股暖流在來回竄動,整個人的精神有一種質的變化。他不明白到底在自己的身上發生過什麽,卻真切地體會到補天石異力已融入了自己體內的每一條經脈,每一處穴道,甚至完全融入了自己的血肉之中,渾為一體,根本無法分出彼此。


    難道在無意之中,紀空手竟然步入了武道的極巔,真正悟透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莫非在紀空手的身上,真的存在著不老的神話?


    紀空手無法解答這些玄奧的問題,對他來說,沒有答案的問題,他絕不去多想。他隻是伸出手來,輕輕地拍了一下偎在自己身邊的狼兄的頭,以示謝意。


    狼兄伸出舌頭,在紀空手的手上舔了一下,神情中既有幾分倦意,又有幾分驚喜,綠幽幽的眼神中泛出一絲異樣的色彩,顯得極是親昵。


    紀空手顯然被狼兄對自己的真情所感染,眼中有些微濕潤,想到自己墜崖的始作俑者就是韓信,心中不由多出了幾分唏噓。


    對紀空手來說,如果他這一生還有朋友,那就非韓信莫屬。因為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把韓信當作是自己最要好的兄弟,若非當年大王莊的那一劍,他們之間絕不會決裂。


    也許正是因為紀空手用情之深,所以才不能容忍韓信對他的背叛,所謂“愛之深,恨之切”,原本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經過了驪山北峰的這一戰,紀空手不得不重新估量起韓信來。在他的心中此時隻有兩大心願,一是不負五音先生的重托,一統天下,開創一個亙古未有的開明盛世;二是誅殺韓信,不容自己的感情受到半點玷汙。


    這兩個心願看上去有些矛盾:一統天下者,就必須有海納百川的胸懷,何以不能容下一個韓信?但在紀空手看來,這實是再正常不過了,因為韓信是他心中的一個結,死結!


    為了誅殺韓信,他這些年來一直關注著韓信的動向,更對其武功多加留意。韓信的內力與他同屬一脈,又師承冥宗,按理在劍術上的造詣很難超越龍賡,但是當韓信在百葉廟前出手的刹那間,紀空手突然感覺到韓信的劍術並非如自己想象中的那麽平常,而是將自身的補天石異力融入到了劍體之中,形成了一種全新的風格。


    這種風格的形成,標誌著韓信的劍術已達到了一個劍道的極致,就算紀空手不受心脈之傷,也根本無法擋住韓信那驚天動地的一劍。


    紀空手的心頭一震,幾乎有些喪氣。他本可以和龍賡聯手,未必就不能與韓信一拚,但是他連想都沒想過這種做法。在他的潛意識裏,始終認為這既是自己與韓信之間個人的恩怨,就絕不假手於人,惟有如此,方才不留遺憾。


    他的眼芒緩緩劃動,所見到的是一塊藍天,天上白雲悠悠,有一種說不出的愜意,然而他的心情卻沉了一沉:自己能否逃出這裏尚是未知之數,卻想得這般深遠,這崖壁如此陡峭,隻怕連飛鳥也飛不上去,何況是一個人?


    直到這時,紀空手才發現自己竟躺在一塊深入水麵的岩石之上,水麵不大,卻是幽幽的,深不見底,四周全是高達百尺的崖壁,斜立而上,天空就像是一個圓盤掛在崖壁極處,讓人一見,心中生寒。


    他的身體動了一下,“哎呀……”禁不住呻吟了一聲,感到渾身有一股劇痛襲來。他這才明白,自己從高崖墜下,雖然未受內傷,但肌膚無一完好,還是受到了極為嚴重的外傷。


    狼兄撐起身體,十分關注紀空手臉上的表情,見狀搖頭晃腦地踱到紀空手身後,一點一點地將紀空手的上半身拱將起來。


    “狼兄,雖然蒙你相助,但我還是難逃劫難。”紀空手坐起來,苦澀一笑道。他已經感到肚中空空如也,就算沒有其它危險的襲擊,一個“餓”字就足以讓他斃命於此。


    狼兄盯了他一眼,晃了晃頭,將身子倒趴在岩石上,然後將尾巴伸入水中,衝著紀空手眨了一下眼睛。


    紀空手怔了一下,道:“你在幹什麽?”


    狼兄狠狠地瞪他一眼,其意是要紀空手噤聲,靜觀好戲。


    紀空手頓時來了興趣,當下再不言語,隻是看著狼兄,倒要看看它弄什麽玄虛。


    這深水潭麵積不過百畝,在東南方向的崖壁處掛出一簾飛瀑,激起團團水霧,這潭水顯得十分的清幽,水麵與崖壁交接處生出厚厚的青苔,與水下森森的水草相映,構成一種陰森的氛圍。


    “飛瀑潭有水流入,卻能不滿不溢,說明這潭底必有暗溝經過,如果說從水上離開這裏沒有可能,那麽能否自這水底出去呢?”紀空手的心裏跳出一個念頭,然而,他很快就否定了。


    他已經看出這潭水之深,不可見底,憑人的身體,別說是潛水而逃,就是潛入水底,那種莫大的壓力也無法承受,看來這法子行不通。


    紀空手不由抬頭向上而望,比起他剛才的想法,倒覺得從崖壁上攀援而上更為現實一點,盡管這同樣顯得不太可能。


    “嘩……”水麵突然閃出一道裂紋,狼兄的尾巴猛然一甩,一條六七寸長的魚兒跳水而出,正落到紀空手的身前。


    紀空手沒想到狼兄玩的竟是釣魚的把戲,不由又驚又喜,一手將魚兒按住,送入嘴中,連血帶刺生嚼起來。


    一條魚下肚,紀空手頓覺精神一振,不僅餓感大減,而且氣血回流丹田,一股暖流開始蔓延全身。


    “狼兄,想不到你還有這手絕活。”紀空手舔了舔嘴角處的魚血,拱了拱手道:“拜托你再釣一條。”


    狼兄得意地搖了搖尾巴,如法炮製,果然又釣上了一條魚兒。


    紀空手吃罷笑道:“古有薑太公釣魚,不用魚餌,今有狼兄釣魚,不用魚鉤,這聰明人人都有,倒也罷了,倒是你這份忠心,實在難得,不愧是我紀空手的一大摯友!”


    狼兄似乎看出了紀空手在誇讚自己,不由仰首輕嘯一聲,踱步過來,與紀空手的臉挨了一下。


    接連三天,紀空手憑著狼兄這一手釣魚絕技,不僅解決了肚腹之饑,而且漸漸恢複了元氣。讓他感到驚異的是,在這三天中,外傷竟以奇跡般的速度結痂愈合,重生新皮,體內的經脈也無不適之感,較之墜崖前好了數倍。


    麵對這奇異的變化,紀空手心裏明白,這絕非是自己吃了狼兄釣來的鮮魚之故,雖然他無法找到答案,卻明白在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情,隻是自己不知道罷了。


    “狼兄,你雖然隻是一頭狼,但我從來都把你當作朋友,你能否告訴我,我們要怎樣才能從這裏走出去呢?”紀空手有些茫然地問道。


    這些日子來,他想得最多的是紅顏、虞姬她們。他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她們,為了完成五音先生的遺願,一統這個亂世,他常年奔波於外,很少有相聚的日子,如果不是因為這一次墜入深淵而陷入絕境,他也未必有時間去考慮她們的感受。


    隻有到了此時此刻,他才真正感到她們在自己心中的分量,才深深體會到她們對自己的用情之深。


    “我一直不能理解韓信對鳳凰的那份癡愛,現在想來,似乎有了幾分明白,敢情一個人愈是孤獨寂寞之時,就愈是會將心中的那份真愛看得很重很重。得到時不知珍惜,而一旦失去,才會感到它的珍貴。”紀空手這麽想道,不由對韓信有了幾分同情,但想到自己之所以落難於此,全拜韓信所賜,心中不免又對韓信之恨加重三分。


    他絕不是一個無情之人,而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所以他才沒有沉湎於男女情愛之中,而是著手於天下大計。然而,當他真正孤獨寂寞之時,才豁然明白,愛與被愛,其實都是一種幸運,因為,隻有當你擁有了這份感情時,才會擁有“博愛”,也隻有擁有了“博愛”,才會有一統天下的動力,而一個心中無愛之人,他憑什麽贏得天下?


    “五音先生也許正是這樣的一種人,他的心胸之廣,不僅胸懷天下,更是兼愛天下,這才讓他贏得了天下人的尊敬。而以項羽之能,武冠天下,實力雄厚,卻不能號令天下,實是因為他的心中隻有殺戮,沒有真愛之故。這兩者都是絕頂聰明之人,都有一統天下的才能,但是他們最終都不能如願。難道說要奪天下,就必須做到有情與無情之間?”麵對狼兄,紀空手喃喃而道,明知狼兄不會回答他的任何一個問題,卻願意將狼兄視作老朋友般對它傾訴自己心中的迷茫。


    狼兄搖了搖尾巴,站將起來,又來到水邊施展起它的“釣魚”絕技。也許它認為,自己不能為紀空手解惑,至少還可以解其肚腹之饑。


    紀空手不由淡淡地笑了,心中想道:“就算到了斯時斯地,我也並不孤獨寂寞,至少還有狼兄為伴。”


    他望向這深黑幽藍的水麵,看著狼兄的尾巴伸入水中的姿態,心裏仿佛多出了一絲恬靜。他想到了無施,此時的無施也許正在母親的嗬護下跑到魚池邊戲水,那模樣豈非與狼兄有幾分相似?


    他想得太出神,以致一道淡淡的水紋掠過水麵,也絲毫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當又一道水紋自水麵掠過時,紀空手不由怔了一怔。


    這的確是一種少見的異象,飛瀑潭就像一口古井,放在往日,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紋,這一道又一道的水紋平空而生,絕非尋常。


    紀空手心中驀生警兆,伸手入懷,摸到了自己身上僅存的兩把飛刀。


    飛刀入手,他的心神顯得鎮定了許多,眼芒如電閃一般緩緩地自水麵劃過,不敢遺漏任何異常。


    水紋的源頭竟在水下,因為自岩石三丈以外的水麵,平靜得就像一麵水磨銅鏡,根本沒有一絲波瀾。


    伴著這水紋而來的是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兒雖淡,卻刺鼻難聞,幾欲讓人嘔吐。


    狼兄“騰”地站起,對著水麵狂嗥起來。


    這一切現象隻證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在這深不可測的水下,隱藏著未知的危機。以狼兄之敏銳與勇猛,尚且感到害怕,這無疑證實了水下未知的東西必然十分可怕。


    紀空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雖然仍然感到身體乏力,但丹田內湧流出的一股生機讓他平添了幾分自信。他無法不相信自己,因為在這荒無人煙的深潭之中,他隻能依靠自己。


    水紋出現的頻率愈來愈快,波及的範圍亦是愈來愈大,平靜的水麵突然一沉,水流急轉間,旋出了一個直徑丈餘的漩渦黑洞。紀空手目睹這一切,隻感到呼吸加劇,心中頓生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


    他的確是有些恐懼,在他這一生中,很少有過害怕的時候,即使麵對的是衛三公子、趙高這等武林閥主,亦是如此。然而這一次,他卻真切地感受到了這種害怕情緒,因為以往他所麵對的敵人再強,終究是人,而這一次,他根本不知對手是什麽,惟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個對手絕不是人!


    由於未知而產生恐懼,這是每一個人的心理,就像沒有人真正看到過鬼,所以才會談鬼色變一樣,紀空手當然也不例外。然而,畢竟大風大浪見得多了,在感到恐懼的時候,紀空手心中並不亂,反而在瞬息之間冷靜下來。


    他的眼中暴閃出精芒,如利刃般穿透水麵,直插入那漩渦黑洞中,洞察著水流的流向。隨著水流愈動愈緩,紀空手甚至感覺到了那水流中強勁的力道,心中凜然間,握刀的手已緩緩地懸於空中。


    “嘩啦……”一股巨浪衝天而起,直向岩石撲來,猶如張開大嘴的惡獸,噴吐出濃烈的腥臭,瞬間將岩石淹沒。一忽兒,水勢滑落,浪頭分作萬千道水霧,紛紛落下,紀空手與狼兄渾身盡濕,但他手中的飛刀依然不減亮度,穩穩地夾於兩指之間。


    他的臉上顯得非常鎮定,但心中卻驚駭不已。雖然他沒有看到這水中的怪物究竟是什麽模樣,但從這巨浪推測,已可大致猜出其輪廓。


    “唰啦啦……”狼兄抖動了一下沾在身上的水滴,狂嗥一聲,竟然躲到了紀空手的身後。


    “啪……啦……”一聲巨響驟起,水花暴濺間,一個形如芭鬥的頭顱突然竄出水麵,毛茸茸的毛發中瞪著兩隻血紅的大眼,若山嶽傾塌般直撲過來。


    “啊……”紀空手禁不住倒退了一步,失聲驚叫起來,因為他終於看清了這頭怪物真正的麵目。


    這是一頭巨蟒,生於水中的巨蟒。在紀空手的記憶中,所見到的最大的巨蟒也不及這頭巨蟒的十分之一,其身長幾達十丈,腰身比及牛皮製成的戰鼓更大上數倍,兩隻血紅的大眼毫無表情,猙獰的大嘴吞吐出一條數尺長舌,以疾風之勢急卷而來。


    其勢之烈,縱然是江湖上第一流的快手,也無法與此刻巨蟒長舌卷來的速度相提並論。


    在這刻不容緩的刹間,任何考慮都是多餘,紀空手完全是出於本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全身功力提聚,發出了手中的飛刀。


    刀出,人與刀在這一刻突然化作了一道虛無的電芒,刀已不見,人已不見,惟有那空氣中傳來的“劈啪”之音,伴隨著激湧狂瀉的殺氣充斥了整個虛空,氣旋如決堤的洪流,如拍岸的驚濤,綻放出生命中最輝煌的一幕,同時也詮釋了人類潛能最暴力的一麵。


    這是驚天動地的一刀,更是紀空手意想不到的一刀,就連紀空手自己也沒有想到,如此玄奇與霸烈的一刀竟然是出自自己之手。


    這絕對是一個奇跡,更是一個不朽的神話,但無論是奇跡,還是神話,它早在紀空手墜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發生,因為自那一刻起,紀空手的體內已出現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人,不經曆三窮三富難以活到老;歲月,不經過春、夏、秋、冬,難到一年。萬事萬物,沒有變化就難以持久,補天石異力亦同樣如此。它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進入到紀空手的體內之後,的確發揮了它應有的作用,然而,由於人體對它產生了一種禁錮,使之很難將潛能發揮出來,以至於出現了停步不前的現象。


    要想讓補天石異力徹底融入體內,使之達到一個極致,就必須要有突破,這就像是覆有堅冰的冰河,隻有打破堅冰,大河才能流暢不止一般,而補天石異力要想發揮徹底,無疑也要突破人體這層禁錮。


    這顯然並不現實,當年神龜蟄伏千年,蛻殼羽化成龍,是謂一變。但紀空手是人,除非一死,他才可以讓補天石異力突破禁錮,完成一次質的蛻變,否則他根本無法讓補天石異力在自己的體內有任何的突破。


    然而機緣巧合的是,補天石異力進入紀空手人體之初,紀空手的心脈就遭受到項羽的流雲道真氣重創,這些殘存的流雲道真氣活動於紀空手的心脈之間,就已然對補天石異力形成了一道禁錮,隨後紀空手的體內又多出了拳王的拳勁與鳳孤秦的劍氣,使得他本已受創的心脈已有不堪重負之感。


    這補天石異力就好比是一條洶湧的大河,而紀空手身上的經脈就好比是河岸兩邊的堤防,這堤防本可承載一河之水,想不到又憑空多出幾條支流,頓使這看似牢固的堤防岌岌可危。


    《滅秦記》卷十三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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