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臣道:“陛下聖明。”


    ‘淮議’之事暫時落下帷幕,眾臣便告辭離開了。


    獨孤聘被秦落留下來談話。


    秦落雖是微笑著說的,可這笑中卻帶著無盡的惆悵與些許無奈:“蚩丹那邊來了書信,說是蚩丹的公主耶律阿其朵不日便要到達建業城了。


    聽說,這位小公主乃是蚩丹可汗的外甥女,這位蚩丹可汗與吾算是曾有過幾麵之緣的故交,蚩丹可汗托人送來的書信中說,他已抱恙多年,怕是時日無多,故托付他蚩丹的掌上明珠為我北秦未來的皇後,以結秦晉之好。”


    秦落不由想起,那位故人,好像已是前生的事了。


    她這一番話說的真假參半,可看皇帝的神情,顯然是將她的話放在了心上的。


    獨孤聘聞言,不免有些坐立難安,神情裏有擔心,也有憧憬,不經思索的問道:“孃孃,不知那位蚩丹公主模樣與性情如何?若是模樣與性情不好,兒子定然是不會迎娶的。”


    秦落鬆了口氣,不由失笑,終究是少年心性,無奈的搖了搖,道:“孃孃為你看過畫像,模樣甚妙,至於性情,該是不錯的,想必與你投緣,建業終究不比蚩丹,建業城的姑娘隻能困在金絲城中,蚩丹有大漠和牛羊,那裏的姑娘可以縱馬馳騁大漠,定然是性情灑脫的,女孩子性情太過沉悶,反而沒什麽話可以說,聘兒覺得呢?”


    獨孤聘笑道:“孃孃選的皇後定是極好的。”


    又是一年春好時,草長鶯飛。


    青絲華發,新舊交替。


    這天晚上,秦落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的夢,她夢到了自己曾經年少無憂無慮、不知年少春衫薄時。


    那時,阿爹和阿娘尚還健在,年少時的小秦落隻需每天負責闖禍,爬樹掏鳥,下水摸魚,偷酒打架逃宗學,沒一樣混事兒,她沒幹過。


    三歲還是在地上到處撒歡的年紀,阿爹惱她頑劣,便將她送進了宗學給宗夫子教導,她少時不喜歡念書,趁嚴厲的宗夫子午後打盹,將宗夫子的山羊胡給一剪刀剪了。


    阿爹每天幹過最多的大概就是拿著竹鞭追著她打了:“你還敢不敢了?下次還敢不敢到處闖禍了?”


    阿娘則溫柔端莊的站在一邊,眉眼含笑的看著阿爹拿著竹鞭追著她一邊跑一邊打,道:“落兒,你看著點腳下,別摔著了。”


    她一邊跑,還不忘回頭朝阿爹阿娘作一個鬼臉。


    依稀記得叔父的妾室生下秦瑄那年,伯父戰死漠南。


    那時候,她喜歡拉著秦晚到處胡鬧,比她小四歲、還在蹣跚學步,剛學會說話的秦瑄很喜歡跟在她們後麵,揮舞著小手,不停地喊著:“姐姐,姐姐……”


    她和秦晚覺得秦瑄太小,所以都不喜歡帶秦瑄玩。


    後來,她沒那麽喜歡嬸嬸和秦晚了,因為嬸嬸曾在無人處,把她牽著秦晚的手給甩開了,並在她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她甚至聽到嬸嬸告誡秦晚說,說她不是個好東西,不讓秦晚跟她一起玩了。


    再後來,阿娘抑鬱而終,阿娘的貼身丫鬟惜言姑姑離開秦府,臨回叱奴家的別莊時,曾念念不舍的抱過她,紅著眼眶、咬牙切齒的跟她說:“落姑娘一定要記住,李氏是你的殺母仇人,他們三房欠我們二房兩條人命,這是不爭的事實……落姑娘可一定要爭氣啊,不要放過他們,千萬不要放過他們!”


    再後來的後來,阿爹也戰死在了漠南,她被過繼到了叔父家,寄人籬下,嚐盡人世冷暖,從那時起,她便慢慢學會了藏鋒。


    不喜讀書,書上的大道理她卻比任何人都懂的多,很少有人能說的過她。


    凡是女孩子喜歡的女紅茶藝,她明麵上一樣不沾邊,卻不知她在暗地裏有多努力去將這一切學好,故作勇莽頑劣,不過是為了令有心之人忽視她誌不在此,隻認為她是一個崇尚武人那一套的莽女罷了。


    殺母之仇,她要讓李氏嚐嚐以牙還牙的滋味,殺父之仇,她也同樣要讓神武皇帝血債血償。


    仇恨的影子,就像一條毒蛇,一直盤踞在她心裏,揮之不去,她被仇恨蒙蔽,被仇恨所驅使,致使後來,她在偏路上越走越遠,以至於在前生遺恨漠北。


    後來,老天再次給了她一次選擇的機會,她覺得,讓神武皇帝給自己阿爹認錯,遠比殺了他讓自己來的快意,雖然她知道讓堂堂皇帝向一個臣子認錯堪比天方夜譚,但她最後還是做到了。


    夢的最後,秦落看到了很多故人,有秦瑄、蓼蘭、淮陰王、耶律驍、秦晚……還有獨孤叡,他還站在那裏,並朝她伸出了手:“秦落,我說過,如果你願意回頭,你會發現,我一直在這裏等你……”頓了一頓,語氣裏有些抱怨:“你怎麽現在才來?我已經在這裏,等了你好久。”


    秦落淚流滿麵。


    她知道,他們這是要來接她了。


    翌日,陽光明媚。


    蕭瑟跟隨手執紫檀拐杖的秦落在禦花園散步,蕭瑟邊走邊道:“聖後早些年徹夜忙於政務,為國憂心才熬傷了眼睛,陛下孝心,特意著宮裏最好的木匠提前訂做了這根上好的紫檀鳳仗,送給聖後當生辰禮,真是讓臣好生羨慕。”


    秦落輕輕笑道:“皇帝有心了。”


    快走到杏花林時,隱隱約約的聽到杏花林中傳來歌聲,好像有人在唱:“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


    秦落不禁在心中感慨,不知是哪位小女子正在大膽的用歌聲追求她的少年郎呢?


    “嘎——嘎——”


    秦落停下腳步,恍然聽到天邊傳來大雁的叫聲,定睛望去,卻模模糊糊的看到一隻像是紙鳶的影子正時高時低的自由翱翔於天際。


    秦落問一旁的蕭瑟:“蕭瑟,是大雁回來了嗎?好像,還有人在放風箏。”


    蕭瑟回道:“回聖後,是大雁回來了,如今正是放風箏的好時節呢。”


    秦落突然問她:“蕭瑟,你可曾傾慕過一個人?”


    蕭瑟愣了一會兒,微濕了眼眶,她的少年郎,英魂早已隨風吹散在那年的漠北黃沙裏,回過神,道:“傾慕過的。”然後問秦落:“那聖後呢?”


    秦落驀然失神,三生愛恨過眼,已成雲煙,他臨終前一直耿耿於懷她是否愛過他:“秦落,你可曾愛過我?”


    她曾不止一次的在心裏問自己,她愛過他嗎?


    可在他彌留之際,她強忍悲痛,出口的卻是:“我知道陛下在擔心什麽,職兒孱弱多病,還有聘兒呢,聘兒若不行,還有聰兒,總有一個,能成為一個心懷天下蒼生的好皇帝,陛下且安心,我會為陛下守護好北秦的錦繡江山,陛下所擔心的世戚遺患,我都會為陛下一一解決。”


    諸多絮絮,卻終究沒有將那句話說出口。


    他握著她的手,想再說些什麽,卻怎麽也說不出了,他帶著對她的不舍、不甘和遺憾,緩緩地闔上了眸子……


    如果那年,她阻止他執意南下收複燕雲十六州的話,那該有多好。


    也許這樣,他不會舊疾複發。


    也許這樣,他們之間可以廝守的更久。


    二十年,對他們來說,真的太少了。


    可是這世間沒有如果。


    她也許早就放下了仇恨,隻是始終無法坦然麵對他對她的感情。


    在感情裏,最先動心說愛的人,就已經輸了。


    她不想輸。


    秦落慢慢地閉上了雙眼,心道,阿叡,我真的好累啊。


    不遠處的歌聲婉轉悠揚,她的思緒隨著歌聲飛遠,她喃喃自語,好似已經將那句藏在心底百轉千回的情話說出口:“愛慕過的。”


    蕭瑟有些疑惑道:“聖後,您說什麽?”


    秦落回過了神,睜開眼睛,淡淡道:“沒什麽,走罷。”


    蕭瑟邊走,一邊好奇問道:“聖後剛才在想什麽?”


    秦落說:“我的夢。”


    蕭瑟又問:“聖後,那是個什麽樣的夢?”


    秦落道:“在那個夢裏,我夢到了好多故人,有我阿爹,有我阿娘,有我舅舅,有我表哥,有錦河,有淮陰王,有嬸母李雲裳,有我的叔父,有堂妹秦晚和秦瑄,有世宗神武皇帝,有明敬太後,有我上輩子最好的朋友耶律驍,有我的義妹蓼蘭,也有我的兒子景宗皇帝……他們跟我說啊,我已經活的夠久了,所以,他們要來接我走了,還有我的丈夫光宗皇帝,他一直在那裏等我,可是,當我回過頭時,卻發現自己,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裏了……”


    蕭瑟不由淚目,抬手,用袖子拭了淚,強顏歡笑道:“那聖後一定很著急吧?”


    秦落歎說:“是啊……”


    襄宗神英皇帝重熙四年,明懿太後秦氏、崩,年四十九,與光宗神宣皇帝合葬於昭陵。


    很多年後,曾經那座宏偉輝煌的建業城已在戰火的摧殘下,變成了幾方斷壁殘垣,供後世之人遙想。


    隻是那個有著鐵血柔情的女子,早已隨著歲月的流逝,慢慢地消失在了時光的洪流裏,再無人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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