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溫暖昏黃,在素白屏風上映出一道剪影,身姿窈窕,纖穠合度,臉側散落的發絲被氣息吹拂,小幅度地搖動。


    望向屏風,弓玉看到裴蘇蘇微蹙起眉,纖長濃黑的眼睫顫動,輕聲問道:“是什麽秘術?”


    “虯嬰臨走前,抹去了秘術的所有痕跡,無人知曉是什麽。祭司也暫時沒有告知屬下,說到了下個月圓之夜才能說。”


    祭司並非故弄玄虛,而是他本身受規則秩序束縛,很多話都說不出口。


    既然他這麽說,就代表下個月圓之夜,應該會發生很重要的事情。


    裴蘇蘇垂下眼,低聲道:“那秘術能救鳳凰妖王,應該也能救容祁。”


    說不定正是憑借這個秘術,容祁才得以將自己的修為壓製至今。


    “屬下也這麽覺得。”


    “如此說來,若是當年沒有這件誤會,鳳凰妖王或許不會隕落。”


    如果虯嬰沒去魔域,留在妖族將那份秘術補全,說不定鳳凰妖王如今還活著,甚至有機會成神。


    與此相對應,沒有那份秘術,容祁或許早就壓製不住自身修為,邁入偽神階,消散在了天地間。


    弓玉答:“正是。虯嬰離開後一年,鳳凰妖王便設下傳承,消失不見。”


    他話音落下,裴蘇蘇沒再繼續開口,殿內一時寂靜,隻餘清淺呼吸聲。


    巍峨空曠的主殿內,隻有他們麵前燃著燭火,其他地方黑如濃墨,明暗交織處劃出一道細線,將他們圈在明亮的角落裏。


    許久後,裴蘇蘇深吸一口氣,感歎道:“還真是陰差陽錯。隻可惜,沒有重來的機會。”


    本以為白天發生了那樣的事,容祁今夜不會回來,裴蘇蘇在主殿待到很晚,沒打算回寢殿。


    到了寅時,門外守著的小妖困倦不已,靠在廊道下的紅漆柱上打盹。


    正睡得熟,忽然感覺有種陰森森的寒意從腳底升起。


    小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下意識收攏衣襟,正眯著眼準備靠回柱子繼續睡,視線不經意掃到迎麵走來的人影時,頓時一個激靈,所有睡意煙消雲散。


    容祁還穿著結侶那身金色祭衣,煞白的臉色,眼睫半闔,薄唇無意識抿著,腳步沉重。


    在今日這般靜謐漆黑的夜晚,他這一身古樸的衣衫,裹著滿身煞氣從廊道盡頭走來,冷然月光隻照亮了他半邊側臉,另外一半神情藏在陰影中,讓他看上去像是索命的閻羅。


    腳步聲愈來愈近,來人分明沒往這邊瞧,卻還是給他們帶來了難以抵禦的壓力。


    兩個小妖對視一眼,俱都站直身子,戰戰兢兢地喊道:“魔,魔尊。”


    聽到外麵的聲音,裴蘇蘇放下筆,抬眸望過去。


    沒多久,就看到容祁邁過門檻走進來。


    殿內四角都已燃起燭火,暖黃的光線融化了他眉間的冷意。


    容祁站在堂下正中,朝前走了幾步停下,望向靜坐於台階高位上的人。


    裴蘇蘇淡漠地回望向他,主動開口:“有事?”


    她不是沒看到容祁微紅的眼眶,料想以他的性子,定然又偷偷哭過,可這不都是他咎由自取?


    容祁瞳孔漆黑,出口的嗓音艱澀沙啞:“情玉鐲碎了。”


    好不容易壓下的情緒,隨著這一句話又一次翻滾起來,濃濃的委屈不甘襲上心頭,他握緊了拳,嘴唇繃直。


    裴蘇蘇“嗯”了聲,執起茶盞輕啜一口。


    容祁喉結上下滾了滾,藏在心底的話脫口而出:“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放下茶盞,抬睫對上他忐忑緊張的視線。


    裴蘇蘇接下來說出的話,讓容祁臉色更加難看。


    “這不是我能控製的,即便你用玉墜逼我,我也沒辦法。”


    “我沒有要逼你,”容祁下意識辯駁,不想被她如此防備,可話語出口才發現完全沒有說服力,“我是想說……”


    “重新溫養情玉鐲?”裴蘇蘇看出了他的想法,沒等他一句話說完,挑眉問道。


    容祁點頭,緊張地舔了舔唇,殷紅的薄唇泛起水澤,“可以嗎?”


    他的視線很專注,眸中蘊藏的期待如同夜幕中的星芒,細碎而明亮。


    裴蘇蘇平靜說道:“我無能為力。”


    就算不考慮她對容祁的恨意,她也沒辦法再溫養出一枚全新的情玉鐲。


    她對他,再也沒有毫無瑕疵的純淨感情。


    雖然早就料到她會這樣回答,真正聽到的瞬間,容祁心底還是不由自主地升起失落酸澀。


    他失魂落魄地垂下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束在腦後的烏黑發絲晃了晃,露出一截脖頸,看上去白皙而脆弱。


    可裴蘇蘇卻沒有折斷的能力。


    過了會兒,容祁重新抬頭,眼睫有些濕潤,眸含希冀地望向她,“雖然沒有情人扣,但我們簽了結侶契約,已經是道侶了,對麽?”


    上次結侶,他擔心字被看出來,提前跟裴蘇蘇商量好,不簽結侶契約,直接結情人扣。


    所以今日是他們第一次簽結侶契約。


    “嗯,”裴蘇蘇說完就移開了視線,所以就沒有看到,因著她的回應,他倏然亮起的眼眸,“你還有事嗎?”


    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容祁聲音低下去,“沒有了。”


    空曠的殿內重新陷入寂靜,隻剩下筆在紙上沙沙劃過的聲音。


    裴蘇蘇已經在若無其事地處理正事,完全當容祁不存在。


    “你今夜不回寢殿嗎?”他問。


    “事忙。”說話時看都沒看他一眼。


    “可今天,是我們結侶的日子。”


    結侶當夜,大部分修士都會在一起合修,相當於凡間的洞房花燭夜。


    說完,容祁看到裴蘇蘇手下的筆頓住,緩緩抬起眼睫,朝著他望過來。


    這是今晚她第一次這麽認真地打量他。


    桃花眸中翻湧的暗沉情緒,如同一柄劍刺過來,讓他本能覺得心慌,下意識屏住呼吸。


    頂著她的視線帶來的壓力,容祁正想說些什麽來緩解凝滯的氣氛,卻忽然聽她開口。


    “聞人縉快要死了。”


    這句話讓容祁心神大震。


    他沒想到裴蘇蘇會突然這麽說,更沒想到她會以這樣平靜的語氣,將這件事說出來。


    就連神情,也平靜得可怕,除卻微顫的瞳仁以外,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緒,好似一個死人。


    “你覺得我有心情陪你合修?”


    容祁從她毫無起伏的語氣中,聽出了濃濃的譏諷。


    不願被她誤解,容祁長眉微蹙,急忙為自己辯解,“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覺得,覺得我們今日結為道侶,晚上一同度過才好。而且在你同意之前,我絕不會碰你。”


    得知容祁並非像自己想的那麽混賬,也沒有要在聞人縉如今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情況下,強逼著她行房的意思,裴蘇蘇心下稍鬆。


    “今日沒空。”


    容祁握了握拳,“那我能留在這裏麽?”


    “隨你。”


    冷淡說完,裴蘇蘇就埋頭做起了自己的事情,權當容祁不存在。


    容祁落在她身上的黏膩視線,她自然感受得到,但她早已習慣了他這樣的眼神,絲毫不會幹擾到她。


    有那麽一瞬間,容祁很想將自己和聞人縉的關係說出來。


    可他轉念又擔心,萬一裴蘇蘇期待的是聞人縉怎麽辦?難道要他的意識給聞人縉讓位麽?這絕對不可能。


    容祁自己都還沒理清,和聞人縉到底算是什麽關係,更沒想好要如何處理他們的恩怨,最終還是將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他找了個位置坐下,默默望著裴蘇蘇,沒有再出聲打擾。


    聞人縉的生息一日比一日微弱。


    越來越臨近祭司所說的一月之期,雖然裴蘇蘇已經提前很久做好了心理準備,可還是控製不住心底蔓延開的不舍和痛苦。


    有好幾次,她本想去暖靈泉旁邊的山洞,可每次都沒有勇氣進去,隻是在門口遠遠地瞧上一眼,便逃避似的匆匆離開。


    除卻當初的滅族以外,其實裴蘇蘇並沒有經曆過太多生死離別,還做不到很好地處理永別這件人生中的大事。


    這天,裴蘇蘇忙完事情回到寢殿,盤膝在內室床上坐下,閉目想著碧雲界的各種事。


    聽到容祁進來的聲響,她沒有睜眼,聽著他的腳步朝床邊靠近,在床尾的蒲團上坐下。


    他們大部分時間都是像這樣相處,互不幹擾,維持著表麵的和平。


    裴蘇蘇答應暫時不再修無情道以後,容祁便再也沒有拿玉墜逼迫過她。


    於容祁而言,隻要她不徹底忘卻愛恨就好,不管多久,他都能耐心等下去。


    隻是最近有件事,總讓他隱隱覺得不安。


    自那日從不仙峰上回來,容祁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聞人縉了。


    聞人縉就像是徹底消失在了他的身體中,任憑他如何喊,都再沒有出現。


    到了夜裏固定的時間,他也完全感受不到屬於聞人縉的那半靈魂。


    容祁在屋裏靜坐半個時辰,在識海中喊了許多次,和前幾日一樣沒有等到聞人縉現身。


    他掀開眼睫,先是仰起下頜往床上看去,見裴蘇蘇一動不動,便從蒲團上起身,放輕腳步朝著外麵走去。


    珠簾碰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容祁眸光微動,停住腳步。


    期待地在原地等了幾息,卻沒等到任何問話。


    容祁轉回身,看到屏風後映出的一道朦朧身影,保持著之前的姿勢沒動。


    或許,她連睜開眼,往他這裏看一眼都不肯。


    即便他夜間忽然離開,蘇蘇也從來不過問他的去向,更不會在意他何時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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