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元曼嘬了口茶,說:“我確實是老了,但是我的心不老啊。我確實是脫下了警服,但這裏,永遠還裝著咱們那枚警徽!公安工作的一舉一動,我依舊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說完,傅元曼用手掌拍了拍左胸。這一個“咱們”又讓蕭聞天的心劇烈地震顫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恢複了冷靜,他說:“一共跑了二十二個嫌疑犯,不過最讓我納悶的是,這些人大部分都不是重罪,這樣規模和性質的越獄,實在是罕見得很。”


    “不光罕見,還很蹊蹺,對吧?”傅元曼插話道,“你不知道該如何下手了,所以來求助於我?”


    蕭聞天點了點頭。


    傅元曼笑著說:“時代不同了。現在那些高科技的玩意兒,什麽網絡啊、手機啊什麽的,我已經完全不懂了。我啊,已經快被時代淘汰嘍。”


    “怎麽會呢?”唐駿一邊泡茶,一邊忍不住插話,“要說別人還行,老爹你老當益壯,哪會被時代淘汰?偵查破案,說到底還不是咱們那時候的三板斧最管用嘛!”


    “可不是嘍。”傅元曼說,“高智商犯罪,高科技破案,已經成了當今刑偵破案的普遍現象。我吧,原則還能把控得住,具體的細節,已經不能與時俱進嘍。”


    “您的意思是,您也幫不了我?”蕭聞天有些失落。


    “何止是我,就連他,現在回到隊伍來,也幫不了你了。”傅元曼指了指唐駿,說,“可惜,我看小望很是塊料子,不過現在還少了點兒經驗。”


    “遠水解不了近渴。”蕭聞天說,“把這二十二個人全部抓回來,實屬難事。我最擔心的是這些人會繼續危害人間,那我真的是罪過大了。”


    “責任不在你。”傅元曼顯然對事件經過很了解。


    “我用人失察,責任無可推卸。”蕭聞天斬釘截鐵地說。


    “你別著急,不如先來看看這個。”傅元曼將書房桌上的一大摞材料遞給蕭聞天,說,“這就是你那個親生‘遠水’寫的東西,看完以後,再來和我說說你的想法。”


    材料的封麵上,整整齊齊地打印著:


    《關於係列嬰幼兒盜竊案的總結、思考和下一步偵查建議》。


    “小望清早的時候就告訴我了,不過,老爹,我現在真的無法分出精力來辦理這個案件。”蕭聞天簡單翻了翻材料,說,“局裏也傾盡全力在越獄案件上了,我們真的隻有把它放一放。”


    “放一放是可以的。”傅元曼抱著茶杯,蹺起二郎腿,“不過現在也有時間,我建議你還是認真看一看。”


    三十年來,蕭聞天一直對傅元曼言聽計從。所以他沒說什麽,從報告的開頭,慢慢地往下看去。沒想到,這一看,心思就看了進去。


    “不錯,這小子的能力,完全超出了我的預計。”蕭聞天很欣慰,“看來四年大學,不僅培養了他的警察素質,還讓他通過翻閱案例,積累了大量的資料分析經驗,這對他今後的工作,大有好處。”


    “這就是你看完這所有材料後的感想?”傅元曼盯著蕭聞天。


    “老爹,小望寫得確實有理有據,也對下一步偵查工作部署得當。”蕭聞天說,“我承諾,這件越獄大案結束之後,我會舉全局之力,偵破這一起嬰幼兒係列盜竊案件。畢竟小望也總結出來案犯一年作案一次的規律,我們有信心在案犯下次作案之前,一舉破案。不過,我現在的心思,全部在越獄大案之上。”


    “比起越獄大案,你不覺得偷孩子的案件更加蹊蹺嗎?”傅元曼說,“說不定,這起係列偷盜嬰幼兒案件的背後,隱藏著更大、更危險、更有挑戰性的陰謀呢?”


    “即便是這樣,我也無暇顧及了。”蕭聞天說。


    “作為一個地方公安機關的主官,你應該從全局來考慮。”傅元曼說,“不論什麽時候,不論麵前有多大的困難,警覺一定不能丟。我的直覺告訴我,這起係列偷盜嬰幼兒案件,可能更加事關重大,隻是我也還沒有找到頭緒。當然,我也不是強迫你從越獄大案上撤下來。你說得對,事有輕重緩急。你現在全心攻破越獄大案是正確的。但是,既然你來求助於我,我就有理由認為你現在並沒有好的辦法。”


    蕭聞天點了點頭,此時他確實還沒有想好明天的工作部署如何才是最妥當的。


    “既然沒有好的辦法,為何不試一試小望的建議?”


    “小望的建議?”蕭聞天努力回憶自己在清晨時分和蕭望的對話。


    傅元曼指了指報告的最後一行手寫字體:“是否可以向省廳、公安部報告,成立專門處置特大、疑難、涉密案件的行動小組。集精英人才及警界資源為一體,高效工作。既可節約警力,又可攻堅克難”。


    剛才看報告的時候,對這行像是程式性的建議,蕭聞天隻是一掠而過,並沒有像傅元曼那樣看進了心坎裏。此時對於傅元曼的提示,蕭聞天一驚:“老爹,您,您是想,是想?”


    傅元曼微笑著點了點頭。


    蕭聞天心裏一緊,轉頭看了看正在品茶的唐駿。唐駿顯然也有一絲微微的震撼之色,但很快恢複了平靜。看起來,這個自稱無憂無慮的心理學教授,也不止一次思考過這樣的問題。而傅元曼隱忍了二十年,終於找了個合適的時機,把他們心底的熱血又潑灑了出來。


    蕭聞天靠在椅子上,慢慢地仰起頭,閉上了眼睛。


    過去的回憶像是洪水決堤,野獸一般地衝進了他的腦海。二十年來,蕭聞天選擇性失憶,拒絕自己回憶過去的往事,慢慢地,仿佛已經成了習慣。今天,老爹的一席話,蕭望的一行字,把他無情地拖進了痛苦的回憶當中。


    二十多歲的蕭聞天,站在“守夜者”三個大字之下,由傅元曼親自捧給了他一套嶄新的“八三式”警服。軍綠色的製服、鮮紅的領章還有光彩熠熠的肩章放到他的手上之時,他的心裏湧出了萬般神聖的感覺。


    “這是公安部授予的特別行政徽章。”傅元曼揚了揚手中的一個證件說,“各地警方見到此徽章,必須精誠協作,給你們提供應有的方便。”


    證件上,是一枚閃閃發亮的六角星徽章。


    加入守夜者組織的十年,是蕭聞天的黃金十年。和其他守夜者組織的成員一樣,他們奔波在全國各地,接觸各類大案、要案和疑難案件。親手破獲了無數奇案,親手抓獲了無數窮凶極惡之人。他們意氣風發,享受著各地同行的羨慕之情,沐浴著百姓們感激的目光。


    可是,就在那不知不覺之中,守夜者組織的內部出現了問題。對於法製進程的加速,不同觀念的人們發生了分歧。


    噩夢是在飛機上開始的。


    飛機的劇烈顛簸,燈光的閃爍,蕭聞天拚命地捶打著衛生間大門,空姐們瞠目結舌的表情……這些年,蕭聞天努力去忘記的這些散碎片段,此刻,毫不留情地捶打著蕭聞天的心。


    那時候發生的一切,不僅澆滅了蕭聞天心中的一腔熱血,更是在此刻,促使他的眼淚奪眶而出。


    “我知道你當初受了很多委屈。”傅元曼傾身拍了拍女婿的肩膀,說,“但是,一切為了社會的穩定,為了天下的太平,這點兒委屈又算什麽?”


    “也不是委屈。”蕭聞天尷尬地擦了擦眼角,“隻是,太久沒有提起這個名字了。太久了。”


    “所以,我現在正式向你們倆提出我的想法。”傅元曼努力壓抑著內心的湧動,他雙頰微紅,下巴微顫,終於說出那幾個字,“我要重新啟動守夜者組織。”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部裏會不會同意。”唐駿理智地提出顧慮。


    “二十年了,雖然組織裏的人,離開的離開,失蹤的失蹤,調離的調離,退休的退休。組織基地荒廢,組織職能無人執行。”傅元曼說,“但部裏從來就沒有下發過文件,說是解散組織或者讓我卸任。”


    “那是因為組織一直是保密的。”蕭聞天說,“隻有各地警方的主官,才對組織概況有知情權。”


    “不。”傅元曼自信地笑著說,“那是因為部裏的領導深謀遠慮,他們認為,總有一天,守夜者的徽章,會重新散發出光芒。真的慶幸,今天終於有了同仇敵愾的機會。如果再這樣荒廢十年,守夜者組織,就真的要在人間消失了。”


    “可是,怎麽才能重啟?”唐駿說,“就憑我們這三個老家夥?即便是召集齊當年的同僚,大家也都老了,一樣不具備戰鬥力了。”


    “這就是我之前說了那麽多的原因。”傅元曼說,“我們都老了,身體素質是一方麵原因,更重要的,是我們已經失去了適應當今社會的能力。現在的社會,是年輕人的社會。我們必須要發展一批身正、行正、有天賦、有能力的年輕人,作為守夜者組織斷檔二十年後重啟之力量。”


    “還是那句話。”蕭聞天說,“我現在被越獄大案糾纏,新的守夜者,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說不定,望梅也可以止渴。”傅元曼說,“我是這樣考慮的,用偵破越獄大案,作為新建守夜者篩選成員的條件。一方麵可以支持南安警方破案,一方麵可以選拔、鍛煉新人。”


    “確實是上策。”唐駿讚許道。


    蕭聞天見傅元曼和唐駿的目光齊刷刷地盯著他,顯然是在征求他的意見。這場茶會,不知不覺就變成了守夜者高層的決策會議。


    事到如今,也隻有賭一把了。


    蕭聞天點了點頭。在他的心中,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隻有死馬當活馬醫了。


    “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這個觀點。”傅元曼說,“明天一早,我就向部裏報告,重啟守夜者組織的職能。大本營,還設立在南安市守夜者組織基地;人員,我請求部裏給我三個月的時間,我們精選出一批年輕力量。最重要的,這三個月是我們全麵偵破越獄大案的時間。”


    傅元曼連蕭聞天“三個月期限”的軍令狀都了如指掌,這讓蕭聞天十分驚訝和感動。驚訝在傅元曼年過七旬依舊心係公安事業,感動在於傅元曼的這一決策,就是為了蕭聞天可以在自己規定的期限內,最大程度地提高破案概率。


    “部裏對越獄案肯定是高度關注,所以我不擔心部裏是否支持咱們想法的問題。”唐駿說,“老爹,我關心的是,您說的候選年輕人,從哪裏來。”


    “我想,這麽多年來,重立守夜者的大旗,不會隻是我一個人的想法吧?”傅元曼神秘地笑著說,“我就不相信你唐駿沒有暗地裏發展自己的接班人。”


    唐駿哈哈一笑:“您的意思是說,讓組織裏的老成員們,推薦人選?”


    傅元曼微微點頭,說:“這就是交給你小唐的任務。兩天之內,你通知所有能找得到的老同事,要求他們在三天之後,帶著自己推薦的接班人,到組織基地報到。每個人,必須推薦一至三人!我自己的推薦人選已經想好了,就是我的寶貝外孫—蕭望!”


    “喂,老爹!你這就搶了蕭望,那我呢!”蕭聞天心中的苦楚,似乎已經被組織重啟的激奮衝淡,笑著說道。


    “你不是有兩個兒子嗎?這還用擔心?”唐駿起身朝書房門外走去小解。


    開門的時候,一陣清香撲麵,唐鐺鐺隨著打開的房門撲進了書房。


    “鐺鐺?你在這兒幹嗎?”唐駿一臉驚訝。


    “我……我正好經過,準備問你什麽時候回家。”唐鐺鐺滿臉通紅,低頭尷尬地說。


    “唐大小姐,你不是說能修改遊戲屬性嗎?怎麽還是就這麽點兒血?”蕭朗的聲音從臥室裏傳出來。


    “明明還在玩兒,怎麽會想著回家?”唐駿有些擔憂地板起臉,“鐺鐺,偷聽別人談事可不是什麽好事。”


    “沒,沒,我什麽都沒聽見。”唐鐺鐺趕緊擺手,“啊,不對不對,我真的沒在偷聽。”


    唐鐺鐺的窘態逗得屋內的傅元曼和蕭聞天哈哈大笑。


    “自己家孩子怕什麽。”傅元曼說,“說不定,她以後也是我們的一員呢。”


    2


    “喂,老蕭,我剛回到家,又沒犯什麽錯,沒必要這麽晚了還要訓話吧?”蕭朗半躺在電腦椅中,打著哈欠說。


    “你睡到中午才起床,現在又困了,你有多少覺要睡?你要有你哥一半,我就心滿意足了。”蕭聞天忍不住說道。


    1992年,一直被傅元曼倚重的蕭聞天,和傅如熙在傅元曼的家中一見鍾情,並很快結婚。對蕭聞天來說,傅元曼既是自己的恩師和領導,又是自己的嶽父和親人。既然傅元曼下了指令,每個老成員至少推薦一名人選,蕭聞天不得不認真考慮這個問題。事實上,他的確有想過接班人的事。隻不過,他想的是讓兒子繼承自己的衣缽,做個優秀的公安局長,踏踏實實為本地的老百姓帶來福祉。


    可惜兩個兒子,蕭望勤勉好學,卻體弱多病。蕭朗身體素質極好,卻壓根兒不想當警察。他第一次看到小兒子在陽台上觀察幾條大街外的行人時,就覺得他是個好苗子。沒想到這麽多年來,小兒子非但對警察事業毫無興趣,甚至為了跟自己對著幹,還學了一個什麽考古專業,也是快二十歲的人了,依然對自己的人生毫無規劃。蕭聞天恨鐵不成鋼,卻也無計可施。


    現在,時間緊迫,老爹推舉了蕭望。自己眼下唯一能想到的人選就是蕭朗了。但蕭朗真能被趕鴨子上架嗎?蕭聞天暗想,無論如何,自己也要試著往前推一把。吊兒郎當的小兒子,人生才剛剛開始,借這個機會,讓他見識更為廣闊的世界,或許能讓他早日成長起來。


    想到這裏,他看著坐在自己眼前的兩個兒子。送走客人後,他來到哥倆的書房,關上門,打算將計就計。


    “聽說過守夜者嗎?”蕭聞天問。


    蕭望認真地搖了搖頭,蕭朗盤腿坐下,玩著自己的指甲,懶懶說了個“沒”字。


    “守夜者組織,誕生在建國前。”蕭聞天徐徐道來,“當時全中國解放在即,人民都沉浸在歡天喜地的氣氛當中。可是,卻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大案。當時公安部還在籌建,羅部長當機立斷,要求其下屬,從野戰軍調來的鋤奸幹將蔡順禮,迅速查清此案,消除人心惶惶的情緒,保證人民群眾的安全。”


    “這些事兒,我怎麽沒在公安曆史上看到過?”蕭望說,“不過這些前輩的大名倒是有所耳聞。”


    蕭聞天微微一笑,說:“畢竟那個時候,公安部門的人都是軍隊調任的,對於案件偵查什麽的,都很陌生。蔡局長出了一奇招,從社會上找了一個說書的、一個算命的和一個打更的人來破案。這讓很多人大跌眼鏡,當時也是熱議一時。”


    “最後破案了?”不知何時,蕭朗已經被故事所吸引。


    蕭聞天點了點頭,說:“當時,就是在我們南安市抓住了凶手。這個案件的破獲,裏麵有很多值得借鑒的地方,影響深遠。就是到現在,刑警部門的案件偵查工作,還能從當年這起案件得到啟發。不僅如此,這起案件的偵破,震懾了犯罪分子,保障了平安,更是讓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部能在建國後不久,帶著榮譽,正式宣告成立。”


    “這三個人,有這麽大能耐?”蕭朗將信將疑,“他們是怎麽破案的?”


    “這些故事,都是秘密,我不能告訴你這個公安係統外的人。”蕭聞天說,“為了紀念這起裏程碑似的案件,公安部在成立後,立即組建了‘守夜者組織’,大本營就設在我們南安市。這個組織,專門協助各地公安機關,偵辦比較有特殊意義的疑難、重大命案。”


    “守夜者?這名字和魔獸世界裏的一個任務一樣嘛。”蕭朗打岔。


    蕭望用胳膊肘捅了蕭朗一下,讓他閉嘴。他轉向父親:“為什麽我從來沒在任何記載上看到過這個名字?難道它現在還存在著?”


    “沒聽過很正常。一來,因為種種原因,這個組織已經有二十餘年沒有實質意義上的工作了。”蕭聞天語帶遺憾,“二來,這個組織屬於秘密單位,隻有各地高級警官才知曉一二。”


    “哦,我明白了。所以姥爺就是這個什麽‘守夜者’的頭兒吧?你們神神秘秘聊了這麽久,就是關於這個組織的事吧?哈,唐叔叔肯定也是這個組織的吧?”蕭朗像是猜到了謎底的孩子一樣得意起來。


    “你猜得沒錯。”蕭聞天說,“現在,公安部準備要恢複守夜者組織的職能,並且要求我們這些老成員,重新組建一支年富力強的特種刑偵隊伍。我和你們姥爺商量過了,現在有個決定。”


    “等等等等,老蕭,你先別開口。”蕭朗跳起來,說,“這一定是個坑,我才不跳,跳下去就得被埋。”


    “我沒說要你去啊。”蕭聞天嗬嗬一樂,“守夜者的候選人,可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推薦的。沒有足夠的能力和膽識,做不了守夜者。我們的決定,是讓蕭望參加。”


    “謝謝爸,我願意參加。”蕭望眼睛發亮,蒼白的雙頰都有些泛紅。


    “我今天把你倆都叫進來說的原因,是希望蕭朗也能知道蕭望的去向。”蕭聞天說,“進入了組織,很有可能很久都不能回家了。我是組織的教官,要和蕭望一起進駐組織,所以,這件事情蕭朗必須知道。”


    “嗯。”蕭朗悶聲答道。


    “剛才我們在議論這事情的時候,鐺鐺在門口偷聽。”蕭聞天說,“我沒有估計錯的話,你們唐叔叔應該會推薦鐺鐺加入這個組織,這樣她也會和我們朝夕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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