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喜悅,表現在唐駿的臉上,並不是放鬆和興奮,而是沉思。


    唐駿移開了雙手,重新回到審訊桌旁,一邊在筆記本上唰唰地寫著什麽,一邊蹙眉沉思。


    而此時的山魈做了一個深呼吸。


    “她剛才壓力很大,現在瞬間放鬆。”淩漠說,“越是壓力大,就越容易表現出身體肌肉的收縮程度和狀態。這是好事。”


    “同時,也說明這家夥真的很怕她的老板。”蕭朗說,“‘幽靈騎士’被抓,就讓她去殺。我想,她現在也要考慮誰會來殺她吧?”


    “我倒不覺得她會考慮這個問題,她不怕死,反而隻求速死。”聶之軒說。


    淩漠點了點頭:“現在想起來,她還真是挺可憐的。”


    唐駿寫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說:“不早了,我也知道你的選擇了。既然身體剛剛恢複,就去看守所裏好好休息吧。那個曾經被方然策動越獄的看守所,如今是連一隻蒼蠅也難以進出了。謝謝你告訴我這麽多線索。”


    在聽前半段話的時候,山魈明顯放鬆下來。但是聽見最後一句,山魈立即抬起頭來,驚愕地看著唐駿。


    “這是通過觀察她的心理擔憂表現特征,對剛才的問題做的最後確認。”淩漠說,“老師已經有答案了。”


    唐駿的沉思似乎沒有給他帶來歡愉,以至於他離開審訊室的時候,對幾個學生洶湧而來的提問置若罔聞。他獨自一人快步走出了守夜者組織的大廳,發動汽車駛離了,留下一幹人等,站在審訊室門口傻愣著。


    “別往心裏去。”淩漠說,“任何心理痕跡的分析,都不是即時可以得出結論的,這需要和案件的具體情況相結合。老師肯定是要回家去分析山魈的心理痕跡,然後結合案情得出我們下一步工作的方向。大家都別急,等一夜,明天會有好消息。”


    “哼!都不理我!我要回家找他。”唐鐺鐺見父親少有地對她毫不留神,心裏十分難受。她摸了摸頭上纏著的紗布,想回去問個究竟。


    倒是蕭朗拉住了她,說:“給唐叔一點兒自己的空間嘛,他肯定需要靜心分析。”


    這一夜,大家過得都很糾結。從案件的辦理來看,他們漂亮地完成了任務,活捉了犯罪嫌疑人,而且嫌疑人也低頭認罪了。但是這看似完美的結局背後,依舊隱藏著巨大的陰謀。這種揮之不去的陰影,讓大家都難以入睡。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起了個早,各自用不同的方式,比如跑步、遛彎、慢騰騰地吃早飯等,掩飾了內心的焦急之後,他們還是來到了審訊室,看唐駿是否會二次提審山魈。


    但是沒有。


    山魈並沒有被唐駿提來守夜者組織進行第二次審訊。這樣看起來,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時間過了十點鍾,導師們一個個都不見人影,這顯然是不太正常的。


    究竟發生了什麽?


    等來等去,臨近午飯的時間,傅元曼走進了守夜者組織的大門。


    即便是在刑偵戰線上工作了數十年,喜怒不形於色的傅元曼,還是表現出了與往常不同的神色。他臉上的神色讓守夜者成員們都感到了不祥之兆。


    “姥爺,你去哪兒了?一上午都不見人!”蕭朗最先衝了出去,挽住傅元曼的胳膊,說,“您這是咋啦?不高興啊?”


    “先別囉唆。”傅元曼嚴肅地說,“開上你們的車,我帶你們去一個地方。”


    傅元曼坐在萬斤頂的副駕駛上,引著皮卡丘一路向南安市西郊方向駛去。大家懷著忐忑的心情,沿著大路一直跑到了人煙稀少的郊區,再七彎八拐地抵達了一處大院,萬斤頂沒有減速,直接開進了大院。大家的餘光,瞥見了大門上的幾個大字。


    南安市殯儀館。


    不祥的情緒進一步籠罩著大家,所有人都沉默著,直到兩輛車停在了殯儀館冷凍間的門口。門口,有兩名荷槍實彈的特警正在把守。


    “不會吧?山魈不會也被滅口了吧?”蕭朗拉好手刹,十分擔心地纏著傅元曼詢問。


    傅元曼沒有回答蕭朗,帶著大家走到門口,拍了拍唐鐺鐺的肩,說:“你在門口等。”


    還沒等唐鐺鐺反應過來,傅元曼已經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冷凍間。大家看了看一臉疑惑的唐鐺鐺,估計是場麵血腥,怕唐鐺鐺不適吧。大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有陸續跟著傅元曼走了進去。


    冷凍間有幾排低溫冰櫃,兩排低溫冰櫃之間,放著一張運屍床,床上的屍體蓋著一塊白布。


    大家都是第一次進殯儀館的冷凍間,但是好奇心已經完全被驚恐所覆蓋。


    如果真的是山魈,那豈不是這麽久的努力又白費了?是什麽人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膽,接二連三地在警方的眼皮子底下策劃殺人?


    大家的心裏都七上八下的,也都沒有注意到運屍床的周圍站著的一圈導師們。


    大家都在屏息等候著傅元曼的下一步指示。


    “你們要有心理準備。”傅元曼慢慢地拉開了眼前的白布。


    其實在此之前,大家都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在他們看見那一張蒼白、毫無血色的麵孔時,所有人都還是倒吸了一口冷氣,呆在了原地。


    麵前是一張棱角分明的男人的臉,鬢角已經斑白,不過在慘白的皮膚上,已經不是那麽顯眼了。短短的胡茬兒上似乎還黏附著一絲泥土,唇角已經鬆弛,微微地張開。從他半閉的眼瞼之中,已經完全看不到有一絲生氣;眼瞼的周圍有兩處小小的裂口,那是被他碎裂的眼鏡片刺破的。然而,刺破口中並沒有血液流淌出來。


    這具冷冰冰的遺體,大家是多麽熟悉。


    他昨天的音容笑貌還都在大家的腦海裏徘徊。


    “老師!”淩漠的低吼,帶著顫抖,從喉嚨裏擠了出來。


    “唐……唐叔叔!這……這是怎麽回事?”蕭望強忍著哭腔,問道。


    顯然,在大門口的唐鐺鐺,聽見了裏麵的動靜,她不顧一切,衝破了門口特警的攔截,衝了進來。隻是遠遠地看了運屍床一眼,唐鐺鐺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成員們雖然年輕,但卻不是第一次直麵死亡。可是,麵對親人、導師的逝去,他們還是承受了有生以來最大的一次打擊。幾個人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傅元曼料想到了這一幕。


    其實在早晨事發的時候,傅元曼還準備向孩子們隱瞞這一噩耗。但是蕭聞天告訴他,孩子們已經不再是孩子們了,他們都是光榮的人民警察。


    人民警察之所以光榮,是因為他們在麵對危難的時候不能退縮,麵對黑暗的時候要充滿陽光,麵對犧牲的時候要懂得怎麽化悲痛為力量。


    所以,導師們選擇讓唐駿為孩子們再上人生曆程、警察曆程中的最後一節課。


    唐駿冰冷的屍體告訴孩子們,即便是和平年代,人民警察的隊伍裏,依舊有著犧牲,而如何麵對這種犧牲,是孩子們需要自己去領悟、去探尋的。


    大家震撼的情緒因為唐鐺鐺的哭聲迅速轉化為悲痛。


    唐鐺鐺,這個被唐駿從小到大捧在手心上的小姑娘,一夜之間,變成了孤兒。父親的音容笑貌猶在麵前,此時卻已天人永隔。昨日一別,竟然成了永別,而永別之前,父親都沒有好好地看她一眼。


    唐鐺鐺完全顧不上額頭上已經開始滲血的傷口,撕心裂肺地哭成了淚人,她跪在地上,已經沒有力氣站起身來,隻能一點一點地向運屍床挪去。蕭朗也一樣的撕心裂肺,他哭著去攙扶起唐鐺鐺。


    “都怪你!都怪你!你不讓我回去,我回去了我爸就不會死!”唐鐺鐺使出全身的力氣,一把推開了蕭朗。


    蕭朗一個踉蹌,蹲在了地上,抱著頭痛哭起來。


    這是蕭朗記事以來,第一次哭泣。


    “爸爸,別走,爸爸,你再看看我,爸爸,你聽得見嗎?你不要走,我以後聽話還不行嗎?”唐鐺鐺泣不成聲地去拽白布之下唐駿的右手。


    傅元曼想阻攔,卻已來不及。唐鐺鐺拉出的,是唐駿血肉模糊的右手。


    血浸染到唐鐺鐺白色的上衣上,這讓唐鐺鐺肝腸寸斷。她舉起唐駿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任憑父親的血滴隨著自己的淚水,流過臉頰,從下巴滴落。


    “鐺鐺,保重你自己。”傅元曼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慢慢地把她扶起,攬入懷中。唐鐺鐺撲在傅元曼的懷裏,痛哭不止。


    唐駿血肉模糊的手掌上方,戴著那隻大家都眼熟的運動手環。手環因為唐鐺鐺的觸碰,亮了一下。


    五千一百六十四步。


    大家同樣悲痛,不一樣的,是淩漠記住了這個讓他覺得奇怪的數字。


    “這是唐老師的遺物。”南安市公安局辦案民警給傅元曼遞過來一個物證袋,裏麵裝著手機、手表、錢包、眼鏡、鑰匙等一幹物品。


    “還有這個。”淩漠強作鎮定,伸手取下唐駿右手的手環,放進了物證袋裏。


    4


    悲痛有可能讓人心灰意懶,但也有可能讓人愈發清醒。而淩漠就是後一種。


    在殯儀館冷凍間最先看到蒼白的唐駿的麵孔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被這個噩耗驚呆了,與唐駿朝夕相處,一直把唐駿視為己父的淩漠更是悲痛萬分。但是,也隻有淩漠在那種極端情緒中,發現了蹊蹺之處。


    畢竟上了年紀,唐駿也開始注意養生了。也不知道是幾年前,唐駿開始戴著這隻運動手環,每天計步。時間久了,淩漠和唐鐺鐺也都已經熟悉了他的這隻手環。這個並不蹊蹺,蹊蹺的是,大家都知道,手環是每天零點自動歸零的,而唐駿出事的時候是淩晨,況且唐駿晚上一直在家,到案發現場也是開著自己的汽車去的。


    剛才說了,就在唐駿的手環亮了一下的時候,淩漠敏銳地注意到,上麵的數字居然達到了五千多,這和平時唐駿一整天的運動量差不了多少了!


    這太可疑了。


    細心的蕭望在淩漠取下唐駿的手環時,就知道淩漠發現了異常,在成員們坐上萬斤頂準備趕往唐駿出事的現場時,蕭望詢問了淩漠。


    淩漠毫無隱瞞,把自己的懷疑說了出來。


    “這個好辦。”蕭望從口袋裏拿出手套戴上,說,“這種手環是獨立計步的,並不需要通過app連接手機。而手機上,會有獨立的健康係數記錄係統。”


    蕭望戴好手套,從物證袋裏拿出唐駿生前使用的手機。


    “鐺鐺知道密碼嗎?”蕭望扭頭柔聲詢問唐鐺鐺。


    此時的唐鐺鐺比剛才要清醒了一些,但是她仍沒能回過神來,淚眼婆娑地靠在蕭望的肩膀上。


    “鐺鐺,你是大人了,要堅強。”蕭望看著唐鐺鐺的樣子,很是心疼,用手輕輕撫慰她的肩膀。


    “我是孤兒了。”唐鐺鐺帶著哭腔說。


    “不,我們都是你的親人。”蕭望指了一圈。大家紛紛點頭,給予唐鐺鐺安慰和鼓勵。


    “密碼,密碼好像是7674。”唐鐺鐺抽泣著說。


    “7674?”蕭望說,“這數字是什麽意思?”


    唐鐺鐺無力地搖搖頭,表示她也不知道這數字的含義。


    蕭望沒有繼續追問,用密碼打開了手機,打開健康係統。


    淩漠的推測完全正確,從一個月前到現在,唐駿每天的活動量都是很穩定的,每天大約六七千步。但是,今天淩晨以後,手機上的步數是一千多步。


    也就是說,唐駿的手環和手機,出現了計步的巨大偏差。


    在事發現場,唐駿不僅戴了手環,也帶了手機,那麽,如何解釋這一偏差呢?成員們百思不得其解。


    在沉默中,汽車抵達了事發現場。


    現場是在郊區的一個工地,工地的中央有一個大沙堆,大沙堆的一側停著一輛鏟鬥放在地上的裝載機。幾名武裝整齊的特警在周圍警戒,而裝載機的周圍有十幾個人圍著,忙忙碌碌的。


    十幾個人中,有一位穿著二級警監製服的高級警官在場指揮,正是蕭聞天。


    守夜者成員們,除了唐鐺鐺全身無力仍在車上休息,其他幾個人紛紛走到蕭聞天的背後。


    “爸。”蕭望叫了一聲。


    蕭聞天回頭看了看孩子們,滿眼的憤慨。


    “老唐就是在這裏出事的。”蕭聞天指了指裝載機,說,“裝載機的鏟鬥,把他壓在了下麵,整個胸腹部和雙手都被壓住了。尤其是胸部和雙手的損傷最重,有開放性損傷。法醫通過屍表檢驗,分析老唐是擠壓導致胸腹部多器官破裂,出血死亡的。”


    說到“死亡”二字時,蕭聞天的聲音有些顫抖。


    成員們走到裝載機的旁邊,鏟鬥已經被到場施救的消防人員鋸斷了液壓杆,但還可以看得見鏟鬥下方的殷殷血跡。


    “實際上,消防和120抵達的時候,老唐已經去世多時了。法醫推斷,他的死亡時間,大概是淩晨兩點左右。”蕭聞天說。


    “謀殺嗎?”蕭朗咬牙切齒地問。此時此刻,沒有人比他更想抓住凶手。


    “前期調查發現,老唐是今天淩晨一點多一個人駕車到附近的,監控視頻可以證明。可惜,附近是郊區,隻能確定他是到了附近,但是不能確定他來這裏做什麽,也不知道有沒有其他人過來赴約。”蕭聞天說,“現場附近地麵不具備現場勘查的條件,所以也看不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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