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時,豐寒星已從“清歌茶樓”回來了,回來時他的神色頗為頹萎與緊張,還有悲憤,一到“殘雨樓”,他便將那個老家人叫入房中,兩個人在一起嘀咕了半天.待老家人出來之時,他的臉色也變了,變得極為蒼白,似乎剛剛有不幸之事降於他身上.甚至,他的眼中有了一種殺氣,一種與他身份不相符的殺氣。但他的殺氣卻被深深地自我壓抑著,也正因為如此,那眼中隱然的殺氣才更讓人看了心中一凜。


    睡了一陣,歐陽之乎醒了過來,他覺得精神頗佳,隻是有點餓了.此時尚未到用晚飯之時,而歐陽之乎從來沒有讓別人侍候的習慣,所以他決定還是到外麵去吃點什麽.


    他在街上走著走著,後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又走到“清歌茶樓”前麵了。歐陽之乎不由苦笑一下,看見“清歌茶樓”斜對麵有一家酒樓,便走了進去,要了幾個小菜,一小壺花雕,便自斟自飲起來。


    現在,歐陽之乎所坐的位置恰好對著“清歌茶樓”的側麵幾個窗戶.歐陽之乎便這麽慢慢地喝著酒,靜靜地看著“清歌茶樓”。


    然後他看到一個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會在“清歌茶樓”出現的人,那人便是小六林子.當然,現在的小六林子已是扮作了茶樓的夥計,但那一身打扮卻掩不住她的小巧玲瓏。


    何況,小六林子是歐陽之乎這一生中接觸的第一個女人。


    歐陽之乎不由揉了揉眼.不錯,那夥計的確是小六林子所扮的。現在,她正心不在焉地擦著一張桌子,從歐陽之乎看她時,她便開始擦了,一擦就是半天,似乎她要將桌子摸出一朵花來才肯善罷某休。


    顯然,“清歌茶樓”的掌櫃與她有一定的關係,要不就是小六林子喬裝之後混入“清歌茶樓”的,不然的話,她如此心不在焉,做掌櫃的豈不立即讓她卷席走路!


    小六林子的爹是豐靈星,那麽這個掌櫃的不單與豐寒星關係非同一般,而且與豐靈星也是熟絡的很.


    一個能與“邪佛上人”門下兩個弟子都有不尋常關係的人,那麽此人便極不尋常了.正在歐陽之乎思路翩飛之時,小六林子出來了,她的肩上背著一個小小的細口布袋,看上去,她便是茶樓一個正在去置辦東西的夥計.但她接下來的舉止便不像是一個茶樓的小夥計了.隻見她走到一輛馬車前,對那車夫說了些什麽,那車夫搖了搖頭,然後她又比劃著手勢又說了幾句,那車夫的頭搖得更快了。


    小六林子又問了邊上幾輛馬車車夫,那幾個人也是一個動地搖頭,甚至有人臉上竟有驚恐之色.


    小六林子似乎失望地歎了一口氣,向四周瞧了瞧,大約是找別的車子,卻沒有找到.然後,她便向南走了,腳步匆匆.


    約摸走了半裏路,後麵忽然響起了馬車軲轆之聲,很快,一輛馬車從她身旁疾馳而過.小六林子正待叫喊,那馬車已在前邊戛然而止,一團黃塵立即彌漫開來.隻見黃塵飛揚處閃出一個人來,正是這馬車的車夫,手中持著一塊長長的馬鞭,頭卻用一根髒兮兮的布紮了起來,也許是為了防這漫天飛揚的黃塵吧.這車夫的臉也髒兮兮的,額頭上還貼著一張狗皮膏藥,隻有他咧嘴時,那副牙齒還讓人看了順眼些.


    這個髒兮兮的車夫一下車,便向小六林子這邊喊道:“兄弟,再添十兩銀子,我便捎你去,管他xx的什麽黑風崖,白風崖.老子豁出去了,我就不信那黑風崖裏的人真的那麽邪氣,還能生吃了老子不成?”


    他說得倒沒錯,如此一副髒兮兮的模樣,讓人看著都倒胃口,哪還敢生吃他?


    小六林子大喜,道:“隻要你將我送到,我便給你六十兩銀子。”


    車夫顯然是樂壞了,他風吹日曬雨淋,一年到頭還掙不到六十兩銀子呢?


    小六林子一上馬車,車夫便一揚馬鞭,吆喝一聲,馬車便‘轟轟’作響地跑開了.這個車夫顯然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才跑了幾步,便粗聲大氣地道:“兄弟這麽急著要趕去黑風崖,卻是為何?看你身子頗為單薄,也不怕那兒的惡人?”


    小六林子道:“去那兒找一個人……你也不用多問,我又不會少了你的銀兩.”


    車夫道:“那是,那是。”沉默了片刻,他又開口了:“現在趕去黑風崖,恐怕今日是折不回來了,莫非兄弟要在那兒住上一宿?”


    小六林子極不情願地“嗯”了一聲。


    這車夫卻不識趣,又好奇地道:“你定是在黑風崖有什麽親友了,想必對黑風崖熟悉的很,聽說那兒有一個古怪老頭,會騰雲駕霧,呼嘯來去,人說他已是半仙之體了.”說罷,他便偷眼看了看小六林子.小六林子“撲哧”一聲笑了,道:“他哪是什麽半仙之身?隻是輕功卓絕些罷了,人家都稱呼他老人家為‘孤風叟’.”


    車夫道:“輕功?莫非他平日都吃些燈蕊草、柳絮什麽的?”


    小六林子忍不住又笑了,道:“你這人倒也有趣得很.”突然,她驚叫一聲,道:“你走錯路了.”


    車夫卻道:“沒錯沒錯,從這路向西一繞,便可折回柳鎮了.”


    小六林子又驚又怒,喝道:“我什麽時候說要折回柳鎮了?”


    車夫嘻嘻一笑道:“兄弟你當然沒說,是我自己拿的主意。我想現在去黑風崖,天黑時才能到達,那回來時我豈不要趕黑路?倒不如先回去了,明日再來。何況,今夜柳鎮的‘清歌茶樓’有好戲看,兄弟你舍得錯過這樣的機會嗎?”說罷,他便輕盈地一躍而下。


    小六林子本是氣憤得發紅的臉一下子變得冷若冰霜,隻聽得她沉聲道:“閣下是什麽人?


    為何如此藏頭縮尾不以真麵目示人?”


    車夫哈哈一笑,道:“兄弟你不也是一樣?好端端的一個漂亮小姑娘,為何要扮作一個茶樓的夥計?”


    小六林子的臉色變得蒼白,她冷聲道:“閣下知道的倒還不少。”


    車夫道:“我還知道更多的呢,我知道你便是‘萬獸山莊’莊主的掌上明珠小六林子!”


    此言一出,小六林子臉色大變,由白變紅,又由紅變得煞白,她咬牙切齒地道:“好眼力!想不到豐魂星手下高人倒真不少!”


    這下倒輪到那車夫吃驚了,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像是撞見鬼一般,口中喃喃地道:


    “豐魂星?”


    小六林子冷聲道:“閣下又何必裝模作樣?”


    車夫卻不理會,從腰間掏出一塊白手絹,在臉上擦呀擦的,那髒兮兮的東西便無影無蹤了,他又將纏頭布條扔了,用手揭去額頭的那塊狗皮膏藥。


    小六林子吃驚地看著他,因為她發覺那個髒兮兮的車夫正在慢慢地變為一個倜儻的英俊少年!


    待“車夫”將外麵那件滿是黃塵的衣衫脫下,露出裏邊的鮮亮衣衫時,小六林子已驚叫出聲:“少文……大哥?”


    後麵的“大哥”二字,她叫得極為勉強.


    扮作豐少文的歐陽之乎一笑,道:“林子妹如何識得我?似乎我們未曾見過麵吧?”


    他如此一說,是因為那日與豐寒星交談時,知道豐少文未曾見過小六林子,才如此說的.果然,小六林子道:“文少……大哥不也未曾見過我便認出我了嗎?”


    歐陽之乎一笑道:“林子妹真是伶牙俐齒,隻是我分明是我義父的義子,你卻為何誤認為我是豐魂星的屬下?”小六林子吃驚地望了他一眼,少傾,方道:“寒叔叔從未對你說起過麽?”歐陽之乎吃驚地道:“說起什麽?”小六林子卻道:“久聞少文大哥是柳鎮的風流闊少,怎麽今日不去尋花問柳,卻關心起這種毫無情趣之事?而且平白無故地要扮成一個什麽髒兮兮的車夫,豈不辱沒了你平日的英名?”


    想必小六林子對豐少文的品行頗為了解,而且也知道豐寒星很不喜這不學無術的義子,因此才會出言相譏.


    歐陽之乎知她諷刺的是豐少文,但他卻是歐陽之乎,又怎會因此而惱羞呢?於是神色仍是平靜如初.


    小六林子見“豐少文”神色絲毫不變,不由暗歎:“這家夥臉皮功夫倒也修練得登峰造極了.如此嘲弄他,他卻還是厚皮厚臉地站在那裏.”


    卻聽歐陽之乎道:“為兄如此做作,自是為了林子妹你了.”言語間甚是輕薄.小六林子神色一變,道:“看在寒叔叔的份上,我不與你計較,若再不知自重,便別怨我翻臉無情!”話說到這裏,那張臉已是冷若冰霜了.


    除了豐寒星外,可能小六林子是惟一知道那“清歌茶樓”掌櫃真麵目的人了,所以歐陽之乎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把她帶回柳鎮.


    於是他突然神秘地道:“林子妹不想見到那種神情呆板木然之人嗎?”


    小六林子身子一顫,眼中已有無限的怨毒之氣!


    歐陽之乎不由有些吃驚,沒想到自己此言一出,對小六林子造成的震動有這麽大.那種舉家皆遭人所滅的傷痛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


    歐陽之乎不由有點內疚,雖然豐靈星是惡貫滿盈,罪得應有,而且當時歐陽之乎為人所控製,全無思維能力,但小六林子畢竟是無辜的,對於她來說,爹永遠是爹,無論他有多惡.何況她也未必真正了解她爹的品行。


    隻聽得小六林子用冷得刺骨的聲音道:“我隨你回去!今夜,柳鎮必定有血光!要麽是無魂無魄之人的,要麽是我的.”頓了頓,她冷聲道:“或者,是你的!”


    歐陽之乎不由打了個寒顫,他沒想到小六林子憤怒起來,竟是如此可怕.那個小巧玲瓏刁鑽古怪小姑娘到哪兒去了?現在的小六林子,已與那個小姑娘是截然不同了.


    歐陽之乎忍不住一陣心痛。


    也許,這便是江湖.


    把善的變成惡的,把真的變成偽的,把無邪的變成怨毒的.讓每一個人都千方百計地算計別人,又被人算計著。待到精疲力竭時,回首一望,才發覺自己已是麵目全非了.於是,歐陽之乎歎了一口氣,道:“今夜的血光有可能是無魂無魄人身上的,也可能是我身上的,但絕對不會是你身上的.”


    小六林子臉色稍稍一緩,因為她聽見了歐陽之乎的歎氣之聲,一個花天酒地的浪蕩公子本應是不會歎氣的,常常歎息的人,是因為心太累了.若是一個人的心會累,那這個人至少還不算是狼心狗肺了.但她的語氣仍是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冷,她道:“就憑你那把劍嗎?”


    歐陽之乎道:“再加上我的命!’


    小六林子那雙美麗的眼睛眯了起來,終於,她一點頭,道:“好!我便陪你走一遭!”


    ※※※


    柳鎮的人們意外地發現“殘雨樓”樓主的義子豐少文突然駕著馬車來了.這簡直比大白天撞見鬼還讓人吃驚!


    豐少文會去駕著一輛馬車?若不是親眼所見,那是誰也不會信的,倒不如說豐少文突然長出一隻角來,說不定還會有人信.


    即使如此,仍還是有許多人不信,現在他們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於是他們匣拚爭地揉著自己的雙眼.他們都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可任憑他們把眼睛都揉紅了,“豐少文”還是那麽微笑著坐在馬車前,手不時揚一揚鞭子.看他的模樣,倒像是一個駕車的好把式.柳鎮的人不由奔走相告:豐少文駕著馬車來了,豐少文駕著馬車來了.聽那語氣,似平在喊:“和尚娶妻生子了,和尚娶妻生子了.”


    歐陽之乎微笑著接受人們的“瞻仰”,心中道:“更讓人吃驚的事還未發生呢.今夜,你們將會看到豐少文與他的義父豐寒星惡鬥!”


    他的這輛馬車便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中駛至“清歌茶樓”。


    歐陽之乎翻身下車,然後走到後麵,掀起那低垂著的門簾.裏邊走出來一個人,一個美若天仙的姑娘:小巧玲瓏的臉,小巧玲瓏的鼻子,小巧玲瓏的櫻口,小巧玲瓏的身段……


    柳鎮的人又是大吃一驚,許多人的嘴都大大地張開著,合不上了.他們心道:“這風流成性的豐公子是從何處覓來這麽一個天仙般的女子?為何他們不去別處,偏偏來這茶樓?世上還有進茶樓的女子嗎?這豐少文真是膽大妄為了.”


    那天仙般的女子下了車,便徑直朝茶樓而進,歐陽之乎緊緊地跟在後麵,連那馬車也不顧了.


    眾人不由暗道:“這個豐公子,哎,這個豐公子,真是瘋了.”


    當小六林子上了茶樓時,那掌櫃手中的一隻玉茶壺幾乎失手落地!


    總算他定力好,忍住了.但緊接上來的一個人又讓他吃了一驚!


    那人便是扮作豐少文的歐陽之乎.


    更讓他驚駭欲倒的是歐陽之乎竟對小六林子道:“林子妹,我們便坐西窗下吧,若是坐東窗,人家便會給我們端上比貓尿還難喝的綠茶來。”


    看情形,小六林子與“豐少文”是同路而來的了,這豈不讓掌櫃的心驚?


    待小六林子與“豐少文”在西窗邊坐下後,掌櫃的忍不住道:“姑娘,我們茶樓一向是不接女客的.”說罷,他對小六林子遞了個眼色.小六林子卻似乎並未看見他的眼神,卻道:“這是朝綱規定的麽?你們店中寫過這樣的告示嗎?若是沒有,那又如何能拒客?”


    掌櫃吃驚地望著小六林子,大惑不解.小六林子卻已避開他的目光,低頭撫弄著自己的指甲.


    無奈,掌櫃隻好轉身對歐陽之乎道:“豐公子,我本是邀你子時來飲茶,為何如此早便來了?而且我隻邀了你一人,為何又帶了女客人來?恐怕不妥吧?”


    歐陽之乎一笑,道:“那又何妨?我現在隻是你的尋常顧客,待到了子時,我才是你所邀請之人.”


    掌櫃的看了看低著頭的小六林子,欲言又止,卻轉身對一個夥計惡狠狠地道:“還不快給豐公子上兩盞碧螺春?”


    歐陽之乎不由笑了,也許掌櫃的誤認為他已製住了小六林子.茶上來後,歐陽之乎正要喝,卻被小六林子攔住了,歐陽之乎奇道:“林子妹為何阻我飲茶?這碧螺春可不比那綠茶,若說綠茶是糞土的話,那這碧螺春便是從茶渣上長出的花了.”他的這種說法把幾個茶客逗得一樂,心道:“倒是有些歪理.”卻聽得小六林子道:“咱們將兩盞茶換著飲,豈不有趣些?”


    茶掌櫃與歐陽之乎一聽,全都瞪大了眼。


    歐陽之乎心知她意,定是為了防備茶掌櫃在茶中下毒。看來茶掌櫃與小六林子的關係的確非同一般,所以她才算定若是她代飲歐陽之乎的茶而中了毒,茶掌櫃定會為她解毒.“可是,她為何要如此對我呢?”歐陽之乎大惑不解,便道:“林子妹倒有雅興……”


    小六林子立即打斷他的話道:“我隻是不願你在我見到無魂無魄人之前有什麽差錯而已。”


    歐陽之乎道:“林子妹倒體貼的很。”語氣顯然有些輕薄.小六林子冷哼一聲,粉麵如霜.


    歐陽之乎一伸舌頭,油裏油氣地打了個撚子,搖頭晃腦地哼起小曲:春色迷人恨正賒,可堪浪子不還家,細風輕露著梨花.簾外有情雙燕飛,舍前無力綠楊斜,小屏狂夢極天涯……


    如此小曲,淫聲蕩語,也不知歐陽之乎是從何處學來的,茶客們早知這豐少文狂浪不羈,便也不以為奇,但小六林子卻聽得黛眉緊鎖,滿臉慍怒.歐陽之平渾如未覺。仍是一路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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