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琉哈氏拉著殷陶坐了下來,又取了一個剔紅雲紋圓盒打開,裏麵是四樣鮮果蜜餞:“這還是昨兒良妃送過來的,說是吃著極是清爽適口,你這一路奔波過來,想來胃裏也不好受,配著茶水用上一點兒壓一壓也是好的。”


    殷陶的注意力已經不在這蜜餞上頭:“衛母妃如今已經封妃了麽?”


    萬琉哈氏也沒想到殷陶的關注點在這上麵,她微微一愣,道:“是啊,剛過了新年便封妃了,隻是萬歲依然沒說要何時行冊封禮。”


    當年良妃的嬪位那可是封了足足十年才行的冊封禮,這妃位也隻是口頭晉位,冊封禮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


    殷陶心裏也是了然。


    這一看就是康熙為了製衡太子,故而壯大直郡王一係力量才提拔了八爺的生母良妃。但即便給了良妃晉位,卻跟從前一樣,依然沒有給她行冊封禮。


    殷陶覺得,康熙就是用這事同眾人表示:良妃雖然是朕要封的,但朕隻是隨便封封而已,心裏頭其實並沒有很想承認衛氏的妃位。


    殷陶想起從前萬琉哈氏對自己說過,良妃也是個可憐人,自幼生得花容月貌,美豔動人,卻隻能在辛者庫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度過了自己的前半生。


    後來好容易得了皇上青睞,侍寢成了常在,便幾乎將自己的一顆心都落在了皇上身上。


    可奈何皇上心裏雖然有她,但也絕不會隻有一個她,後妃眾多,即便美麗如良妃,也不能在康熙的心目中占據什麽特殊的地位。


    萬琉哈氏此時說起良妃,口吻依然惋惜。


    殷陶從前了解這段曆史之時,也覺得良妃的確可惜。


    殷陶覺得八爺母子也是老工具人了,每次需要製衡太子的時候,康熙就把他兩個推上去,但在康熙心底裏麵,卻還看不起他母子兩個。


    八爺這樣八麵玲瓏的性子,也不是一日便能長成的,終歸也是這些年經曆了太多事情的結果。


    八爺後來的失敗,被康熙一擼到底,最大的原因便是他劍指儲位,聯合群臣逼促康熙立自己為太子,卻不知道他這位皇父卻從來沒有將他納入繼承人之選。


    身處奪嫡旋渦之中,人人都會身不由已,康熙亦然。


    直郡王、八爺是製衡太子的工具人,三爺、十三是製衡直郡王的工具人,四爺是幹活的工具人,自己和五爺是盡孝的工具人……


    說起來,大家工具人,也沒有誰比誰高貴了。


    殷陶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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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2、豁達


    乾清宮。


    梁九功躬身,將太醫院院判的一封脈案擱在康熙桌上:“萬歲,這是太醫院張院判呈上的脈案,張太醫說太子病情已轉好,詳情都記在脈案裏頭,還請萬歲爺示下。”


    康熙拿起那份脈案,從右手換到了左手,卻最終還是擱在了桌上,並未打開。


    他就算不看這封脈案,也知道裏麵寫了些什麽。


    是啊,太子的病已經一月有餘,論起來也該好了,總不能叫毓慶宮一直關著大門閉門謝客。


    康熙看著桌上官窯青釉菱花式茶碗,緩緩道:“既然好了,就停了藥罷。”


    整個乾清宮的氣壓都低了下來。


    這段時日,但凡說起太子之事,乾清宮內氣氛一向如此。


    梁九功站在那裏低著頭不敢再說什麽話,拚命降低著自己的存在感。


    康熙出了一會兒神,又對梁九功問道:“老十二可去馬齊府上看過了?”


    梁九功忙是答道:“未曾,十二阿哥這兩日都在阿哥所休息,一直都沒有出宮。倒是之前馬齊大人在宮裏頭遇上過十二阿哥,還拉著阿哥說了半晌的話。”


    康熙笑了起來:“這孩子就是這樣,什麽都不懂,事事都要朕幫著籌謀,也不知道去一趟讓人家家裏安安心。”


    說起這話殿裏氣氛就輕鬆多了。


    方才連大氣不敢出的梁九功,現在也敢接話兒了。


    “皇上說得是啊,阿哥們年紀還小呢,哪兒能離得了您的提點籌劃呢?”


    康熙道:“川陝總督席爾達進上來的那兩柄玉如意看著不錯,叫老十二給他沒過門的媳婦兒帶回去看看吧。”


    康熙賞玉如意給富察家嫡次女,一則是肯定了十二阿哥,二則便是肯定了未來的十二福晉。


    殷陶也沒想到,他不過是跟著太後去了一趟五台山,就被關聯上了“失寵”一詞,還被傳得有鼻子有眼。


    那天馬齊拉著他說話,他也感受到了馬齊心裏頭的不安定,想要稟明康熙過去富察府上看看,卻不想康熙這就給了他玉如意叫他給舒怡送過去。


    殷陶覺得最近老爺子還蠻貼心的。


    除了這事之外,聽說這兩天太子的病也好了,毓慶宮開始開門見客了,但是據說去看望太子的人並不多。


    不管怎麽說,既然太子托他帶了經書回來,他就要早些給太子送去,以免夜長夢多。


    相比於康熙的憔悴,太子瞧著也很是不好,殷陶進到太子書房之時,見到地上有一灘極為明顯的大團水漬。


    毓慶宮是太子的居所,書房更是太子重要的辦公場所,宮人們打掃起來自是小心小心再小心,不可能會遺漏什麽,最可能的就是太子剛剛摔了茶盞,還沒來得及拾掇,自己便請見進來了。


    太子見是殷陶,對他招了招手,道:“十二弟來了,快進來坐罷。”


    殷陶給太子請安後坐了下來。


    看太子的模樣,最近的確也過得狼狽了些。這段時間都悶在自己宮裏頭,一個多月沒有出來,不知是不是因為缺乏陽光照射的緣故,臉白得有些病態,看著也虛弱不少。


    殷陶把特地帶回來的經書交給了太子。


    太子接過來,認真地翻了翻,對殷陶道了謝,又問殷陶最近過得怎樣,太後一切可好?蘇姑姑身子骨可還康健?


    殷陶道:“皇祖母過得十分安適,蘇姑姑也越發硬朗。山中到底和外頭不同,皇祖母和蘇姑姑年紀大了,在寺裏頭待著,心裏比尋常時候更是清淨,也無什麽人過去打擾,這段日子過得十分不錯。臣弟一切都好,隻是日日吃素有些不慣,這次回到阿哥所少不得要多用些肉菜補補肚子了。”


    太子對著殷陶笑笑:“你正是長身體的年紀,若是在寺中住不慣,大可以下山擇一處官邸住著。噶禮素來是個會吃的,你遇事隻管吩咐於他便是。”


    殷陶記得,這位名喚噶禮山西巡撫後來也倒了黴,官方說法是貪汙太過,但也有不少曆史學家分析,是因為噶禮站隊錯誤,選擇了力保太子的原因。


    看太子說起噶禮熟悉的樣子,殷陶估計曆史學家們的分析八九不離十。


    見太子似乎對山中之事很感興趣的樣子,殷陶便繼續開口講著山中的事情。


    太子果然是對外頭事物十分向往,在殷陶說話之間,太子也時不時地插話,兩人聊得十分歡暢。


    大概聊了兩盞茶的功夫,太子住下了話頭。


    十二弟估計也聽說了不少關於自己的傳聞以及這場蹊蹺的“生病”,但依然能跟之前一般的對他。


    如今還是在皇阿瑪的地界上,毓慶宮的一舉一動都在皇阿瑪的眼皮子底下。


    十二弟既然沒有攪和進這些事情來來,就不要讓他也跟著他們在泥濘裏掙紮了。


    十三弟已經摘不清了,能走一個是一個吧。


    想到這裏,太子對殷陶道:“今兒實在有些乏了,不留十二弟了,改日再約十二弟手談幾局。”


    殷陶愣了一下。


    他來毓慶宮雖不說多麽頻繁,從前隻要在京中,每月總有那麽一兩次的。


    這還是太子第一次這麽快就直言送客。


    況且殷陶看著太子不像是身上有什麽病的,身子想來也是沒有那麽乏的。


    看著太子有些欲言又止的臉龐,殷陶也明白了怎麽回事。


    太子這是在擔心,他在毓慶宮待的時間太長,日後可能會說不清。


    太子這是在用自己的方法保護他。


    從毓慶宮出來,殷陶突然覺得很迷惘,形勢的確很是有些超出了他的預料。


    他不過半年沒在京城,京中局勢突然間就變成了這般模樣。


    殷陶感覺太子像被網住的大魚,急切地想要掙脫這張大網,即便付出一些代價也在所不惜。


    太子已經做了將近三十年的太子,如今已經開始心急了。


    隻是不知道,太子會不會鋌而走險,做出一些更加觸及康熙底線的事,導致局麵越發無法控製。


    也是在這次回京之後,殷陶突然發現自己人緣還蠻不錯的,一回到京中便收到了不少帖子。


    三爺說他府上有好的書畫請殷陶鑒賞,七爺、十爺都說備了酒席請十二弟賞光,就連九爺也請他過去看看自己新弄的海棠。


    殷陶最怕跟三爺談詩論畫,先著人帶著禮物去三爺府上賠罪,說是三哥好意自己心領了,最近比較忙暫且不過去了。


    九爺跟八爺走得依然很近,殷陶不欲節外生枝,便也照著三爺的例回了。


    七爺和十爺的邀請暫且靠後,等日後出宮之時再順路過去。


    而有一個人的約卻不能再拖後了。


    十三。


    自從知道太子和康熙之間如此劍拔弩張,殷陶如今最掛心的人便是跟著太子的十三了。


    十三也邀請了殷陶過來吃酒,殷陶晚間提著禮物過來之時,十三早早備下了酒菜在那裏等他。


    殷陶同十三先聊了聊五台山之事,又把話題回到了京城形勢之上。


    從十三的言談之中,殷陶基本便摸清了他的立場。


    十三骨子裏是個很講義氣的人。


    太子對十三實在是不錯,尤其是在十三站隊之後,太子也將他推到了康熙前麵,十三如今是一眾小皇子當中最為得寵的,甚至壓過了八爺和十四的風頭。


    十三兩個妹妹也因為太子關照的緣故,最近過得很好。


    十三除了對太子的憐惜之外,他也有想賭一把的成分在。


    他願意繼續跟著太子,並認為自己跟著太子比遠離太子會過得更好。


    殷陶看十三沒有一點要退的意思,知道自己勸他的話他大抵都是聽不到心裏去的。


    但即便如此,殷陶決定還是要勸一勸他。


    “我雖是個胸無大誌的,但也能看得出來。京中形勢如此,跟著太子這條路走起來也很是艱難,要在太子和皇阿瑪之間尋找平衡更是要慎之又慎。十三弟已經是皇子了,比起旁人再是不缺什麽,如果這條路實在太難,十三弟也不必強求。”


    十三對著殷陶點了點頭,誠懇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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