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枕雲將趙墨送至簽押房門外,目送著他和任逸離開。


    趙墨的背影一消失在黑夜裏,她就趕緊關上門跑回隔間,把晾曬好的褻衣褻褲疊好收攏到藤箱裏,回頭再看看衣桁上那件暖和的夾絨青緞外披,心有餘悸,久久不能平靜。


    夜裏,這件青緞外披仍舊好好掛在衣桁上,她沒敢用來當做被褥蓋,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扯破了——她答應過趙墨要好好待它的,自然不能食言。


    第二日吳枕雲到盛都府衙翻查吏錄時,趙墨已經出城去了。


    盛都府衙的衙差上前來領著她進去,說道:“趙知府吩咐過了,吳少卿若是來府衙查看吏錄,便直接請進來無需通傳。”


    “有勞了。”


    “這是小的分內之事。”衙差將她領到書錄房,翻找出近一個月的吏錄出來交與她,說道:“吏錄隻可在此查看不可帶走,還請吳少卿見諒。”


    “在下明白。”


    接過衙差那一捧沉甸甸的吏錄,吳枕雲在書錄房裏尋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來,一頁頁翻找著有用的蛛絲馬跡。


    第16章 方便需要寬衣嗎?


    “永寧十八年十月初三戌時,杏花街上有竊賊欲要入室,被竹木柵欄卡住,不得不大聲呼救……”


    翻過去一頁。


    “永寧十八年十月初五未時,杏花街上有三隻公貓和兩隻小狗在追逐打架,撞翻一藥膏貨郎,藥膏傾灑一地,遭眾人哄搶……”


    又翻一頁。


    “永寧十八年十月初九午時,杏花街上有三位浮浪客四處轉悠,眼神飄忽不定,上前查問時說是腳底踩著牛屎,走走停停想蹭掉……”


    翻至十一月初七這日。


    “永寧十一年初七巳時,杏花街上有人鑽入白象亭邊竹林內寬衣解帶,欲要當場做猥瑣事,上前查問原來是方便小解……”


    “方便小解需要解帶,可為何要寬衣?還是大冷天的。”吳枕雲捧著吏錄走到門邊問衙差道:“你可知道這人是誰嗎?”


    對於十一月初一至初九這幾日發生的事,吳枕雲都要細細過問一遍,書錄房外頭的衙差都被她問得有些不耐煩了。


    “吳少卿,沒有作奸犯科的人我們也懶得問他姓甚名誰,你現在問小的,小的也不甚清楚,隻能去問問當天巡查的人。”衙差隨手指了指那一頁上邊的名字,道:“喏,當天巡查杏花街的就是這三人。”


    吳枕雲問那衙差:“請問這三人現在在哪兒?”


    “現在他們應該……”那衙差滿臉的厭煩,快步跑到後堂去看了看,再回來時他說道:“他們三個應該快回府衙了,吳少卿你到府衙西側門等等,應該能等到。”


    “多謝。”


    吳枕雲放下吏錄走到盛都府衙西側門,一到西側門她就發覺不對勁。


    西側門是半掩著的,門鎖生了鏽斑,門前長了雜草,還有一口枯井,不像是常常有人經過的樣子,那個衙差讓自己在這裏等人,等到的不知是人是鬼。


    她沒打算去和那衙差理論,更沒打算浪費口舌去計較那衙差對自己的不尊重,而是……


    “啊啊啊!有鬼啊!有鬼啊!”


    吳枕雲驚慌失措地跑回書錄房門前,慌慌張張的對那衙差說道:“西側門門外有……有吊死鬼!”


    “不可能吧?”衙差不信她的話。


    “真的有!我親眼看到的,在門口飄飄蕩蕩的……可嚇人了!”


    吳枕雲說得跟真的一樣,那衙差心生好奇,跟著她走幾步到後堂,遠遠往那半掩的西側門處瞧了瞧。


    “那是……”漸漸昏暗的天色下,衙差隱約看到西側門外吊著一個像是無腳鬼的東西,回頭看了一眼被嚇得麵色慘白的吳枕雲,大著膽子走上前去。


    “這就是普通的枯枝樹葉而已,沒什麽……誒呀!啊!救命啊!救命啊!”


    西側門邊的枯井上覆著雜草,衙差一心都在門外那無腳鬼上,沒注意到腳下踩了空,直接摔進枯井裏,正在大喊著救命。


    “衙差大哥,你且等等,我去找人救你!”


    枯井邊上的吳枕雲虛情假意的與那衙差說了這話後,並沒有去找人來救他,而是轉身走到餘推官的簽押房外。


    “吳少卿?”


    餘推官從簽押房後頭掀簾走出來,打著哈欠趿拉著靴子,手上抱著一銅製暖爐,攏著棉絨外披上前來,問吳枕雲道:“吳少卿有何事需要在下效勞的?”


    “效勞不敢,在下隻想問問這三位衙差現在在何處當值?”吳枕雲展開手心,手心裏是一張小紙條,紙條上寫著三位衙差的名字。


    “就在那兒……”餘推官手拍著嘴打哈欠,往知府的簽押房門指去,道:“就他們三個。”


    吳枕雲望向知府的簽押房門,隻見三位衙差正守在門前,迎著冷風,站得筆直。


    “多謝餘推官。”吳少卿躬身一揖,道謝著。


    “吳少卿客氣了。”餘推官伸著懶腰又回到簽押房後邊去打盹。


    吳枕雲走至知府的簽押房門外,低聲問了那三位衙差十一月初七那日的情形,他們慢慢回想起來,說道:“好像是鄭大勇!”


    “對,是孫府的鄭大勇,沒錯的。”


    孫府是富賈人家,在杏花街上還是叫得上名字的,鄭大勇是孫府的女婿,衙差們知道他長什麽樣不足為奇。


    吳枕雲又細細問了那三個衙差,道:“你們是何時看見他的?可看清他做了什麽事嗎?”


    衙差回她道:“就是初七那日巳時還沒到這樣,遠遠見他鑽入竹林裏脫了外衣,我們以為他要在竹林裏做那見不得人的事,大喝一聲上前去瞧了瞧,原來隻是小解而已,就隨他去了。”


    吳枕雲問他們:“你們遠遠看到他時,他穿什麽顏色的衣裳,你們走近時,他穿什麽顏色的衣裳?”


    “哦……這個嘛……”衙差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撓了撓頭努力想著。


    在他們回想的當口,吳枕雲往知府的簽押房內望了望,熟悉的物件映入眼簾——白瓷茶盞、羊脂玉管狼毫、雲山筆架、紫砂筆筒……這些都是趙墨慣常用的東西。


    簽押房裏一桌一椅一案都一絲不苟的,冷冷清清,和趙墨此人一樣。


    吳枕雲甚至能想象到趙墨在裏麵辦公時的模樣,或靜默喝茶,或停筆沉思,或起身遠眺……


    “回吳少卿,先是土黃的襴袍,近看時他把外衣穿上,是……靛藍的……”


    衙差的話將她拉回現實。


    “多謝諸位,叨擾了。”吳枕雲躬身道謝。


    那日傾腳頭夫說鄭大勇換了一件衣裳,吳枕雲便心生懷疑,可若是直接進到孫府去查找換下來的土黃襴袍,未免有些打草驚蛇,若鄭大勇有共謀犯,此舉很容易驚動共犯轉移證據。


    吳枕雲從盛都府衙出來,命楊武郎帶人到白象亭邊,在一片密密竹林裏挖出了一件帶血水且沾滿白蠟的土黃襴袍,還有幾件衣褲。


    那幾位傾腳頭夫指認說,當晚鄭大勇穿的確實就是這件土黃的襴袍沒錯。


    傾腳頭夫是這麽說的:“鄭大勇是穿著這件土黃襴袍進的孫府,從孫府出來時穿的是另一件靛藍的,我們送他回霜花風月館的時候,他說他要方便一下,就下了車進到白象亭邊的竹林裏。”


    “當時少卿你也沒問仔細,再說了方便這種小事,草民也沒記在心上,就忘了同少卿你說了。”


    “鄭大勇從孫府裏出來的時候兩手空空,什麽都沒帶啊!包袱?沒有沒有!就穿著一件靛藍的襴袍出來的,草民記得很清楚的。”


    入夜,大理寺少卿的簽押房內,燭燈明亮,火苗穩穩地燃燒著,灰白的燭花掉落,塵埃落定。


    吳枕雲伏案疾書,整理著近日的證據並列出格目來,一道道證據列清後,此案也有了些清晰的眉目。


    依據現有的證據,吳枕雲推測,凶手事先將凶器鐵棍用大量的白蠟凝固到出水竹管裏,等死者沐浴時,出水竹管裏湧出熱水將白蠟融化,鐵棍從出水竹管裏衝出來刺入死者胸前並貫穿前後,在浴桶上留下第一個裂痕。


    死者死後,凶手再回到案發現場,將位於出水竹管對麵的死者挪到另一邊,挪動時死者胸前的鐵棍磕碰到浴桶的邊緣,磕出一個小小的缺口,鐵棍貫穿到後麵的尖銳部分在浴桶上留下第二個裂痕。


    凶手回到案發現場時,浴桶裏的沐浴水已經冷掉了,大量的白蠟凝固在水麵上,凶手將漂浮在血水裏的白蠟清除掉,隻剩下附著於蜀水花下麵的一點點白蠟。


    然後凶手將昏睡的孫浩背到浴室裏做替罪羊,走出浴室後,凶手在沾滿血水和白蠟的衣裳外邊罩上一件新的衣裳,出門後找個時機將裏麵的衣裳脫下來埋藏好,掩蓋證據。


    替罪羊孫浩醒來之後跑出浴室並將浴室門反鎖起來。


    初八下晌,眾人衝進浴室發現遇害的死者。


    凶手回到案發現場時必定是留下腳印的,吳枕雲第一天收集證據的時候,在浴室裏發現了鄭大勇和孫浩兩人的腳印,而鄭大勇又有埋藏的血衣為物證,還有傾腳頭夫的證言為佐證,且要想事先進到死者浴室裏布置下鐵棍、白蠟這些東西,必得是與死者相熟,清楚死者浴室構造的人。


    凶手很有可能就是鄭大勇。


    明日得先去趙墨府上試一試熱水融化白蠟,鐵棍衝出出水竹管的設想,再回大理寺質問鄭大勇,人證物證一一對質後,此案應該就能了結了。


    吳枕雲長長舒了一口氣,起身走到簽押房門外,抻了抻手臂,望向靜謐的大理寺。


    黑夜安靜得像是暗暗掩藏起來的罪惡。


    查的案子多了,她漸漸變得有些漠然,既不想聽凶手作案背後的動機,也不想知道死者與凶手之間的過往糾葛,這些事都是楊文詩去查的,查問之後再來告訴她。


    吳枕雲隻想弄清楚凶手是在何時何地又是如何作案的,在她的眼中,每一個凶手就像是一個個稻草人,根據每一點蛛絲馬跡來推測這個稻草人做了什麽事,有罪或是無罪。


    這次也是一樣的。


    楊文詩時常說,了解凶手背後的動機更有助於查案,這話是秋先生常說的,現在被楊文詩掛在了嘴邊。


    吳枕雲卻以為了解得越多,越容易影響她的判斷。


    兩人並不是要互相說服誰,隻是各抒己見罷了,倒也不影響兩人一起辦案。


    查案……辦案……結案……


    女帝在朝堂上誇讚她查清舊案又忙著新的命案,夙夜在公,勤勤懇懇,吳枕雲其實是心虛的。


    她忙於這些事,一是為了俸祿,還有春賞冬賜,二是為了讓自己忙起來,不去想別的事,譬如說趙墨,三是為了公事在身不回家——這個家指的是淳於府。


    並沒有懷抱什麽清正遠大的抱負和理想。


    吳枕雲偏過臉望向大理寺卿的簽押房,是熄了燈的,楊文詩說每月的十三日秋先生會去大理寺詔獄外麵坐一坐,再喝一壺酒,說是權當陪一陪裏麵的趙言。


    今日正好是十三日。


    迎著冷風喝酒,還坐一晚上?這樣遭罪下來,也難怪秋先生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了。


    第17章 伺候我沐浴


    是日,冬日清晨難得見的破曉,光穿透雲層灑落而下。


    “七郎君,你怎的回來這麽早?不是說要出城幾天嗎?”


    趙墨府上的門房老伯打開府門見是趙墨,略驚訝了一下問他道。


    “三天不算是幾天嗎?”


    趙墨語氣淡淡地反問,風撲塵塵地快步走上薔薇花掛滿的通廊,廊下外側懸著的竹簾透過初曉的細碎天光,一挪一步地灑在他側臉上。


    他的眼眸是深邃的,可今日這深邃卻掩蓋不住溢出的熱切,想要見一個人的那種熱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理寺女少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卷阿七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卷阿七七並收藏大理寺女少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