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王金發對拍兩三遍就給過的也沒有偏見——預算有限,時間有限,成本需要嚴格控製,不因個人藝術堅持而讓電影嚴重超支也是對整個項目比較負責的做法,何況,很多導演也不喜歡逼演員們做做不到的,拍電影嘛,整個團隊開開心心最重要了。王金發的藝術電影拍攝過程相對靈活,但其他人並未個個都有他的創作環境。


    出於這個個人性格,王金發對江沅說:“江沅,休息休息,再琢磨琢磨。襯衫還剩最後一件,咱們再拍最後一遍。別有壓力,如果還不行,服化會把這個襯衫拿回酒店洗幹淨了,咱們明天繼續拍攝,這個時間不是問題。”很多導演喜歡罵人,但王金發性格溫和,對演員、主創全都很好。


    江沅認真地點點頭:“好。我努力。”其實,江沅自己也不滿意他剛才的幾次表現,他希望在電影當中展現他的全部才能。


    走到一旁的陰影裏,江沅發現沈度他正翹著長腿、握著劇本。沈度會在收工以前跟他“媽媽”拍一段戲,這會兒正在一旁休息。沈大影帝此時看著台詞微微皺眉,不發一言。他並不會隻在需要自己出境時才現身,而是隻要不特別忙就在片場感受氛圍。


    沈度一直盯著一頁,而那頁上就一句詞,還非常簡單非常普通,隻有短短七八個字。可沈度望著那句台詞已經大約一刻鍾了。


    美術總監十分好奇:“沈老師,大影帝,這句台詞很複雜嗎?”


    沈度頓頓,沒抬眼,說:“很簡單。”


    美術總監更好奇了:“那……它有什麽隱藏著的特殊含義嗎?”美術總監是那種跟誰都能硬聊的類型。


    沈度這回才終於把目光從文字上移開,他望望他麵前的地,過一會兒才抬起眼,回答:“就是因為沒有什麽隱藏著的特殊含義,才必須要想出一個讓能這句台詞同樣出彩、不被浪費的辦法來。”


    他習慣了。


    人人說他天賦加身,可沈度自己知道,為了能見到他,為了能在這個圈子長長久久地立下去,而不隻是曇花一現,他是如何一字一字細細地摳每個劇本的。


    旁邊,江沅聽了有些震撼。


    咦。


    沈度……他是這樣拍出電影的嗎?他是這樣當上影帝的嗎?


    相比之下,他自己對電影的愛、對電影的付出,是不是還遠遠不夠呢?


    江沅雙手插兜,靠牆站在樓的陰影裏麵,垂下眸子,若有所思。


    一分鍾後,王金發又坐回到了監視器後的導演椅上:“行了!來吧!31場3鏡,今天的最後一遍!”


    江沅趕緊走到位置。


    啪嗒一聲,場記打板:“31場3f鏡!”


    也許是被沈大影帝剛剛那幕刺激著了,江沅這回真玩兒命了。本來對於這種鏡頭人會本能地有些排斥,本能地保護自己,可現在,江沅上身奮力一撲,整個身體瞬間失衡,他在半空虛抓了幾把,而後“哐”地摔在地上了!


    他太狠了,一瞬間,他感覺到他右膝的那片防護禿嚕下去了!他的膝蓋隔著褲子擦著地麵直蹭過去,一陣鑽心的疼痛從他膝蓋上傳了出來。


    “噝……”


    艸,肯定破了。


    江沅沒管,他表情扭曲,愣了愣,而後,仿佛真有人在追著他似的,立即爬起來,繼續跑。


    “好!cut!”王金發的聲音再次從擴音器裏麵傳出來,“太好了!江沅這回表現完美!”


    說完,他把江沅叫到麵前,道:“江沅,我想告訴你,千萬不要認為自己這鏡居然拍了6次,要想啊,經過6次的嚐試後自己也能做到這樣,自己也能有這種表現!”


    江沅聽了有些受觸動。他愣了愣,而後綻出一個笑來,很高興,說:“謝謝王導!我明白了!我也能有這種表現!”


    一般導演不愛誇人,但王金發還挺喜歡,對著江沅尤其如此。


    當初定下了江沅時,王金發曾問江沅對這個劇組的要求。一般來說,大牌明星普遍要求工作時長、吃住條件、番位、宣發,或者單獨的休息室、指定的化妝師……小演員則受寵若驚,不會提任何希望。而當時的江沅呢,垂著眸子思考良久,又抬起眼,說:“我隻希望您能保護我對電影的這份愛。”他的意思非常簡單,一個劇組聚散匆匆,一錘子買賣,江沅希望他的導演不要隻想拍好電影,他更希望他的導演不要摧毀他的信心,這畢竟是他大屏幕的處女作。王金發在聽到以後還感到挺動容的,於是,他對江沅尤其照顧。


    王金發這樣說,江沅也覺得高興。


    江沅明白當初那句“我隻希望您能保護我對電影的這份愛”讓王金發印象深刻,不過,他也清楚,王金發並不知道他曾下了怎樣的決心、克服了怎樣的困難。他對電影的這份愛是他人生最珍貴的東西了,他不想丟,也不能丟。


    他還記得他第一次去電影院受的震撼。那是一部好的片子,可當初才五歲的他就感覺主角演的不好,甚至還在心裏琢磨如果是他會如何去詮釋這個故事。


    精神上的滿足雀躍完全壓過肉體上的疼痛,江沅一瘸一拐地走回來,一雙漂亮的桃花眼裏笑意盈盈,眼尾顯得更長:“謝謝王導。”


    “行,大有發展……”王金發說到這裏,突然間就打住了,他的眼睛望著江沅右膝蓋下的鼓包,道:“傷了?”


    “嗯?”江沅回答,“啊,有點兒,這邊膝蓋有點兒疼。”


    “趕緊上藥。”王金發道,“咱們劇組有醫藥包,讓劇務拿來給你。”


    “嗯,好的好的,謝謝王導。”


    劇組沒有醫護人員,但有醫藥包。因為拍攝強度太大,主演主創三天一病,但是為了進度、成本,也隻能咬牙堅持。


    江沅挽起他的褲管,而後拿出包裏的碘伏,用小棉簽兒蘸了蘸,一點一點抹在膝上——他不習慣麻煩別人,再說,場務還有挺多工作呢。


    不過,膝蓋上麵破得厲害,紅的白的,江沅的心還有點兒忽悠忽悠的緊張感,怕疼。


    為了不讓沈度見到,江沅特意背對眾人,可,不出所料,影帝沈度還是過來了。


    江沅:“……”


    天啊。


    沈度果然喜歡這些。


    沈度望望江沅傷口,眉心似乎輕輕一跳。他半蹲下身,仔細望望那個傷口,半晌後才歎了口氣,伸出手,幾根手指修長漂亮,道:“我來吧。自己抹藥不好下手,疼。你別看自己的摔傷了,抬起頭。”


    江沅立即說:“不用!”


    沈度挑起一雙眼睛,說:“我來吧。”


    “真不用……”


    沈度沒有再說話了,可手並未收回去,同時,另隻手還隔著卷起的褲腿捏住江沅的膝彎。


    有人已經望過來了。再次,因為二人地位懸殊,江沅不好把人推開,隻能認了。


    沈度說:“疼了就講。”


    “……嗯。”江沅想,他不會講的。


    接著,沈度蘸蘸瓶中碘伏,而後,像對待什麽易碎的珍寶一般,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地,把碘伏給塗在傷口上。出乎江沅的意料,沈度上藥非常小心,中間江沅縮了一下,沈度以為他疼,更小心了。


    最後,因為碘伏是液體,有一滴由傷口滑下。沈度見了,用他左手中指、食指的柔軟指腹給抹去了。他順著江沅的小腿骨,自下而上,從脛骨的中間部分一直抹到傷口下緣。


    江沅的腿筆直白皙。被沈度的手指擦過,江沅隻覺他整條腿都有一點輕微戰栗。


    見碘伏要再次滴落,沈度皺皺眉,湊過去,對著傷口輕吹兩口,加速風幹。他的動作十分自然,拇指中指捏著膝彎,並未過分碰觸對方,那兩口氣又輕又綿長,而後,見碘伏終於幹了,沈度才幫江沅把卷起來的褲腿放下,看看瓶子上的標簽,道:“行了,一天四次,直到結痂。”


    “……嗯。”


    “我——”


    “不用!”江沅連忙打斷對方,“六小時後肯定就不疼了。”他算計著,現在是下午兩點,那晚上八點,淩晨兩點,早上八點,各塗一次就可以了,反正演員沒有一天淩晨兩點前能睡覺的。


    沈度沒再說什麽,隻點了點頭,站起來。


    因為已經上好藥,沈度長眉舒展開來。


    江沅又再次茫然了。


    沈度對著他傷口時微皺的眉、緊抿的唇,都並不像是“喜歡”“高興”的意思。


    可……


    不懂了。


    “行了,”對麵,沈度又說,“我去準備31場4鏡了。”


    江沅定定神,道:“您去。”


    沈度點點頭:“好。”


    說完,他便走到水盆前洗他沾上了碘伏的手。


    望著指尖兩點暈黃,沈度再次回想起了手指剛才輕輕擦過江沅小腿骨的觸感,平滑、細膩,他的指尖有些戰栗。


    他全身僵硬。鬼使神差地,他輕輕地抬起左手,食指、中指分別沿著自己的上下唇輕輕抹過去,抹了一道兒,鼻端嗅到那個味道,刺鼻、嗆人,辣得叫人眼睛發熱。


    半晌後,沈度回過神來,覺得自己真是瘋了。


    第6章 《櫃》04┃他被自己嚇了一跳。


    因為受傷,之後江沅便一直在陰影裏麵坐著、望著。


    沈度在拍下一鏡了。


    江沅覺著他這一天熬到現在消耗過多了——先是拍攝“跳窗逃走”,結果死在那個片場,全部精神仿佛都在幾秒鍾內被抽幹了,接著重生,回到首日,繼續拍攝這部電影,不住地跑、不住地摔,還要提防沈大影帝,神經緊繃,身心俱疲,因此,望著望著,江沅就在陰影當中沉沉沉沉地睡過去了。


    結果,在夢裏,渾渾噩噩地,他又回到某個地方。黑暗的、逼仄的,令人窒息的。在黑色的背景當中那一幕幕接連閃回,好似默片。往事潮水一般湧來,衝刷著他,淹沒了他。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江沅猛地清醒過來。


    他望著虛空,喘著氣兒,還有些累,有些乏,又有點兒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半晌後,他才確定他在片場——他最喜歡的片場,十六歲時發生的事早已過去,後續的事同樣早已過去了。


    他在擺脫。


    他花了足足三年才恢複了原本的開朗,可那件事的陰影卻依然偶爾籠罩上他。


    他本來是“童星”來著,曾拍過一些短片廣告。他想當一個演員,可……他16歲時發生的事叫他媽媽擔驚受怕的,從此,媽媽堅決反對他當演員,也堅決反對他報北電,江沅沒辦法,最後隻能學了廣告。他覺得,不能接觸電影片子,那接觸接觸其他片子也是好的。


    可是廣告終究不行,江沅還是想當演員。拍東西時,他的心能得到皈依。在鏡頭裏,一切更美、更藝術,更打動人,這讓江沅非常過癮,甚至覺得,他的人生精彩了許多。在當過了“童星”以後,江沅已經完全愛上那種濃縮的人生了,他隻覺得在現實中一切一切都變慢了、變無聊了。


    於是,大學畢業幾個月後,對王金發的電影《櫃》,江沅填了報名信息,自己錄了個人視頻,按照海報發送給了負責招聘的副導演。


    而後他竟進了試鏡。


    王金發是不喜歡讓演員提早知道內容的,他認為,“突擊”最能看出演員是否理解一部電影——可以走進角色內心的人當場就能發揮好,不需要徹夜揣摩。他說,他這是跟某位大導學過來的試鏡技巧。因此,當時,江沅拿到本子片段後的準備非常有限。


    被攝影機360度無死角地拍攝以後,王金發對江沅等等七八個人比較滿意,認為他們任何角度在熒幕上都是舒服的,於是便讓試鏡演員如實操般參與拍攝,穿著戲服,化著淡妝,燈光等等也全擺好。他還打開了攝影機,說,一個演員在眼睛裏與鏡頭中是不一樣的。他的試鏡不像試鏡,反而更像正式拍攝,他叫江沅演了七八遍,一次次講,一次次試,看江沅是否真能演出“辛願”的感覺來。江沅因為“突然襲擊”對於劇本有些陌生,不過,在一遍遍的表演中,他與辛願逐漸重合了。


    然而呢,最後一遍雖然不錯,從現場出來以後江沅是完全沒抱希望的——開玩笑,他可足足演了七八遍!雖然一遍要比一遍好,可這次數也太多了!在排隊的聊天中,江沅自己也發現了,其他試鏡的男演員個個履曆十分精彩,有人演過多次配角,也有人演過數回主角,甚至有人曾擔綱過大導演的男一號,還有人曾出任過高票房的男主角,有人拿過獎項,有人有眾多粉絲……而江沅呢,竟然隻有年少時的幾個廣告短片,還有大片大片的空白。


    可沒想到,王金發竟選中他了!


    再次見到王金發時,王金發笑著問他:“江沅,你知道我為什麽會選中你嗎?”


    不出意料地得到了搖頭否認的答案後,王金發說:“記不記得,你每演完一遍以後,我都會讓你想一想,我自己則上個廁所,或者去跟副導演討論討論……?”


    江沅點頭,他當然記得王金發總讓他自己琢磨琢磨。江沅點頭後,王金發才又說:“在這些間歇期間,攝影機是關上了的。不過……也許你們沒意識到,我們從來沒碰過的角落裏的那台機器並沒閑置,自始到終都在拍攝!的確,江沅,你的演技不是最好的,但,按那台攝影機拍的東西來看,你江沅是唯一一個從來沒有不耐煩的。七遍也好,八遍也罷,你一直在努力思考,也一直在試圖提高,很珍惜。可其他人呢,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都或多或少表現出了情緒上的不耐煩,似乎覺得自己演的早就已經非常不錯了,應該過了。”最後,王金發說,“我需要能控製片場,也需要演員們對我的決定完全信任。我希望演員更想演好角色,而不是更想收工休息。隻有這樣,大家才能一起拍出好的片子。”


    聽完江沅被震住了。他竟然是因為熱愛才得到了好的機會。何其幸運。


    被選中後,簽約前,王金發叫兩個男主又進行了一次試鏡,一起演一個片段。演員間有化學反應,有的時候,兩個演員就是能合拍,而另一些時候,就是無法合作,很奇妙。當知道了另個男主是威尼斯影帝沈度時,江沅還有一些驚訝。當時王金發說,沈度本來是不想接的,可他卻在見到演員名單後突然又改主意了,十分神奇,不可思議。王金發還說,一開始,對同誌片沈度那是“非常非常不感興趣”,王金發自己也沒想到,沈度拒絕他兩周後又主動地聯係了他,說想參演。


    那次試鏡非常順利。江沅可以感覺得到沈度一直在配合他,調動他的情緒,激發他的靈感,他們簡直像多年的老友一樣彼此契合。在沈度的“深情”當中,或者說,在沈度演出來的深情當中,江沅簡直要溺斃了,不自覺地便跟隨起對方狂熱的節奏了。


    現在,江沅覺得,王金發會喜歡自己許是因為“誌同道合”。王金發覺得,在這年頭,喜歡電影、真愛電影、在試鏡時拍七八遍還無怨言的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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