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起身時,卻見門口一道人影飛快地躥了進來,在看清了來人之後,他驚詫道,“鍾白?你怎麽會來這兒?”


    鍾白沒有料到會這麽剛巧遇到先生,隻好硬著頭皮道,“先生,方才上課時,弟子有些地方聽得不太清楚,想到就要休沐,下次再聽先生教誨,可要再等一段日子了,這便魯莽跑來,請求先生賜教。”


    先生挑著眉,稀罕道,“這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鍾白還會主動求教了?”嘴上雖這麽說,可他還是放下了手中的垃圾簍,沒有猶豫地走回了講桌,“哪兒看不懂?”


    鍾白本就甚少聽課,對先生厲堂課所講的內容都不了解,當下又是情急,就隨便翻了一頁,“這就是弟子看不懂的地方。”


    先生一看就皺緊了眉心,“這麽簡單的句子你都看不懂?”


    鍾白覥著臉,“我……基礎差。”


    先生雖古板嚴肅了些,可對待學生還是極其有耐心和負責任的,當下也沒有對她的愚笨有什麽意見,他正襟危坐,解釋道:“知恥而後勇,源於知恥近乎勇,語出名典。這句話的意思是,一個人知道了羞恥,就接近於有了改過的勇氣,一個人為自己所犯錯感到慚愧時,就應當擁有去承擔錯誤的勇氣。”


    “明白了,先生。”


    鍾白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抬眼對先生道,“那……若是這個錯誤實在太大了,縱使承擔了也無法彌補對方受到的創傷,該如何是好呢?”


    聞言,先生抬了下眼皮子,混濁的瞳孔中有些許驚詫之色。顯然也沒有想到,鍾白還會舉一反三,仿若真有一番探究的精神,當下放緩了語氣,循循善誘道:“不論這個錯誤給對方帶來了多大的傷害,不論這份擔當能不能彌補對方,都不是一個人逃避錯誤的方法。承認錯誤,是君子所為,強求受害的一方原諒,則是小人所為。能否得到對方的原諒,並非君子不行的理由。”


    承認錯誤,是君子所為,強求原諒,是小人所為……


    她喃喃重複著。


    往日隻覺得先生講話枯燥無味,今日經先生一點,隻覺得心中的愁緒被一點點捋順。思考良久,鍾白喜抬頭,“多謝先生教誨,弟子明白了。”


    先生欣慰地點了點頭,這孩子悟性不錯,隻是玩心太大,若是能定下心來,也是個不錯的苗子。


    想到這,他臉上的神情也好了許多,竟頭一次對鍾白擺了笑臉,“好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快回去吃飯吧。”


    “是,先生。”


    再走出學堂時,鍾白心中沉甸甸的巨石終於落下,縱使大師兄不原諒她,她也該坦蕩地承認錯誤,向大師兄道歉的。


    想通了這事後,鍾白的腳步都變得輕快了許多。


    她穿入賢學閣的小廊,拐至賢學閣側門。剛邁出一隻腳,便有一道強勢的力氣拽住了鍾白的胳膊,直往旁拖了去。


    還未反應過來,便有一個高大的黑影將她籠罩。


    那人撐著牆,將她堵在牆角,一陣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他語氣低啞,緩緩道,“知恥而後勇,小師妹睡了師兄,可有拿起勇氣,對師兄負責?”


    “大師兄你……”


    趙既懷貼她貼得極近,抬眼間,輕顫地羽睫掃過男人的衣袍,發出細細的聲音。


    鍾白本還清明坦蕩的心緒,被這忽然貼近的氣息一攪,頓時失了分寸,她低垂著眼睛不敢看他,支支吾吾了半天,隻緩緩吐出一句,“有,有,如何負責……”


    聽到這話,頭頂傳來一陣悶笑,他又湊近了些,男人的話輕巧落在了鍾白耳尖,他用低沉的聲音問,“如何負責,你說呢?”


    溫熱的氣息噴灑在她耳尖,本就敏感的部位瞬間染上了一層緋紅。


    “我……我……”


    她結巴了半晌,也沒能說出個負責法來。隻覺得耳旁隻剩下了劇烈跳動的心跳聲,那聲音劇烈得,似乎連帶著耳膜都在悄悄鼓動。


    還未等她說出句話,那緊緊籠罩著她的氣息就忽然消失。他退後了兩步,清冽的空氣頓時貫了進來。


    趙既懷彎下腰,刮了刮那人小巧的鼻尖,語氣已然恢複了一向的矜貴懶散,“笨。”


    鍾白抬頭,對上那人調笑的視線,頓時明白過來,微惱地捶了下他的胳膊,“大師兄又逗我!”


    隻是輕輕兩下拳頭,卻聽那人悶哼了聲,虛弱地扶住了胳膊。


    她頓時慌了神,“大師兄怎麽了,可是打到傷口了?”


    “無礙,隻是早上小白走得早,未來得及替換紗布。”


    “二師兄沒有幫大師兄換嗎?”


    身側人頓了下,風輕雲淡。


    “沒有,他還有事。”


    …


    白月堂外,拿著紗布趕來的汪嶺摸著後腦勺:“不是叫我去拿紗布嗎,人呢?”


    ……


    鍾白扶著大師兄回到白月堂時,還在外頭遇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師傅?你怎麽來了?”


    ……


    “所以,師傅這是良心發現,終於想起來還有我和大師兄兩個徒弟了?”鍾白倒了杯茶,繞過柳霽,徑直遞給了大師兄。


    柳霽自然而然地拿起茶盞,也給自己倒了杯,“嘿嘿,為師心中一直都記著你倆呢,這不是,一聽既懷受了傷,就馬上趕來看他了。”


    鍾白回屋取紗布,回頭睨他一眼,“師傅不是收了沈煜川為徒嗎,怎麽不教他去,跑我倆這惺惺作態做什麽?”


    “胡說,我那隻是名義上收了他作弟子,實際上可一點兒沒教他,他現在還跟著那林玄學呢,可跟我沒半點關係了。”柳霽放下茶杯跟進了裏屋,“更何況,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是吧。”


    “嘖,師傅的臉可真跟臉譜似的,一天比一天變得快。”


    柳霽搶過鍾白手中紗布,咧嘴,“師傅不僅會變臉,還會包紮傷口。你這笨手笨腳的,別給既懷弄疼了,還是為師來吧。”他翻了翻藥箱中的瓶瓶罐罐,又道,“咦,柳醫師怎麽給既懷開清風散呢,真是摳門。小白,你去我屋中,把床頭那瓶紅玉露拿來,既懷這麽好的皮囊,留下疤就不好了。”


    鍾白雖對他不滿,可又覺得他這話說得確實不錯,大師兄這麽完美無瑕的人,怎麽能留下疤痕呢?


    “咕。”


    她瞥了眼窗台的鴿子,“知道你喜歡大師兄,我這就去取。”


    “……”


    蠢蛋。


    待那紫色衣袍消失在門外,閑坐在桌旁的男人一改臉上的溫和笑意,目光淡淡掃過正在內屋拿紗布的男人,“師傅這是做什麽?良心發現?”


    聞言,屋中佝僂的背影也頓了下,緩緩直起身子,他轉過身來,嘴角笑意早已斂下,隻剩了一臉寒意,“你昨夜,把小白抱到床上了?”


    趙既懷高挑的背影坐在門前,屋外的日光灑入,光影交錯,他的臉色晦暗不明,頓了片刻,才聽得他緩緩開口,“是。”


    話音剛落,未聞出鞘之聲,劍影詭譎,身形變換如白光,再定眼,一隻寒刃已經架於男人青袍胸襟之上的那截白頸之上。


    柳霽沉黑著臉,青筋暴露,就連手中的劍都在隱隱直顫,“趙既懷,你這個畜生!”


    說時,寒劍往下劃去,卻見趙既懷躲也不躲,身子坐得挺拔高挑,大有一副任人宰割的耿直。


    劍尖堪堪劃下一道淺淺的傷痕。


    “你為什麽不還手!”


    劍下的人卻隻把玩著那一茶杯,對頸上劃開的口子絲毫不在意。


    他懶散地往後一靠,張揚地挑著眉,“師傅算是小白的再生父親,那便是我日後的老丈人,也是我的父親,父親教訓兒子,天經地義。”


    “我呸!你休想!”


    柳霽惡狠狠地咒罵道,“小白跟你親同兄妹,把你當作最敬重的親人,你竟然敢借兄妹之名,對她有非分之想,借機輕薄她!你這個畜牲!”


    平日裏心高氣傲的一人此時絲毫不惱,聞言,嘴角甚至噙了一抹笑意,似乎對柳霽的謾罵供認不諱。


    他抬眼直直望向柳霽,“那師傅覺得沈煜川對小白,就是真心實意的?”


    柳霽沉著臉在一旁坐下,聽這話,麵色更差了幾分,咬牙切齒道,“說起這個,我還沒找你算賬。嗬,你這個孽障,竟敢半道出賣為師,自己在小白那兒贏了個寬宏大度的名分,反倒讓我一人背負罵名,趙既懷,我看不如我叫你師傅好了,你這招過河燒橋的功夫,用得是如火純青啊!”


    趙既懷勾著唇,仿佛沒聽到他的話似的,他輕抿了口茶水,勾唇,“小白這兒的茶水,極香。”


    “還有一事。”


    柳霽正了神色,“小白怎會知道,蛟心骨之事?”


    劍眉驟頓


    第11章 紅燒鹵仙鴿


    柳霽說,萬物皆有靈性,何況在飛雲峰這等匯聚山川之靈的地方。遲早有一天,他養的八哥會比鍾白先一步飛升成仙。


    鍾白對這話是十分睥睨的。


    且不說自己是重活一世之人,還見過仙君,得過仙界機緣雲雲,那聒噪的八哥話比仙鴿還多,要是讓它成了仙,仙君不得煩死?


    這會她奉了師傅的命,來水榭居給大師兄取藥。自山巔西門的練武場穿入水榭居的院中小道,外頭激昂的喝叫聲都被水榭居茂密的爬欄植被阻下,一步入這小院,便覺得四周霎時都安靜了下來,連一絲絲風吹草動都聽得格外真切。


    輕細的腳步聲踩在光潔的石板路上,芭蕉葉上的露水滑落石台,發出清脆的啪嗒聲…


    鍾白隻覺得寂靜異常,不經意地抬頭望了眼,卻見那屋簷上黑羽發亮的八哥正直直地盯著她,眼睛瞪得像銅鈴,鳥喙緊閉。


    她皺了眉,明明才正午,日頭正盛,心中卻莫名生起了一陣詭異之感。


    她停下了腳步,心中隱隱想起上一世沈煜川騙她來偷師傅的蛟心骨的時間,約莫就是這幾日了。


    仙鴿緊隨著她,未有出言。


    早在那日夢見前世的師傅和葉師伯之時,她便做好了打算,當即攥緊了拳頭,心下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師傅的蛟心骨放在書房的暗道之中,照沈煜川前世的反應來看,他很可能早便打探清楚了位置。鍾白沒有猶豫,果決地直奔書房探去。


    ……


    “……本王警告你,你若是敢跟本王耍花樣,擔心你牢獄之中的妻兒。”


    她在窗欞紙上捅了個洞,透過洞口,能看見書房內室緊貼牆麵的花架被移了位,牆麵打開了一道口子,青袍男人側站在密道口,正在和密道之中的人談話。


    “太子殿下,柳霽舊時確實將蛟心骨放於此處,或許最近移了位置也未必不可。那柳霽平日雖瞧著玩樂不恭,實則最是心思縝密,或許是您提前驚動了他,也未嚐可知。依我看,還是從鍾白那兒下手好,柳霽平日最疼愛的就是她,若有變動,定然不會隱瞞鍾白。”


    密道中的聲音蒼朽沙啞,是林玄師伯。


    沈煜川冷笑一聲,揪起林玄的衣襟,“那本王倒要問你,本王上山之前,鍾白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何忽然跟變了個性子一樣,翻臉不認人,我曾令你事無巨細地轉達,你是否有偷偷隱瞞了什麽?”


    透著窗口微弱的光,能看到密道之中的老者已然頭發虛白,此刻卻被一個年輕的晚輩拎著衣襟,臉上卻寫滿了惶恐。


    鍾白沉著眉,知這其中定有問題。


    林玄師伯的身手位列飛雲峰前七,遠遠在沈煜川之上,若不是被抓住了什麽把柄,他怎會這般畏畏縮縮,狼狽至極。


    “殿下明察,那鍾白這一月來,都在為殿下您四處求情,她對您的心意也是天地可鑒的,我也不知…她為何忽然變樣。不過,要說這山上唯一對您不滿的,該是那趙既懷。記著那日您送申貼入飛雲峰,我恰去尋他,便見著他在院中燒東西,手中的金箔紙銀毫筆,便是皇家申貼。私以為……是趙既懷蠱惑了鍾白。”


    沈煜川鬆開了林玄的衣襟,轉過身,臉上晦暗陰沉,“鍾白對本王的心定然不會那麽輕易改變,或許,她隻是暫時受了趙既懷蠱惑。本王知道該怎麽做了,你這幾日給我好好打探蛟心骨的位置,休沐之前,本王必要拿到蛟心骨。”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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