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勿缺雖然不知自己出去之後該何去何從,但總比在這兒與左扁舟糾纏不清要好,當下他趕緊便走。


    哪知此時左扁舟調息了之後,已恢複了過來,他判斷出寧勿缺要走,立即追了上來。


    寧勿缺心驚意亂,反手胡亂揮出一劍,左扁舟一掌拍出,“哢嚓”一聲,劍身竟折了。


    左扁舟的右手眼看就要搭在寧勿缺肩上時,小尼姑初憐突然喝道:“你這人好生無理!”


    喝聲中,她已向左扁舟後腰踢來。


    寧勿缺與左扁舟同時吃了一驚,因為初憐的樣子看起來纖弱嬌小,沒想到竟也有一身極為不俗的武功!


    左扁舟為了自保,無暇再去攔阻寧勿缺,右手反勾、迅速向後一掃——帶,他的右手已將初憐的右足勾住,便要順勢準備點住她右足穴道時,忽然覺得對方的右足如同一條極為靈巧的靈蛇一般,以一種詭異的巧勁,竟從自己手上脫開去了。


    他神色不由一變,喝道:“你是什麽人?”


    初憐一笑,道:“怕了麽?”說話問,又已快疾異常地攻出數招!


    寧勿缺本是可以借此機會走脫的,但他又怎能讓初憐因自己的緣故而去一人對付左扁舟?


    所以他反倒又折了回來。


    初憐卻並不領情,反而責罵道:“你怎麽又回來了?還嫌作的亂不夠大麽?”


    左扁舟已在此時又一把扣住了初憐的右手。孰料初憐右手一曲一抖,竟又從他手中滑脫。


    像左扁舟這樣的高手,一旦被他沾上了,幾乎是不可能擺脫的,但初憐竟兩次從他手底逃脫了!


    其實初憐的武功自是無法與左扁舟相匹敵的,隻是她這種擺脫對方束縛的手法極其詭異,在那一瞬間,她的手或腳會突然如同全無關節骨胳一般,可以任意曲折變形。


    在初憐第二次逃脫左扁舟手中的時候,左扁舟像是被錘用力擊中了胸口一般,臉色已煞白如紙!


    他的身子突然憑空後掠,倚在一堵牆邊,“看”著初憐這個方向,驚駭欲絕地道:


    “你……你究竟是什麽人?你怎麽會‘陶然手’?”


    初憐道:“我法號初憐!我不會什麽‘陶然手’,隻會我師父教的‘有怨手’!”


    左扁舟一愣,喃喃自語:“有怨手?有怨手?是了是了,你是有怨的!”


    初憐不明白左扁舟為何會發怔,遂喝道:“雖然你凶橫無理,但我們靜音庵卻不怕你的!


    我們可以救你,也一樣可以教訓教訓你!”一副老氣橫秋的語氣。


    左扁舟這次似平已不在意了,卻急切地道:“你師父現在何處?我要見一見她!”


    初憐冷笑道:“我師父豈是可以隨便見的?你們兩人還是乘我師父未動怒之前,哨悄地走吧,否則便吃不了兜著走!她最恨恩將仇報之人了,我師父好心收容你們,而你們卻在這兒胡亂吵鬧廝殺!”


    寧勿缺趕緊道:“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我這便走了。打壞了的物什我認賠,隻是我身無分文……對了,我這兒有幾卷書,雖不能說是曠古奇書,但也不是凡物,我留下一本,也可權作賠償……最好日後我能來此用銀兩贖回去。”


    說著他便要解開包裹,初憐一豎眉道:“誰要你賠了?”


    寧勿缺一聽,忙一揖至地道:“多謝多謝,見諒見諒!”


    說完轉身便走,他實在不想與左扁舟這樣蠻不講理的人糾纏下去了。


    走了幾步,他又回過頭來,對初憐道:“小…啊,師太,此人性子古怪,他要走便走,要留便留,你莫強加於他,免得吃虧!”


    初憐道:“他敢!”


    寧勿缺聽她如此一說,也不便再多說什麽,轉身又走了。初時腳步匆匆,後來越走越慢,行不及半裏,終於停了下來。


    他竟仍是放心不下,他擔心左扁舟會對靜音庵有什麽不利!若真的如此,那自己便是作孽了,因為左扁舟是自己帶進靜音庵的。


    權衡再三,他竟又重新折回靜音庵,心中暗暗苦笑不已,心道:“自己先是擔心左扁舟被人傷了,先在反倒又擔心左扁舟傷了人,這又是何苦來著?”


    他不想再撞見左扁舟,隻想萬一見左扁舟要與靜音庵為難時,他才出手相助——事實上他對自己出手了後能有什麽作用卻是沒有底的,隻是覺得這事是因自己而起,自己便有責任對此事負責。


    他借著夜色的掩護,慢慢地靠近靜音庵,見門已掩上,便貼著牆根走,約摸到了自己呆過的那間房子了,便停下來,從窗戶中向裏麵望去。


    因為窗戶蒙了窗紙,所以也看不清裏邊的情形,隻能見到三個模糊的人影。


    不用說,多出來的那個人影一定是了清師太了。看來左扁舟的確是不好對付,終是驚動了清師太了。


    寧勿缺心想了清師太是初憐的師父,武功自然比初伶更高上許多,想必此時的左扁舟也占不到什麽便宜,便放下心來。正準備撤走時,卻聽得左扁舟的聲音道:“阿瑾,難道你至今還不能原諒我嗎?”


    寧勿缺吃驚不小,暗道:“原來我竟估計錯了,多出來的人影根本不是什麽了清師太,而是一個叫阿瑾的人,想必應是一個女子吧!卻不知她與左扁舟有何瓜葛,她又怎會出現在靜音庵中?”


    卻聽得初憐喝道:“我師父便是我師父!哪有你說的阿瑾?”


    寧勿缺又是一驚,心道:“我又估計錯了,原來那人真是了清師太,隻是左扁舟錯將她當作別人罷了。”


    左扁舟的聲音怪怪的,像是口中含了一顆石子:“阿瑾,雖然我看不見你,雖然你怕我聽出你的聲音而不說話,但隻要你站在這兒,我便能清楚地感覺到你存在於我的身旁。我並不想祈求太多,二十年前是我辜負了你,如今我隻想能夠聽一聽你的聲音……”


    初憐怒喝一聲:“大膽狂徒!”


    然後是“乒”的一聲響,一個纖小的身影與另一個高大些的身影一接即分,便見高大的身影竟踉蹌而退。


    寧勿缺先是有些不解。按理高大的身影應是左扁舟,怎麽反倒應付不了初憐?但很快地便明白過來了,一定是左扁舟在讓著初憐,沒有反抗。


    至於他要這樣做的原因,大概是因為他認定了清師太便是他所說的“阿瑾”,而他與“阿瑾”之間想必又有什麽未了之淵緣,所以才甘心受初憐一擊而不還手。


    那麽,了清師太究竟是不是左扁舟口中所說的“阿瑾”?


    寧勿缺想到了清師太見到左扁舟時吃驚的神情,暗暗惴測這種可能性不小!


    看樣子初憐下手倒是頗重的,左扁舟踉蹌退出之後,佝僂了好一陣子,才直起腰來,緩緩地道:“阿瑾,你要我如何做才肯原諒我?”


    一陣沉默。


    寧勿缺覺得已可以聽到自己的“撲通撲通”心跳的聲音了。


    突然響起一個圓渾的聲音:“罪過罪過!”


    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卻不是初憐的聲音,那麽隻可能是了清師太了!


    寧勿缺一直以為了清師太口不能言,如今見她突然開了口,心中之吃驚著實不輕!


    她一開口,便等於承認了她就是左扁舟所說的“阿瑾”。


    左扁舟急切地道:“阿瑾?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他的聲音顯得極度的驚喜!


    隻聽得了清師太道:“貧尼法號了清,施主所說的阿瑾,早已不在人世了!”


    左扁舟道:“不!你的聲音我一輩子都能聽出來[何況,除了你以外,還有誰也能使出‘陶然手’?”


    了清師太緩緩地道:“世事皆苦,何來‘陶然’,貧尼隻會我們空門的‘有怨手’,施主誤會了。”


    左扁舟道:“事到如今,你還要瞞什麽?這二十年來,為了尋你,我日夜奔波,食無味寐不思,可我雙目失明,也許你就在我身邊擦肩而過,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有許許多多的人想殺了我而後快,我本不能拋頭露麵,但為了找你,我已顧不了太多!”


    了清師太雙手合什道:“罪過!去者已矣,複又何求?施主又何苦如此?”


    左扁舟道:“不,我知道你的個性,這種孤佛清燈的日子並不適合你!隻要你肯原諒我,你便蓄發還俗,與我一同歸隱山林,從此不再理那世事,這豈不是你我多年夙願!”


    了清師太道:“施主怎可如此褻瀆佛門清規?身入空門,便是菩薩的人了。”


    左扁舟道:“我不管!二十年前,你又何嚐把一些臭規矩放在眼中?做人依照自己的本性,直來直去,哪需要那麽多委曲求全?”


    了清師太開始變得平靜了:“施主與我佛門實是格格不入,那請便吧。”


    左扁舟顫聲道:“你……你還恨我嗎?”


    “一了百了,一清百清,了清清了,無愛無恨。”


    左扁舟慘笑道:“好、好,沒想到你對我竟恨得如此之深!這麽多年來,我一直作了二種打算,一種是我能幸而得你寬恕,那自是再好不過,另一種打算便是若你不肯原諒我,那麽我便隻有一死謝罪!”


    慶音甫落,他的右手已向一側一摸,立即有一把長刀在手。


    失明者不僅耳力異於常人,連記憶力也遠在常人之上。唯有如此,他們才能記住物什所置之方位,免得找不到需要的東西又要碰壞了別的東西。


    左扁舟手持長刀後,立即毫不猶豫地向自己的頸部抹去,動作極快。


    “四師兄!”一聲驚呼,已有一件東西從了清師太手中飛出!


    “錚”的一聲脆響!


    寧勿缺站在外麵,也看不清屋內的情形,不知左扁舟傷勢如何,還是死了!不由心頭狂跳不已,有心推窗而入查看一番,但又覺得在這種情形下進去有些唐突。了清師太已呼出“四師兄”,這便等於已承認她就是“阿瑾”,想必她會照應左扁舟的傷勢了,自己此時出麵反倒不好。


    隻是他沒想到左扁舟競說到便做到!卻不知了清師太急救有沒有奏效。


    響聲之後,左扁舟並未倒下!寧勿缺不由鬆了一口氣,雖然他對左扁舟並無大多的好感,卻也覺得他罪不致死。


    了清師太顫聲道:“初憐,去采些‘血見愁’來。”


    初憐哼了一聲,顯然很不樂意,但終還是去了。


    了清師太向前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竭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些:“四……施主何苦如此自殘?”聽起來,仍有掩飾不住的關切。


    左扁舟似乎顯得頗為高興,大概是因為在緊要關頭了清師太還是出手救下了他的緣故,他喘息著道:“阿瑾,你始終還是舍不得我……我死!”


    了清師太這次卻未說話,隻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寧勿缺見左扁舟還能站著說話,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些遺憾,他想如左扁舟這樣的人最好再多受點苦才好,隻要不致送命即可。


    正思忖間,初憐進來了,走至左扁舟麵前,將手中之物遞給左扁舟,想必就是“血見愁”,口中生硬地道:“拿著!若不用它,讓傷口的鮮血一直流著,倒也可了結你的心願!”


    她的意思像是在說:“你不是要尋短見嗎?那麽你便不需用藥了。”


    顯然她對左扁舟成見極深。


    寧勿缺暗自道:“你身為出家人,怎可如此狠心?”


    卻聽得左扁舟道:“我不願死了。”語氣自然得很,聽不出有什麽尷尬難堪之情。他又道:“我相信我……我總有一天能說得你……你師父回心轉意!”


    想必此時了清師太是心亂如麻了,對左扁舟這種話竟也不加喝止。


    寧勿缺在心中也不由歎息了一聲,暗想:“大概他們之間一時不會有什麽衝突了,我也無需再夾於其中!”


    正待起身準備離去時,卻聽得有人哈哈笑道:“有趣有趣!二十年前名動天下的一對情侶‘青衣白雁’竟在二十年後的一個尼姑庵內約會,菩薩若是有靈,恐怕早已氣瘋了。”


    寧勿缺趕緊又伏下身子,他已聽出這聲音來自屋頂上。


    話音甫落,便聽得“哢嚓”之聲不斷,似是房椽斷裂之聲!然後,便見房內已多出了三個人。


    隻聽得左扁舟道:“是千目堂的朋友嗎?”


    那人道:“好耳力!一別這麽多年,你還能聽得出來!”


    左扁舟平靜地道:“我就靠這雙耳朵活命了。”


    若不是親眼看到左扁舟受了傷,寧勿缺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他已前後兩次受傷,而且有一次還是幾乎致命的重傷。他說話雖然很慢,但吐字卻很清晰,清晰得讓人根本聽不出這是一個重傷之後的人所說的話。


    一個尖銳刀刃劃過金屬般的聲音響起:“左扁舟,你是個明白人,應該知道我們千目堂找你是為何事?”


    左扁舟道:“不錯,你們自然是為晁窮而來的。”


    尖銳如刀般的聲音道:“看來你也明白殺人必須償命的道理。”


    左扁舟緩緩地道:“晁窮不是我殺的。”


    另一人冷笑道:“那麽你為何一直要回避著我們千目堂?”


    左扁舟道:“因為我隻有一條命,我既不願死在你們的手上,也不希望你們死在我的手上!”


    尖銳如刀的聲音道:“你自然是不會承認的,可惜,這件事已為天下人所承認了。誰都知道我們二當家的是死在你左扁舟的白雁刀下!除了白雁刀之外,不會再有別的刀能留下那樣的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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