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溫濃照著他所指的方向,果見踏春閣上二樓窗邊倚靠著一道身姿,正居高臨下盯著這廂。她脖子一縮:“有勞少班主帶話,我這就回去。”


    少班主頜首,主動側身讓道。卻不想溫濃經過之時,突然佇足:“說起來,你這山狼麵還挺特別。”


    對方似乎沒想到她會有此一問,微微愣了下:“這頂麵具是為了排‘關山狼王’特意請高匠重金打造而成,無論材質還是圖案都與市麵所見並不相同。”


    “看來諸位在這出戲上麵花費不少血汗與心思。”溫濃的目光在他的麵具上停留幾秒,很快收回:“但願天道酬勤,上天不會辜負你們努力付出的成果。”


    少班主一頓,目送溫濃錯身而去,漸行漸遠。


    溫濃回到踏春閣時,容從已由黃公公恭送下樓,從她麵前徐徐踱過之際掃來一眼:“跟那群戲子很熟?”


    溫濃亦步亦趨跟上他的步伐,輕咳一聲:“慕名已久,他們那出‘關山狼王’的戲還挺有名的。”


    “這不是巧了。”容從唇角微揚:“忠國公府嫡姑娘也是這般說的。”


    溫濃呼吸一滯:“……這個班子莫非是由她舉薦的?”


    “倒也不是,班底是禮部通過層層篩選出來的,至於演出的戲目則是由幾位朝員所舉薦。‘關山狼王’講述的正是我朝太祖開創山河的典故,有忠國公力薦,他府下的嫡姑娘自然不可能說不好的。”


    說來說去,居然都繞不過一個忠國公府。


    溫濃心跳如鼓,總覺得這就是個陰謀。可若說是針對忠國公府,卻也未必,因為忠國公府並未在這場浩難中有所折損。


    那會是針對誰?


    溫濃琢磨一路,等到注意力稍稍回攏,才發現已經回到永福宮。


    穿過荷池東側的小徑來到清芳閣,容從接過宮女新端來的托盤遞到溫濃手中:“今日清芳閣有客,你來送茶,隨我入屋。”


    溫濃稀裏糊塗,滿心問號。


    自來永福宮至今已有小半個月,除了頭天見過魯太後之外,溫濃就不曾再有機會接近她。也不知是容從刻意的,還是魯太後根本對她不上心。此刻放著門前一排宮女不用,一反常態要她隨同進屋,這不是明擺著鴻門宴嗎??


    可知道歸知道,終究不可能躲得了。容從推門而入,溫濃不得不端穩托盤,硬起頭皮一步一針紮似地尾隨進屋。


    太後喜香,平日屋裏愛點香。今日卻是窗扉大敞,沒有任何沁鼻的物料香氣,倒是一陣拂風所帶入室內的清甜花香。


    “茶來了。”魯太後溫柔的聲音隨即響起:“這是上月豐山進貢的老橘茶,不巧那會你不在。陛下卻是知你喜歡的,特意命人給你留了不少。”


    說話間,跟在容從身後進來的溫濃低眉垂首上茶。她先給太後茶案擱上,轉頭去給客人那桌端。就是這轉眼端茶的空檔,溫濃瞥見對桌那人,正好與他四目迎上。


    端茶的手一抖,不慎傾出的茶水燙得溫濃眉心發顫,萬幸刹那之際穩住雙手,這才沒將茶盞掀翻。


    “豐山橘茶性味甘溫,陳茶香氣更厚,入口更為濃醇。知你今日要來,哀家已經命人上茶,你且細細品嚐……”背對的魯太後並未瞧見,說著正請茶,但這一幕卻躲不過近在咫尺的那道視線。


    陸漣青支頤斜睇,眉梢眼尾散漫慵懶,卻在這時稍稍一抬:“燙傷了?”


    隨著陸漣青的突兀打斷,魯太後的話音嘎然而止,一室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無一不聚在信王跟前遞茶的小宮娥身上。


    成為眾矢之的的溫濃如臥針氈,背脊一片窪涼。


    第23章 私情   “知道今日為何讓你進屋送茶嗎?……


    魯太後緘然,端莊柔美的麵龐看不出絲毫波動,像是渾不上心,又像不為所動。


    但這裏畢竟是永福宮,容從步伐一動,主動上前:“出了何事?”


    “無事!”溫濃語速飛快,幾乎下意識地把燙傷的手指縮進袖下,小聲把話說完:“奴婢無恙。”


    這話很輕,就像是悄聲隻對陸漣青說的一般。


    “若是真燙傷了,還是該去太醫府瞧瞧,想必能好快一些。”侍候在陸漣青身邊的宦官溫聲出言,他身上所著的玄服與容從相當,是宦官級別中最高的品級。


    魯太後羽睫微動,烏瞳一轉:“紀賢所言在理。”


    “容從,你帶阿濃去趟太醫府,叫張院使親自瞧瞧,給她開些燙傷藥。”招來容從吩咐過後,魯太後神情放柔,柔聲對溫濃說:“這幾日就不必侍候了,回去好生歇息,有什麽事就告訴容從,他會照顧好你的。”


    溫濃隻管碎碎點頭。


    容從來到她身邊,卻沒有立刻領人退下,所有人都在等著陸漣青發話。


    溫濃眼巴巴瞅著他,陸漣青抬眉:“手伸出來。”


    眾目之下,雖不知他打什麽主意,可溫濃沒有顧盼東西,乖順把手遞上。


    隻見陸漣青從桌麵一側的蒸冰中挑出一塊,輕巧放在她的手上:“拿著吧。”


    “……”


    炎炎夏季宮中處處端置的降暑蒸冰,捏在手裏有種沁心的冰涼。溫濃神情呆怔,好一會才想起跪禮:“謝、多謝殿下打賞。”


    陸漣青淡淡頜首:“去吧。”


    等到二人退出屋外,陸漣青端盞細品,魯太後方重拾話題,仿佛中途的小插曲從來沒有發生過:“你肺經傷損,不宜大進大補。這茶有潤肺理氣之功效,對你的身子多有益處。”


    陸漣青呷茶:“不錯,好茶。”


    太後莞爾,彎眉垂眸,盯著杯周精細的圖紋,輕輕摩挲:“豐山位於大晉以南,潘河一過有茶田萬畝。土沃人豐,當地百姓以種茶栽橘謀生,茶商年年走銷發家致富,這是我朝人盡皆知的事情。”


    “那日陛下興致所起便與豐山司督多說幾句,竟對此事渾無所知。”太後苦笑:“好在魏梅及時替他兜著,否則真要殆笑四方,便是當著臣子的麵丟盡先祖的臉皮了。”


    陸漣青不緊不慢吹著熱霧:“那看來魏梅是立了件功事。”


    “魏梅畢竟隻是下人……不比你,你是皇叔,還是輔政大臣。”太後一頓,幽幽抬眸,卻是轉向了門扉之外:“上月你說離宮歸府,真是身子不適,而不是為了那個丫頭?”


    陸漣青的茶不吹了,任由嫋嫋霧氣飄蕩在眼前:“怎麽,你這是在質問本王?”


    “你都把那丫頭放進宮裏來了,還不讓哀家過問一句嗎?”太後牽起笑,笑意輕淺到幾乎察覺不來,眼中微光閃爍不定:“你要誰不好,可她那模樣、那張臉……”


    陸漣青容色一淡,太後遂噤了聲。


    他將茶盞擱下:“那日忠國公之子郭常溪鬧市攔車,為他心愛的胞妹鳴訴不平。本王以為滿朝文武、宮中太後應該已有耳聞。”


    “郭家小子無狀,事後已受嚴懲。那日忠國公府老太夫人托請宣平侯夫人齊氏攜郭家小姐進宮,便是有心要為當日之過披荊請罪。”太後神情無奈:“你何苦非要找個這樣的人來膈應他們,膈應你自己?”


    “你因何會覺得本王這麽做是想膈應誰?”陸漣青慢悠悠地挑出一枚蒸冰捏在手心把玩,“郭家小姐入宮那日,你串掇紀賢把本王引往九猁石山,本王還當你又欲使什麽把戲,結果當時被放進來的人卻是阿濃。如果你真覺得她是用來膈應本王的……那倒說說,這麽做的你又想膈應誰?”


    太後看了眼垂首靜立仿佛一道牆的紀賢,又看向陸漣青:“你別怪紀賢,是哀家央求,紀賢不敢忤逆……”


    “——太後有令,紀賢不敢不從。”陸漣青揚聲,迫使太後咽下求情的後半句話,“借口本王都替他想好了,不勞太後費心。”


    他冷眸一掃,太後心怵,竟是不敢抬頭迎視。


    “他是本王手底下的人,是罰是罵本王自有分寸。當年是本王要求紀賢待你一如本王,他性子執拗,至今還把你當半個主子,本王也認了。”陸漣青收緊力道,冰塊就這麽一點一點融於掌心:“可你不該以此作為仗恃,拿本王的人來對付本王。”


    太後麵色刹白:“可你還是去了。”


    明知紀賢是經她授意,卻還是去了。


    “本王為何不去?”掌心鬆開,冰已融水,陸漣青勾開指腹的濕痕:“既是本王的未婚妻,本王為何不見?”


    那日陸漣青之所以出現在禦苑九猁石假山一隅,正是太後通過紀賢把他引到那處。起初原意是為讓陸漣青與郭婉寧見麵,因為陸漣青一直對這樁婚事表露出冷淡之意,而恰好前不久郭常溪的莽撞舉措令整個郭家舉足難安,需要郭婉寧補救兄長所犯下的過錯。


    但整件事的意外出現在溫濃身上,那日太後在接見郭婉寧之前先見了溫濃,在發現她的長相與郭婉寧極為相似之後忽而改變了主意。


    無論郭婉寧還是溫濃,都是太後用以試探陸漣青的籌碼。而陸漣青明知一切,卻都一一接受了。


    霎時太後掩麵,淚如雨下。


    沒有容從貼身侍立,於心不忍的紀賢又剛挨過訓斥,唯有無聲垂臉,心中幽歎。


    陸漣青麵冷如蒙霜,極不耐煩:“閉嘴。”


    太後麵上止不住淚,唯有心戚戚焉:“哀家不想逼你的。可滿朝文武因何請願,慫恿陛下賜立婚約,還不都是因為……”


    陸漣青拍案,響聲就連屋外皆為之受了驚。


    “本王很清楚,當初扶他為帝而非擁兵自立是因為什麽。”陸漣青麵無表情,眉中一點戾氣在偏頭反問的這一瞬膨脹成千千萬萬的殺意:“太後是怕本王反悔了?”


    太後摒息搖頭,含淚的雙目楚楚動人,但在對方眼裏隻有一片血色,什麽也看不見。


    “太後還是太多慮了,望謹記您的本份。”


    案上的陳茶還在散發著淡淡的橘香,但在各人眼裏卻已索然無味。陸漣青拂袖而起,身後有人顫聲叫住他:“信王殿下。”


    太後麵若金紙,早已沒了素日的雍容華貴:“陛下年紀尚小,身遭有人故弄玄虛、搬口弄舌,唯殿下寬慈,不與那孩子計較。”


    “你一不在,陛下險些就鬧出了大笑話,委實不堪大用,你且費神留心,多看著些。”


    “陛下不懂事的地方太多,哀家隻放心將他交給你。”


    陸漣青默然,他抬首看了眼天:“白露在即,又是一年。陛下再長一歲,卻連豐土沃柑俱不知曉,確實是該重新物色帝師,加以授教。”


    “如此甚好。”太後沒有起身相送,盯著他抬步離宮的身影,直至再看不見。


    *


    東閣碧棧太醫府前,苑衙四壁古樁綠密,寬廊過道薰風嫋嫋,夾雜著藥草的甘香與熬煮的苦嗆所混淆出來的味道。


    “容總管,您大老遠來,就為了找我看這點小傷?”張院使嘟著腮幫胡子絮絮叨叨,滿不樂意地盯著手指根上那幾乎不能稱之為傷的‘傷’,然後來回掃視小宮娥身上微不起眼的一身宮裝:“就為了她?”


    容從知他堂堂正官院使並不樂意醫治一介微不足道的小宮娥,客客氣氣地解釋說:“她為信王殿下送茶之時燙傷手指,太後娘娘特意囑咐,讓院使大人親自瞧一瞧。”


    張院使立刻坐正身子:“原來如此,那我瞧瞧。”


    張院使變臉飛快,把溫濃的手仔細看出個洞,才勉強說:“中指指尖發現些微創口,燙傷程度並不重,剛剛你用冷水浸泡過了?”


    容從在邊上瞄眼,替她答腔:“約莫是信王賞她的冰塊潤了傷口。”


    張院使的背脊更直了:“嗯,肉色由深轉淺,姑娘不必擔心,傷口不會化膿起泡的。”


    容從又說:“太後娘娘還囑咐,得給她開些燙傷藥回去。”


    “你且等等,我這就去藥房取些見好易快的燙傷藥。”說罷,張院使拔腿就跑了。


    堂堂太醫府正官院使,抓個藥還親自跑腿。


    屋裏溫濃安坐發懵,容從則到處摸摸逛逛,撚起晾架的一片柑皮,不經意間提起:“信王殿下對你挺是憐惜。”


    溫濃寒毛一抖,立刻警醒過來:“信王殿下真是體恤下人的好主子。”


    容從揚唇,順著她的話說:“是好主子,世間少有。”


    “這不是還有太後娘娘嗎?”溫濃插科打諢,跟他繼續裝。


    “這怎麽能比?”容從負手搖頭,踱步回去。


    等溫濃發現容從踱步來到她麵前,居高凝睇的視線令本就坐著矮他一截的溫濃更覺無形壓力:“知道今日為何讓你進屋送茶嗎?”


    溫濃訥聲:“……奴婢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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