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她需要的是太後的支持。


    太後靜靜盯著她彎躬但並不屈服的背脊,她籲聲:“婉婉,你來說。”


    “告訴哀家究竟誰說的才是真的。”


    眾人一怔,溫濃心尖發顫,齊氏神色緊張,關若虹一瞬不瞬,死死盯著郭婉寧。


    郭婉寧來回看向每張臉龐,關若虹的手還扣在她的腕骨之上,又緊又痛,指甲幾乎鉗入她的血肉裏。


    最終她回避所有人的目光,顫聲喃南:“娘娘,這隻是個意外。”


    關若虹的手勁一鬆,郭婉寧誰也沒有偏頗,她告訴太後這隻是個意外,關若虹與溫濃確有爭執,但冰虎抓人還有落水都不過是意外,並沒有誰對誰錯的區分。


    這樣的答案並不能讓關若虹滿意,但在太後眼裏已經稱得上是‘水落石出’:“既然隻是意外,那就沒有什麽可追究的了。”


    太後確實不想追究什麽,這事在她眼裏無足輕重,饒是關若虹還想借題發揮,都被齊氏摁了下來。


    見她臉上的傷有發炎的跡象,太後許了齊氏陪她去太醫府抹藥,隻留郭婉寧陪她。


    此時溫濃還跪在地上,太後沒許她起來:“今次之事歸結於意外,哀家不會就此事追究於你。但你屢次衝撞哀家的賓客,不論你有沒有理,都是你的不對。”


    溫濃垂眉:“奴婢知錯。”


    “既然知錯,那就好好跪著吧。”太後淡淡頜首,拂袖轉身,在宮人的簇擁之下徐徐而去。


    出了冰虎傷人這樣的事,齊氏原想留給太後的雪獅送不出去,隻得讓侍女把貓抱回去。至於還留在溫濃懷裏的冰虎,則被直接忽視過去,誰也沒想認領它。


    郭婉寧倒是有意想要抱回去,可她還得陪著太後,不得不割斷這個念頭。


    臨走之時,郭婉寧頻頻回首,遙遙看那跪在九曲橋上的背影,囁嚅說:“太後娘娘,她剛剛入水撈起冰虎,渾身衣裳還都是濕的。這秋後漸涼,日頭也快落山了,能不能……”


    人是太後罰的,她卻不似郭婉寧那樣麵露不安:“這才罰不過一刻,可沒有說撤就撤的道理。”


    “可是……”


    太後回眸一眼,勾了勾唇:“哀家說罰就得罰,你若真是可憐她,倒也未必得求哀家。”


    郭婉寧聞言怔然,心緒萬千,神情複雜。


    金烏西墜,百鳥歸林,天邊隻剩最後一縷光。


    也不知時間過去多久,溫濃跪得腿發麻,濕透的裙裳已經趨於半幹。


    約莫都聽說了今日九曲橋上發生的事,平日往來的宮人也不少,這會兒卻靜得像是荒地般。


    不過溫濃心覺也好,否則再厚的臉皮也承受不住這麽丟人的事,她可不想跪在地上被別人指著鼻子當笑話看。


    唯一不好的一點是懷裏團著小貓,起初這點重量不足為懼,可隨著跪的時間越來越長,溫濃隻覺手執千斤,沉得她一雙手險些遭不住。


    若不是它喵喵叫得淒淒慘慘,身子抖得極其誇張,溫濃才不理它。


    然而昔日千疼萬寵的小嬌嬌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徹底拋棄,它唯一能夠依賴與撒嬌的就隻是眼前之人。冰虎拱在溫濃懷裏不肯下來,被晚風吹得半幹的一身茸毛顯得蓬鬆又淩亂,溫濃的指尖覆上它的皮毛,彼此相依相偎,都在汲取對方的溫度。


    天邊最後一縷光終於隱入山間,天色暗了下來,溫濃就更冷了。這時候她又無比希望有人來,至少給她點盞燈,為她驅散身遭的黑暗與這一身的冰寒。


    好在九曲橋上每截豎有引路燈,待時間一到,自然會有宮人來點上。


    這不,溫濃跪著跪著,終於聽見有人踏過上曲橋木板,腳步聲正向她走來。


    燭籠燈火微微搖曳,一人提燈前行,直至停在她跟前。


    垂著腦袋細數腳步聲的溫濃忽而一頓,目光由下至上,一點點向上挪移,最終定在來者的麵龐上。


    燈火照亮了他那疏冷的麵龐,說不出的諷刺。火光在他眼中躍動,深深包裹住映入眼底的一個她:“女人的戰爭?”


    溫濃緩慢地扇動眼睫,看著他,一滴眼淚潸然落下。


    第57章 哭了   溫濃哭了。


    溫濃哭了。


    這一天下來她都沒想要哭, 可當陸漣青站在眼前,溫濃忽而就覺得吹了半天湖風是那麽的冷,被罰跪得腿是那麽的麻、被人顛倒黑白原來竟是那麽委屈的一件事, 霎時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打濕在冰虎被風吹亂的小軟茸上。


    陸漣青提燈照來,那張濕漉漉的小臉一覽無遺:“很委屈?”


    溫濃憋哭:“奴婢不服。”


    “不服什麽?”


    陸漣青問她不服什麽?溫濃反思。


    “就因她出身高,她是身嬌肉貴的世家之女,同樣被抓有人疼、欺人太甚有人護。而奴婢是娘不在爹不疼的區區賤奴,就活該活成任人踐踏的賤命。”


    今日九曲橋上發生的事,但凡相互身份平等,但凡有人願意講道理, 她都不至於淪落至如此憋屈的田地:“奴婢不甘心。”


    “你也可以把本王搬出來。”


    蔫了吧唧的溫濃身形一頓,她緩慢抬頭,視線與其投來的目光相碰撞。


    “本王許你這麽做。”


    陸漣青的聲音沉靜而富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奇特魅力。溫濃鼻子發酸, 金豆子掉得更厲害:“我怕你不理我。”


    溫濃少有人前吐露心聲的時候, 是因為她不信任其他人, 更不敢信任其他人。她不知道陸漣青對她的寬縱還會持續多久, 她私心希望能夠久一點, 她不想因為什麽人的什麽事而打破彼此之間的這道平衡。


    萬一她把陸漣青給搬出來,可他壓根沒當回事怎麽辦?萬一她在關鍵時刻等他救命, 可陸漣青卻不來怎麽辦?溫濃不怕丟臉, 也不怕挨罰, 她怕的是過多的奢望將會變成落空的無望,她不敢奢想太多, 她害怕!


    溫濃的嚎啕大哭嚇住懷裏的小奶貓,它喵喵叫著不停,哭聲與貓叫夾雜在風聲之中, 掩去一縷無聲的歎:“是本王要你入宮,本王必會保你周全。”


    溫濃伏著腦袋不說話,陸漣青屈膝伸手,輕輕碰觸那縷半濕不幹的垂絲:“本王問你臉上的傷從何而來,是你不肯說實話。”


    “阿濃,不信任本王的是你。”


    溫濃下意識收縮懷抱小奶貓的手,繼而緩緩鬆開。她小心地抬起腦袋,通紅的淚目揭示她的隱忍與不安,陸漣青微微舒眉:“你怕本王不來,可本王不是已經來了嗎?”


    溫濃抿了抿下唇,低頭囁嚅:“我本沒想要你來。”


    因為不敢奢望,她從不敢讓自己太過依賴任何人。她曾以為自己不需要陸漣青幫忙,殺雞焉用宰牛刀,可她卻忘了自己在別人眼裏更加渺小,她比螻蟻還不如。


    “從前不敢與人吵,如今想吵又吵不過別人。”溫濃戚戚搖頭,顫動的羽睫還掛著淚:“我以為我能贏,可我嘴笨,我知道我不中用。”


    就這丫頭還嘴笨?也不想想平日裏是怎麽伶牙俐齒,哪回不曾把他堵得無言以對?


    陸漣青麵露譏諷,若非她情狀可憐,單薄的小身板於風中搖搖欲墜,也許他心裏不那麽刺痛,會更忍心一些:“放心,你輸的絕不是嘴笨。”


    溫濃悶哼一聲,低頭沮喪。


    “你比她隻缺一樣東西。”陸漣青直腰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睇著她:“而現在,你已經不缺了。”


    溫濃盯著他被風帶起的袖袂,晚風將陸漣青手裏的籠燈火焰吹得不停搖曳,他說:“起來,隨本王回去。”


    陸漣青提燈照亮前方的路,曲橋蜿蜒,分明是漆黑一片,可溫濃已經不再害怕,也不再冷。


    見她沒動靜,陸漣青挑眉:“還不起來?”


    溫濃幹巴巴地眨眼睛,戳了戳沒知覺的一雙腿,苦大仇深說:“腿麻。”


    “……”


    溫濃神情蔫蔫地捶大腿,半晌輕輕打了個噴嚏,緊接著又一個。


    “……”


    深秋轉涼,今夜起風,吹得一路的廊燈搖曳亂晃。


    張院使被人火燒火燎請去永信宮,他以為是信王犯病,各種保命丹藥一瓶瓶全揣上,屁顛屁顛奔向了去。甫一進行宮,張院使見紀賢親自來迎,但見急色匆匆,生怕是什麽惡性的突發疾病,緊張得他手腳蜷縮,滿身是汗。


    等進了寢殿,張院使兩眼一瞠,信王還好端端坐在床頭,除了周身裹得厚一些,臉色稍微白一些,好似並無什麽大礙的樣子?


    “老臣叩見信王殿——”


    不管三七二十一,張院使作勢要拜,被陸漣青打斷了:“不必跪了,快過來。”


    張院使眼明腳快,立刻改跪為站,忙不迭上前一看:“喲?”


    信王床裏窩了個人,溫濃正捂在厚實的被褥裏,被湖風吹得冷白冷白的小臉此時已被他屋裏的暖氣給熱得發紅,手心腰背都沁出汗了。


    張院使雙眼都瞪直了,信王冷聲下令:“把脈。”


    宮裏混跡多年的張院使什麽風浪沒見過,他驚不過兩秒立刻收心,裝模作樣給溫濃探脈,兩指按了半天,惋惜地送出答案:“回稟殿下,阿濃隻是有些體虛,沒懷孕。”


    “……”


    陸漣青沉色:“你在胡說什麽?本王是讓你替她把脈,看她是否受寒了。”


    “省得、老臣省得。”擺了這麽個大烏龍,饒是臉皮厚的張院使都禁不住老臉發窘,忙不迭給溫濃重新把脈。


    溫濃今日入水救貓濕了一身,緊接著被罰跪在橋上吹了半天的湖風,恰巧夜裏轉冷,冷風吹得她頭腦發脹,跟著陸漣青回來的一路都在打噴嚏,滿臉都是精神不濟。


    陸漣青察覺不對勁,把人帶回行宮指使她上榻睡覺,暈呼呼的溫濃竟就直接爬進他的榻裏蓋棉被,一直等到張院使趕來。


    張院使屬於醫者父母心,他本與溫濃有些交情,這時給她看病也心疼了:“是著涼了,還有些脫水的狀況,怎麽身體這麽虛?這怕是虛不受補,回頭我給你開幾貼藥煎服,注意保暖,沒事別亂跑……哎喲,你怎麽還穿著這些衣服?趕緊換了,濕衣裳不能穿,吹得半幹也不行,你看這寒氣全都滲進身體裏去了……”


    仗著自己爺爺輩,張院使把被子掀開一角,那是半點不避嫌。等他扭頭瞧見信王的臉,這才猛地想起自己身在何處,險些把他嚇跪了:“殿下饒饒饒……”


    陸漣青抬了抬下巴:“你查一查她的膝蓋。”


    見他沒有追究的意思,張院使這才暗鬆口氣。不過這回他謹慎很多,隻讓溫濃自己起來,裹著大半個身子,隻卷起兩隻膝蓋的位置,立刻露出大片淤黑,觸目驚心得老人家倒抽一口涼氣。


    站在一旁靜靜看她那片淤青的陸漣青眸色暗沉,直到張院使給她貼完藥後才幽幽出口:“疼不疼?”


    溫濃迷迷糊糊地搖頭又點頭,她原來隻覺兩條腿是麻的,這一路走回永信宮時也沒覺得疼,可等到張院使把藥貼完,那密密麻麻的刺痛感才逐漸覺醒,疼得她好不容易捂紅的小臉刹時又被疼得發白。


    陸漣青立刻將視線投放過去,刺得張院使冷汗涔涔:“疼就對了,她跪了這麽久,兩條腿若還沒知覺那可就廢了。”


    溫濃疼得倒回床上,煞白煞白的小臉招人心疼得可厲害,就連張院使都有些於心不忍,更別提那真正心疼她的人。


    不能再待了,惜命的張院使立刻說要回去煎藥,生怕多待一秒隨時斃命。


    陸漣青沒留,等張院使走後,他才重新回到床沿坐下,低頭輕輕撥開溫濃貼在前額的濕汗:“你是非要逞強,就連難受都不願對我說嗎?”


    溫濃已經開始燒起來,她腦子發脹、渾身無力,膝蓋又疼得厲害,隻覺哪哪都疼,難受非常。渾渾噩噩間聽見有人說話,她下意識覺得這人該是陸漣青,即便看不清楚,聽不明白,可還是喃喃告訴他:“我不疼,我沒事,我很快就會好起來……”


    “你別嫌棄我。”


    你別不要我,嗚。


    她的聲音太輕,細不可聞。陸漣青聽不見她的無聲呢喃,替她將被子輕輕掖了回去。這時有人敲門來應,是紀賢領來了給她換衣裳的宮女。


    趁著宮女替她換衣拭汗的空檔,陸漣青與紀賢來到外室。


    紀賢懷裏抱著團軟茸軟茸的小奶貓,正是被溫濃救下的小冰虎。陸漣青有肺疾,輕易不碰這種長毛的生物,紀賢是知道的,故而抱著冰虎站在較遠的位置,溫聲稟報說:“張院使檢查這隻小貓的時候,從它口中發現殘留的小荊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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