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風緩緩地推開木門,輕輕地跨入禪房,再虔誠地轉身關上木門,才回過頭來望著那坐在一尊佛像前須發皆白的老者。


    滿頭銀絲很恬靜地散披著,緊閉著雙眼,給人的隻有那種沉靜而優雅深邃莫測的感覺,任何人都在想,那緊合在一起的眼皮之後,一定是一個無限寬廣遼闊的天空,那紅潤得沒有半絲皺紋的臉,便像是玉石一般映射出淡漠而聖潔的光彩,不是很高大的身材,瘦瘦地盤坐在蒲團上,便像一尊特異的佛像。


    蔡傷緩緩地跪於地上虔誠地磕了三個響頭,這才爬起來靜坐在一旁的蒲團之上。


    “你心亂7。”那老者輕柔地道。


    “師尊明鑒!”蔡傷並不否認地道。


    “塵緣難盡,恩怨難明,世間情仇是何物?笑紅塵,癡兒。”那老者嘴唇輕起感歎道。


    “師尊能給弟子一條明路嗎?”蔡傷恬然問道。


    “你心障未除,情緣末絕,一切問題仍必須由你去解決,二十多年末見你明悟引艮多。”那老者淡然道。


    “多謝師尊誇獎,弟子此次前來是為了三十年之約的事。”蔡傷認真地道。


    “我知道你是為此而來,因此,為你留了一個錦囊,但必須在明年清明之後,才能拆開。”那老者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然後平平地升起,便若有一隻無形的手輕輕地托著緩緩地送到蔡傷的手中。


    蔡傷一愣,認真地將錦囊納入懷中道:“天癡尊者的弟子已與弟子交過手。”


    “天癡早已告訴了我。”那老者淡然寬和地微笑道。


    “師尊見過天癡尊者?”蔡傷一驚問道。


    “沒有,但我感應到了他,他便在這太虛之中那老者祥和而恬靜地道。


    蔡傷不由得一陣駭然,扭頭四顧卻根本沒有感到一點異常。”那是一種我與他都完全無法觸摸的境界,世人更是無法看通看透,或許將來你塵緣盡時,也會參悟到這種境界,沒有任何語言可以描繪那種感覺,也沒有任何實物可以代表它,那純是一種心與心的,心與孕育萬物的宇宙與這充滿生機的大自然的吻合,超出任何感官和想象之外的境界,因此,隻有我感應到了他,讀懂了他,他也同樣感應到了我,讀懂了我。


    “那老者臉上那聖潔的光輝更加亮澤地道。


    “那是不是便是天道?”蔡傷不由得問道。


    “是,也不是,天無道,人有道,道在心,心在野,野在虛無,是以道在人心,說天道者,乃為不解道之說,一意追天之道,則會誤入夾巷,可行而路窄,追心之道,可通天,可入地,道之真義在於心。”那老者悠然地道。


    蔡傷神色也逐漸平靜,心神卻被引至一個神秘莫測的虛幻之中,口中卻不住地叨念著老者所說的話,良久才從那一番話中回悟過來,不由得奇問道:“那師尊可還赴三十年之約?”


    “赴,那是一個變更,那也是為師在人世的最後一天。”那老者極為恬靜地道。


    蔡傷大震,驚問道:“這,既然這樣那為什麽還要去呢?”


    那老者平和地一笑道:“為師不會死的,隻不過為師會從那一天開始,將有一個新的生存方式,將會活在這太虛之中,無所不在,無處不到,可以看著你們好好地活或許你將還可以見到為師也很有可能。”那老者極為慈祥地道——


    那豈不是與死去是一回事?“蔡傷有些悲切地問道。


    “不,那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事情,或許有一天你會明白,但那是無法解釋的問題,為師也不會寂寞,在這太虛之中,將會有天癡尊者陪伴著我,更有佛陀,還有很多很多的人早已比為師先一步步入這層世界,我感到了你師尊的存在,還有一些人,但他們存在的方式與世上的人完全不同,因此,你放心,為師不會有事的。”


    那老者恬靜地道。


    蔡傷不由得聽得呆住了,那是怎樣一個世界?那又是怎樣一種生存方式?那是一群什麽樣的人呢?難道這個世界之中真的有神的存在?一切都僚是一個無法開解的謎,無法開解的謎!


    洛陽,身為都城的洛陽,雖然在有風雪的寒冬,依然是那般繁華,那般熱鬧。


    雪後初晴,天氣似乎更冷了一些,但每個人的精神龍人作品集·亂世英雄係列似乎都更舒緩了一些,那種壓抑的雲層全都撥開,露出那片空曠的天空。


    最喜歡鬧的仍是那些耍雪的小孩,過往的行人一不小心,或許會突然被不知從哪裏飛過的一團雪擊在身寒冷的冬日,走路的人都不會是富人,出門的也很少是達官顯貴,因此,那些子日活得心顫顫的人們這時候便會出來走走,似乎隻有這一刻才是他們的天地,雖然凍得他們臉色有些發青,卻並不影響什麽。


    洛陽城之中的達官府第很多,胡府就是其中一個,胡府的主人胡孟乃是當今太後的親哥哥,單憑這一點,在朝中便沒有人敢惹他,洛陽便不會沒有他的府第,不僅有,而且大,而且守衛森嚴。


    特別是今日,因為今日似乎有極大的不同,胡太後回到她很少回過的家門,沒有什麽奇怪,在任何人的眼中都不會奇怪,胡太後回娘家看看兄長自然不會有人奇怪。


    胡太後今日刻意打扮得極美,雖然已是半老,但那股嬌媚美豔絕對不會有男人不動心,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更何況乃是當今皇太後,修心養性的日子使她變得比任何同齡女人更年輕。女人能混到這個樣子,絕對是不簡單。


    那一襲貂皮大衣緊裹著無限嬌柔而又充滿貴氣的軀體:比花嬌的俏臉有著一抹淡淡激動的紅暈,高聳的發髻:給人一種淡雅而清媚的感覺。


    對於熟知太後的人來說,都很少見過太後會做如此淡雅的打扮,也{眇見過太後有如此容光煥發的情況。


    知道太後來胡家的人並不多,也沒有人敢管太後之事,天下要是有不知道胡太後權勢的人,那肯定不懂事還是沒出世。


    胡太後似有一種魂不守舍的感覺,這是有幾個心思比較細密的人覺察到的,但這些人都是絕對忠心之人,便是一刀刀地割下他們身上的肉,當你割下他最後一塊肉時,你也絕對不要想他們說一句太後的壞話,所以太後隻喜歡帶這些人。


    但這一次似乎例外,太後隻讓這些人全都由胡府之人領著四處逛逛,胡府的確很大,一個小孩要想看完這裏所有的風景,可能要走上一天,不知情的人可能會在這之中迷路,因此有人說胡府比皇宮還大,這當然不會有人管,比皇宮還大的府第又不止一個,河間王的府第幾乎有兩個胡府那麽大,還不是過得很自在。


    胡太後隻由胡孟陪著,順著一條小徑很優雅地行著,隻是胡太後的步子似乎有些淩亂,失去了一向的從容,一向的威嚴,倒像是一個偷情的少女。


    胡孟卻輕輕地歎了一聲,胡太後當然聽到了,但她卻沒有說什麽,似乎對胡孟仍有恨意,隻是淡漠地問道:“你在哪裏找到了他?”


    “少林寺!”胡孟低低地應了一聲道。


    胡太後的臉色霎時變得蒼白,突然停下步子有些顫抖地問道:“他做了和尚?”


    胡孟一愣,微有些歉意道:“不,他隻是去看他的師父,我知道他師父隱居在少林寺,因此,想從他師父那兒打聽他的蹤跡,卻沒想到剛好他去見他師父。”


    “他師父還在?”胡太後有些吃驚地問道。


    “還在,他的師父也不是和尚,但卻已是一個神仙之流的人物,我從來不相信活著的神,但我卻相信他師父。”胡孟有些仰慕而虔誠地道。


    “活著的神?”胡太後愣了一愣,又疑問道:“你怎樣請動他的,他不恨你,不恨我?”


    胡孟苦澀一笑,道:“是他師父算準他要到少林,他已經二十多年未去見他師父,但這次我很幸運,我本來無臉見他,但他師父告訴我他一定會應我之邀,這才鼓起勇氣去見他。”你把我的事全都告訴了他師父?“胡太後臉色頓變,冰冷地問道。”沒有,是他看到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一雙眼睛,從來沒有,那裏麵便像是有日月星辰在運行,像是有生死輪回在運行,像是包容了世間所有的一切,他隻看我一眼他便知道了我所想的一切東西,我隻看了他一眼,便知道了一切想知道的東西,他沒說話,甚至連多看我一眼也沒有!“胡孟像是做了一個極虛幻的蘿一般。


    胡太後不由得聽得呆住了,她知道他哥哥絕對不會是說謊的人,難道這個世間真的會有如此的奇人,但一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所提的後兩問題,禁不住又問道:“他不再恨你?也不恨我?”


    胡孟突然歎了口氣道:“他從來都沒有恨過你,恨的隻是我,我知道這是一個絕對不可以饒恕的罪錯,我在沒見過他師父之前,我幾乎懷疑見到他,他會向我出刀,但他的確變7。”


    胡太後身子竟開始輕顫,眼角竟微含著淚花,幽幽地問道:“這些年來他一直沒有再娶妻嗎?”


    “沒有,這些年他一直在陽邑以狩獵為生一個兒子,付雅為他生的,這十六年來,他們龍人作品集·亂世英雄係列相依為命而活,是我對不起他。”胡孟內疚地道。


    “他有兒子,兒子多大了?”胡太後禁不住有些微微激動地問道。


    “十六歲,是他最小的那個兒子,叫蔡風。”胡孟傷感地道。


    胡太後神色再變,激動地問道:“便是那個寧死不降,跳崖而去的蔡風?”


    “是的!”胡孟的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子低聲道。


    胡太後便如是病了一般,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呼吸竟變得有些困難。


    “二妹,他就在裏麵。”胡孟也有些焦躁地指指前麵那棟極雅而又極為幽靜的房子,提醒道。


    胡太後深深地吸了口氣,鎮定了情緒,忍不住讓眼角的淚花閃爍了一下,這才緩緩地移動腳步向那棟典雅而幽靜的房子走去,便像是害怕驚碎了一場難醒的夢一般,一切全都似變得有些虛幻。


    胡孟的心頭有些難受,傷感地踩著胡太後的腳步,似乎怕一不小心,她會倒下去一般,也隻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深深地體味到他這太後妹妹那藏在狠辣、威嚴剛強背後的脆弱和溫柔。


    屋裏麵有筆放下的聲音這一切都變得那般靜,連風的輕微呻吟之聲也不再存在,顯然是屋中之人覺察到有人來了,才放下筆——


    嘩!“一陣極細碎的聲音再次傳來,那是宣紙被揉捏成團的聲音。


    胡太後的心也跟著那“嘩嘩”之聲而顫起來,便像是重杵敲在她脆弱的心弦之上一般,顫動得極為狂烈。


    那柔弱的手無力地搭在那些厚實的木門之上,胡大後竟失去了推門的力氣,胡盂隻是靜靜地立在大門之外,整個屋子都極為空洞,空洞得便像是所有的生命都窒息了一般。


    胡太後的另一隻手卻輕輕地按在胸口,似乎要握住狂跳的心,她似是要給自己一些勇氣,連她也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十幾年的宮廷生活,她從來都沒有如此的感覺,便是在當初入宮見宣武帝元格之時也不會有這種心跳的感覺,麵對著滿朝文武,她也會淡然自若,可是她此時卻心跳得極快。


    二十年,的確不是一個短短的時間,但她卻一刻也沒有忘記他,沒有,二十年積壓的感情在這一朝爆發,那的確是一件極為可怕的事情。


    “吱呀!”門開了。


    不是胡太後推開的,她幾乎已經沒有推門的力氣門開是因為有人自門內將之拉開,也從門內露出一張布滿滄桑,但卻剛毅無比,像用刀刻出的臉,每一條線,都為整個走廊增添了一分毫不做作的冷峻。


    胡太後整個人都開始顫抖,似乎是冷極,似乎……


    一切似平都在這一刻全部死去,唯有那沉默的沉悶在膨脹!膨脹!


    胡太後並不覺得冷,但她仍在輕顫,因為有一道目光讓她禁不住要輕顫,那正是開門之人的目光。


    冷峻之中卻又有太多的酸澀,還有說不清是情是憐、是喜、是憂、是歡樂還是痛苦的情感在其中,便是這樣的目光禁不住讓她在顫抖。


    一雙極為有力的手,重重地搭在了她的肩上,正是那開門的手,那雙拉開這扇門的手,這一刻才讓人感覺到那種讓人心寒的力感。


    胡太後不再顫了,再也不顫了,便像是有一根鐵柱在支撐著她,於是她有些軟弱地輕呼道:“傷哥!”而在同時,那開門的人也如做夢一般輕輕地喚道:“秀玲!”


    胡太後真的失去了最後的力量,軟軟地倒入開門者的懷中,像是一隻受了傷的羊羔,緊緊地攬住開門者的粗腰。門,再次關上了,開門者便是關門者,他那有力而厚重的手臂緊緊地環住那伏偎在他懷中脆弱得像個病人的太後。


    二十年來的噩夢似乎在這一刻結束,一切都陷入了極靜極靜的狀態之中,隻有兩個粗重的呼吸,兩個相互感動的心跳。


    真實和夢境有時侯並沒有分別絕對沒有。


    良久,也不知道有多少個良久但這便像是一個世紀那麽長,也像是一眨眼間那麽短。


    胡太後鬆了鬆後,又重新換了一下手的位置,緊緊地靠在那寬闊而結實的胸膛之上,整個頭部都靜靜地靠在那寬闊而結實的胸膛之上,便像是依偎在一座大山,一座可以支持到天長地久的大山,因此,她露出了一絲幸福而陶醉的笑容,這大概是二十年來笑得最甜的一“開門的人似乎長長地籲了口氣,手臂擁得良久,開門者緩緩地推開胡太後那圓潤的雙肩,眸子裏注滿溫柔,深沉地望著胡太後那秀麗而憔悴的勝。


    胡太後毫無顧忌地仰起那隻供萬人仰視的臉,袒露在開門之人的眼下,並伸出溫柔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那刻滿滄桑的臉,眼角閃出激動的淚花,顫聲道:這些年來,苦了你。“開門者正是蔡傷。


    蔡傷答應了胡孟,所以他真的來了。


    蔡傷笑了,笑得微微有些苦澀,淡然地道著便是一種幸福,我並沒有太多的要求。”


    “這些年來,都好嗎?”胡太後竟有些不知道從何說起的感覺。


    蔡傷神色微微一黯,將搭在自己臉上的那雙柔軟的手輕輕地推開,淡淡地吸了口氣,轉過身向房子中間緩緩地踱去,平靜地道:“好與壞隻在一念之間,世上無盡好,也無盡壞,生活不缺,衣食可足,子孫在安,這比起正在戰火之中受苦受難的普通百姓,應該說是一種幸運,一種天賜的恩典。”


    “這十幾年來,你為什麽不到京城來找我?”胡太後幽怨地道。


    “我從來沒有這般想過,二十多年我都不曾想過,我隻不過是一個江湖的獵手,而你卻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後,這次我本就不該來。”蔡傷語意中帶著淡漠的傷感道。


    “你仍在怪我?”胡太後有些敏感地問道。蔡傷靜靜地凝立於一幅字畫之前,酸澀地笑了笑道:“我為什麽要恨你,你是無辜的,你沒有錯,怪隻能怪這個世界大殘酷,怪隻能怪這個世道太滄桑。”——


    那年,我也想解了你家中之圍,可是先皇卻指使爾朱家族暗中下令,是以,我才會無能為力,因此,我一直都在恨自己,恨所有存在的權力,這十幾年來,那些凶手我都已為你清除了大部分,隻有爾朱家族的力量是我也無法動搖的,你肯幫我嗎?“胡太後緩緩地行到蔡傷的身邊狠聲道-


    你為我做的一切,我都心領了,你現在是一國之後,天下萬民全由你所掌握,我最想的,隻望你能夠使天下百姓都過上平靜快樂的日子,我不想你因為我而亂了朝綱,受百姓們的唾罵。”蔡傷淡漠地道。


    胡太後禁不住臉色微變地道:“你來,便是要告訴我這些嗎?”


    蔡傷扭過頭來,那亮若明燈的眼睛幽幽地望了她的眼睛,輕輕地歎了口氣道:“除了這些,我還能夠說些什麽呢?”


    胡太後眼角淚花微攝一閃,幽幽地道:“難道這十幾年來你從來都沒有想過我?”


    蔡傷仰首避開她的目光,淡然道:“我能夠騙你說沒有嗎?”


    胡太後也微微有些欣慰地一笑道:“這二十年來,我一直都盼望著有一天,你可以守在我的身邊,而不是那些可厭的閹臣,也不是那些阿諛獻媚的王侯公爵,哪怕是在一個清靜山穀,哪怕是沒水沒糧的荒漠,我都不會在意,可恨,我連做這樣一個夢都是奢侈,便是偶爾見你,也是你滿身鮮血,隻有等到今日,才能夠與你靜靜相對,可是,卻不知道從何處說起。”說著苦澀地一笑,又道:“二十載滄桑似浮夢,難釋的情恨都惟風,我們能從頭開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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