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裴溪故窘迫地點頭,漂亮的睫毛無措地眨了眨,薄唇緊緊抿著。


    楚梁風俗與大夏不同,楚梁國君極愛朱色,登基之時便下了旨意,令以朱砂代墨,因而自他有記憶起,便見宮中人人皆用朱砂寫字,從未用過墨錠這種東西。


    宋棲遲見他手法生澀,確是從未磨過墨的樣子,便開口指點道:“你且把那墨錠扶正了,再兌些水在硯底慢慢地磨,手勁一定要輕,不然是磨不出好墨的。”


    裴溪故照著她的話,調整了手中墨錠的方向,這下倒是能使上力了,隻是磨的時候仍是磕磕絆絆,好像怎麽磨都磨不好似的。


    宋棲遲在一旁看著他笨拙地和墨錠做著鬥爭,終於忍不住擱下了手中的筆,身子朝他靠了過去。


    “呐,你看,要這樣磨。”


    她順著案幾傾身過來,嬌軟的手掌覆在裴溪故的手背上,借著他的手輕輕握住了那塊墨錠,動作耐心而溫柔。


    濃而亮的墨汁隨著她的動作緩緩流出,漸漸盈滿了硯底,少女忽而偏頭看向他,杏眸晶亮,熠熠動人。


    “可學會了?”


    宋棲遲眉眼蘊笑,那一瞬恰有風起,細碎薄風漫過窗欞,掠過紫檀刻花的案幾,直鑽進她眼睛裏,那雙清澈明媚的杏眸裏好似掀起了漫天落花,整個盛夏的繁華錦繡皆在她眼中盛開又落。


    裴溪故呆呆地望著她,隻覺呼吸倏然頓住,半晌才緩過神來,低聲應道:“奴……奴學會了。”


    宋棲遲聞言,便放心地鬆開了手,挪回方才的位子繼續凝神抄經。


    裴溪故不敢再分神,隻得低著頭不去看她,專心致誌地磨起墨來。他本就聰慧,經宋棲遲一指點,便已掌握了磨墨之法的關竅,不多時便磨出了一硯極好的墨。


    他將盛滿墨的硯台往宋棲遲手邊推了推,見她抄的認真,不忍出聲打擾,便輕手輕腳地起身,往香爐裏添了些安神香點上。


    香氣繚繞而起,宋棲遲的困意也漸漸湧了上來,眼皮愈發沉重,不多時竟昏昏沉沉地伏在案邊睡著了。


    “殿下?”


    裴溪故試探著喚了聲,見她不應,又起身悄悄看了一眼,發現她確是睡著了。


    少女闔著眼,長長的睫毛染上燭光,嬌俏的臉頰枕在一隻纖細手臂上,另一隻手還緊緊攥著筆不放。


    夜裏寒氣最盛,裴溪故擔心她著涼,便趕緊輕柔地將她手中的筆抽了出來擱在一旁,又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將她放到了榻上。


    *


    宋棲遲睜開眼時,已是天明。


    她迷迷糊糊地掀開被子坐了起來,發現身上隻穿著件薄薄的裏衣,腦子立刻清醒了大半,慢慢回想起昨晚的事來。


    是了,她昨晚抄了大半夜的經書,最後累的趴在案幾上睡了過去,半睡半醒間,似乎有什麽人將她抱了起來……


    宋棲遲正神思恍惚地回憶著昨夜的事,耳旁忽然響起了少年清朗的聲音。


    “殿下醒了。”


    她陡然回過神來,看見裴溪故已經換好了衣裳跪在榻邊,不由得小聲問了句:“昨晚……是你把我抱上床的?”


    裴溪故微低著頭,輕聲道:“是。”


    宋棲遲慢慢攥緊了被角,躊躇了半晌,才又問他:“是……是你替我脫的衣裳?”


    裴溪故默了一瞬,低聲答道:“是。隻是奴不敢擅自替殿下換上寢衣,便隻替殿下脫去了外裙。”


    宋棲遲的目光落在規規矩矩疊放在一旁的衣裙上,突然間,她好像想起了什麽極要緊的事,連忙鬆開了攥著被子的手,一邊往腰間摸去,一邊急急問道:“我的玉佩呢?”


    第22章 教訓   “我若嫁了他,他便是你姐夫。“……


    宋棲遲在腰間摸索了半晌,又伸手往枕頭下探了探,卻也是空無一物,不由得有些著急起來。


    她那塊玉佩,乃清寧宮的宮牌,是用極好的蘇玉打磨而成,上頭刻著的“清寧”二字,還是她出生那年宋鳴親手刻上的。


    見此宮牌,便如清寧長公主親臨,如此貴重之物,她自然是日日都貼身帶著,隻有睡覺時才把它擱在枕頭底下。


    隻是昨夜她睡的迷迷糊糊,身上的衣裳又是裴溪故替她脫的,如今這玉佩究竟在何處,她是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


    宋棲遲急的掌心都冒出了汗,正要下床去尋,就見榻邊的少年伸手遞了塊東西過來。


    “殿下可是在尋它?”


    少年的雙手規規矩矩地伸到她麵前,那塊極漂亮的玉佩就躺在他掌心,泛著瑩潤的光澤。


    宋棲遲心裏的石頭這才落了地,她撫著胸口輕舒了口氣,連忙從他手心將玉佩取走,極珍視地擦了擦上頭的刻字。


    裴溪故見她這般著急,以為自己又做錯了事,忙低下頭輕聲告罪:“奴昨夜擅作主張,將這玉佩隨手收在了一旁的木屜裏頭。惹了殿下憂心,是奴的過失。”


    宋棲遲一邊將玉佩仔細收了起來,一邊溫柔地笑了笑,“你又沒有弄丟它,哪來的過失?以後呀,別動不動就這般告罪,記住了嗎?”


    裴溪故睫毛輕顫,連忙應下:“奴……奴記住了。”


    宋棲遲點了下頭,便要披衣起身,裴溪故見狀,連忙上前把腳榻上那雙芙蓉繡鞋取了下來,動作輕柔地替她穿上。


    宋棲遲本想叫溫采進來伺候,但見他這般殷勤恭敬,也不好趕他出去,便靜默著由他服侍了。


    因曾看過溫采是如何服侍宋棲遲起床的,裴溪故做起這些事情來倒也不算陌生,他依著溫采的手法把帕子放在溫水裏浸濕,正擰帕子時,殿門口忽然傳來了青寰的聲音。


    “殿下,玉靈寺那邊遣人來報,說昨晚寺中佛堂不慎起了火,現下寺裏頭正是一片狼籍,這法事今日是做不得了,待另擇了吉期,再來告知殿下。”


    宋棲遲微微皺眉道:“好端端的,怎的起了火?可告訴父皇了?”


    玉靈寺可是華京靈氣最盛之地,驟然起火,乃大凶之兆,此時京中定是人心惶惶。此事事關民心安定,必得快些讓父皇知道才是。


    青寰點頭道:“陛下已經知道了,還撥了銀兩過去讓他們好生修繕佛堂。”


    宋棲遲躊躇了下,估摸著父皇這般冷靜,大約已是有了應對的法子,便沒再多問什麽,隻略略吩咐了幾句就讓青寰退下了。


    既然去不得玉靈寺,宋棲遲便想著去東宮看看宋宥,兄妹倆幾日未見,她心裏倒也掛念的很。


    於是她梳洗妝畢,便由幾個宮婢陪著,去了東宮。


    宋宥正坐在桌前翻看著厚厚一摞卷宗,見她進來,便笑著朝她招了招手:“棲遲來了,快坐。”


    宋棲遲在他對麵的一張軟凳上坐下,笑意盈盈道:“哥哥忙於國事無暇抽身,隻能我這個做妹妹的來看望哥哥了。”


    “瞧你這話,倒是酸的很。”


    宋宥笑著將桌上的卷宗收到一旁,親手斟了盞茶遞給她,“本想著這幾日便去看你,誰知父皇那邊又交代了差事,一時又不得空了。”


    聽他這麽一說,宋棲遲倒是想起一事來,便問道:“對了哥哥,我瞧著溫采這幾日仍是時常往你這兒跑,可是宮中樂宴的事還未安排妥當?”


    宋宥頓了頓,低頭抿了口茶,而後才答她:“樂宴一事繁雜瑣碎,宮裏頭新來的那幾個小樂官又不掌事,隻怕還得讓溫采幫著多忙活些時候。”


    他捏著手邊的茶碗,麵帶猶豫地看著宋棲遲,半晌後終於還是開口道:“溫采再過幾日便滿二十了,按著規矩,是可以出宮去了。”


    宋棲遲微微一怔,旋即笑了笑:“原來日子竟過的這樣快。隻是她如今父母已逝,出了宮也沒什麽人可以依靠,還是留在我身邊罷。”


    溫采服侍她三年,處處細致周到,她待溫采也如姐妹一般,其中情分,自非旁人可比。


    因此宋棲遲心中篤定,就算她不開口要溫采留下,溫采也決不會舍下她出宮去的。


    “也是。”


    宋宥笑了笑,便再沒提起此事,轉而問她:“夕韻生辰宴之事,你安排的如何了?若需人手,盡管向哥哥開口就是。”


    宋棲遲笑著點了下頭:“多謝哥哥。”


    “母後前幾日還與我說起,要我製一份京中各家名門公子的畫像名冊給她,隻怕是有意要為夕韻挑選駙馬了。”


    宋宥看著她,手指輕輕叩著桌麵,似笑非笑道:“隻是,你這個做長姐的還未定下駙馬,夕韻自然不能搶在你前頭定親。所以呀,母後話裏話外的意思,還是要我勸勸你,早些把婚事定下。”


    宋棲遲聞言,慌忙搖頭:“我還不想定親呢。”


    “棲遲,你已經十八了。”宋宥無奈而寵溺地望著她,“不是小孩子了,這些事,是時候該考慮了。”


    宋棲遲低著頭,盯著衣袖上繡著的海棠花枝,咬唇不語。宋宥看在眼裏,知道她不情願,便輕輕笑起來,打趣道:“好啦,哥哥知道你現在的心思全在那楚梁送來的寢奴身上,自然沒心思想旁的事,是不是?”


    “哥哥說什麽呢!”宋棲遲連忙抬頭,輕嗔了他一句。


    她急著分辯,一張嬌豔的臉染上淡淡的紅,宋宥見狀,連忙擺了擺手道:“好了好了,我不過是幾句玩笑話罷了。”


    兄妹二人又閑話了些時候,宋棲遲便起身告退,臨走時還向宋宥討了瓶蜀地上貢的祛痕膠,帶回清寧宮去。


    *


    清寧宮內。


    “二公主,殿下吩咐了,沒有她的允許,您不能進清寧宮……”青寰看著施施然坐在院中石桌旁的宋夕韻,臉色十分為難。


    宋夕韻懶懶道:“我是有要緊事來找皇姐商量,在這兒等她又沒礙著什麽事。”


    她淡淡抬眼,抬手磕了磕空蕩蕩的桌麵,戲謔道:“我在這兒坐了這麽久,連些像樣的茶點都沒見著,皇姐宮裏還真是寒酸。”


    青寰沒接她的話,隻低聲吩咐了一旁的宮女幾句話,不一時,便見嫣香和幾個小宮女捧了好些精致的茶點呈到了宋夕韻麵前。


    “二公主請用。”


    青寰微低著頭,語氣恭敬謙和,宋夕韻再怎麽說也是當今二公主,他們這些做下人的自是不敢怠慢。


    宋夕韻頗為嫌棄地用手指扒了扒碟中的點心,挑挑揀揀了半天,最後伸手扯了一碟瓜子出來。


    “本公主要吃瓜子。”


    她抬眼掃視著麵前侍立著的一眾宮女太監,又加重了語氣道:“要手剝的。”


    她這話一出,卻是沒人敢應聲。


    這瓜子名叫金蓮子,乃江南一帶特有的名種,個個飽滿圓潤,殼又極硬,用手是極難剝開的。而宋夕韻指名要吃手剝的瓜子,擺明了是要為難他們。


    靜默許久後,還是嫣香小心翼翼地站了出來,低頭道:“奴婢來吧。”


    她正要伸手去拿碟中瓜子,宋夕韻卻眼疾手快地將碟子抽走,勾唇道:“你一個小宮女能有什麽力氣?換個男人來剝。”


    嫣香隻得訕訕地退了下去,換成青寰躬身上前來,伸手去接那碟瓜子。


    可宋夕韻卻仍然沒有將碟子給他的意思,反而玩味地笑了笑,睨著他道:“我不吃太監剝的瓜子。”


    青寰麵色一僵,正要開口,就見宋夕韻的目光落在了他身後那間偏房裏頭。


    “我要他來剝。”


    宋夕韻抬手一指,朝偏房裏望了望,話中滿是譏諷,“不過是個楚梁送來的奴才,皇姐倒當個寶貝似的將他藏的這般嚴實。”


    青寰皺眉,本想再與她周旋幾句,可嫣香膽子小,生怕得罪了她,已經小跑著去把裴溪故叫了出來。


    宋夕韻懶懶地把瓜子推到他麵前,盯著他的臉,冷冷吐出一個字來:“剝。”


    裴溪故知道宋夕韻還記恨著自己上次頂撞她的事,他沉默著走了過去,一言不發地揀了顆瓜子剝了起來。可那瓜子殼又滑又硬,根本就剝不開,他費力折騰了好些時候,連指尖都紅腫了,也沒剝開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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