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征伐不斷、戰事頻仍、相互吞並、弱肉強食的動蕩時代,也是一個英雄的時代,是虎與豹的時代。對於弱者來說也許不太公平,卻為強者提供了自由馳騁的天地。因此不管怎麽說,項羽總算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來。即便失敗了,也仍不失為一個體麵的失敗者,還有那麽多人祭奠他、懷念他。相比較而言,曹操就要背時得多。他即便成功了(事實上已很成功),也仍要被畫成一張大白臉。


    一做能臣,還是做奸雄


    曹操是“奸雄”。


    曹操這個“奸雄”,多半是被逼出來的。


    現在想來,項羽的時代,還是比較自由的。那時,中央集權的專製體製還處於草創階段,而且試驗的時間不長,秦就亡了,所以大家還不怎麽把那玩藝兒當回事。天底下隻能有一個皇帝,無論這皇帝是神是人是豬是狗都得絕對效忠,否則就是奸是匪的觀念,也還沒有真正形成。人們記憶猶新的,是天下分封,諸侯割據,五霸繼起,七雄並峙,楚強南服,秦霸西陲,遞主盟會,互為雄雌。諸侯們自由地宣戰、媾和、結盟、征稅,全然不把天子放在眼裏。文人和武士、遊俠和刺客們則自由地周遊於列國,流動於諸侯,朝秦暮楚,擇主而事,也不怎麽把已經到手的官祿爵位當回事。田子方甚至對魏太子擊說,士人議論不用主張不合,就立即跑到別國去。拋棄原先的國君,就像扔掉一隻草鞋。總之,那時一個人隻要有實力有能耐有本事,多少可以隨心所欲幹點自己想幹的事。即便運氣不好失敗了,也沒人說閑話。所以,雖雲“成者王侯敗者寇”,但陳勝向皇帝宣戰,首義兵敗,也沒人說他是寇,是匪。不像後來宋江他們,即便受了招安,也摘不掉土匪和草寇的帽子。


    這是一個征伐不斷、戰事頻仍、相互吞並、弱肉強食的動蕩時代,也是一個英雄的時代,是虎與豹的時代。對於弱者來說也許不太公平,卻為強者提供了自由馳騁的天地。因此不管怎麽說,項羽總算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來。即便失敗了,也仍不失為一個體麵的失敗者,還有那麽多人祭奠他、懷念他。相比較而言,曹操就要背時得多。他即便成功了(事實上已很成功),也仍要被畫成一張大白臉。


    曹操似乎命中注定隻能當一個“壞人”。


    曹操,字孟德,小名阿瞞,沛國譙縣即今安徽省亳州市人。陳壽的《三國誌》說他是西漢相國曹參的後代,這是胡扯。因為曹操原本不該姓曹。他的父親曹嵩隻是曹騰的養子。曹嵩和曹騰並無血緣關係,即便考證出曹騰是曹參之後,與曹操又有什麽相幹?事實上曹嵩的親生父母究竟是誰,在當時就是一個謎,連陳壽也隻能說“莫能審其生出本末”。於是連帶著知道親生父母的曹操,也弄得有點“來曆不明”。


    曹操所處的時代也不好。他生於東漢桓帝朝,長於靈帝朝,是在桓帝永壽元年(公元155年)出生、靈帝熹平三年(公元174年)入仕的,而桓、靈兩朝,要算是漢王朝四百年間最黑暗、最混亂的年代。所謂“桓靈之時”,幾乎就是君昏臣奸的代名詞。在這樣一個時代,要做一個“好人”,確乎很難。不是被人陷害,就是窩窩囊囊。曹操既不想被害,又不肯窩囊,當然便隻好去當“壞人”。總之,來曆不明又生不逢時,曹操倒黴得很。


    實際上,曹操的時代已大不同於項羽的時代。他即便生逢盛世,也未必會有什麽作為。自從我們那位流氓英雄劉邦在組織上將天下定為一尊,他的重孫武帝劉徹又在思想上將天下定於一尊,有著英雄氣質和高貴精神的虎和豹,不管是文的還是武的,想問題的還是幹事情的,便都被收拾得差不多了。收拾的辦法,自然仍是大棒加胡蘿卜,隻不過那胡蘿卜是帶纓子的,大棒則變成了狼牙棒,血跡斑斑。太史公司馬遷隻不過替李陵說了幾句公道話,冒犯了武帝的虎威,便被處以腐刑,弄得男不男女不女;而大農令顏異根本就沒說話,隻不過是在別人議論朝政時,下唇往外微微翻了一下,就被認為是“腹誹”(在肚子裏誹謗朝廷和君父),應處死刑。難怪當時長安城裏五十萬人,囚犯就有十六七萬;也難怪郎中令石建上書奏事,馬字少寫了一點,就要嚇個半死了。這些事都發生在那位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當權時期。武帝一向被看作是中國曆史上最偉大的帝王之一,即所謂“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在他手上,漢帝國的疆域竟擴張到兩倍以上,廣達五百萬平方公裏。因此,他又往往被看作是英雄。但我以為,在他的鐵騎踐踏和鐵腕統治之下,英雄業績間或有之,英雄精神卻是不會有的。


    到了曹操所處的桓、靈之世,情形就更是每下愈況。大漢王朝和它所代表的那個製度,裏裏外外都散發著屍臭。事實上,自王莽篡政光武中興後,漢王朝就沒再打起過精神。外戚擅權、宦官專政、軍閥稱雄,奸臣拚命抓權,貪官拚命撈錢,老百姓則隻好去吃觀音土。道德的淪喪,更是一塌糊塗。當時的民謠說:“舉秀才,不識書,舉孝廉,父別居”;“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可見少廉寡恥和口是心非已成風尚。這一點都不奇怪。一個王朝和一種製度既然容不得君子,那就隻能培養小人;既然聽不得真話,大家便隻好都說假話。當多數人都鬼鬼祟祟或戰戰兢兢,都烏龜縮頭或老鼠打洞時,當權欲囂張物欲橫流,卑鄙受到鼓勵而高尚受到打擊時,這個社會就很難有什麽英雄氣質和高貴精神,也很難產生虎和豹。有的,隻是狗和羊。那粗鄙的狗是由粗野的狼退化而來的,那平庸的羊則是披著羊皮的狼,而且是黃鼠狼。


    這時,如果突然出現了一隻虎或豹,會怎麽樣呢?大家都會把它當作不祥的怪物,就像童話裏的鴨子認定那隻小天鵝是醜小鴨一樣。但鴨子們隻不過嘲笑一下醜小鴨罷了,那些粗俗的狗和平庸的羊卻會一擁而上,給那隻虎或豹畫他一個大花臉。


    曹操的命運,正是如此。


    曹操的命運似乎老早就被決定了。


    曹操這個人,小時候大約也是個“問題少年”,與項羽、劉邦少時不乏相同之處,隻不過比他倆喜歡讀書。史書上說,曹操年少時,“好飛鷹走狗,遊蕩無度”。他叔叔實在看不下去,常常提醒曹嵩應該好好管教一下他這個兒子。曹操知道了,便想出一個鬼點子,來對付他那多管閑事的叔叔。有一天,曹操遠遠地見叔叔來了,立即作口歪嘴斜狀。叔問其故,則答以突然中風。叔叔當即又去報告曹嵩。等曹嵩把曹操叫來一看,什麽事都沒有。曹操便趁機說,我哪裏會中什麽風!隻因為叔叔不喜歡我,才亂講我的壞話。有這麽一個“狼來了”的故事墊底,自然以後叔叔再說曹操什麽,曹嵩都不信了。


    實在地講,曹嵩對他這個兒子的教育,大約是很少過問的。曹操自己的詩說:“既無三徙教,不聞過庭語。”所謂“三徙”,是說孟子的母親為了保證兒子有一個好的環境,不受壞的影響,竟三次搬家。所謂“過庭”,則是說孔子的兒子兩次從庭院中走過,孔子都叫住他予以教育,一次叫他學詩,一次叫他學禮。看來,曹操小時候,父親母親都不怎麽管教他,是個沒家教的。所以他“任俠放蕩,不治行業”,與劉邦年輕時“好酒及色”,“不事家人生產作業”差不太多。


    曹操的哥們袁紹、張邈等人,也是同類角色。他們常常聚在一起胡鬧,事情做得十分出格。有一次,一家人家結婚,曹操和袁紹去看熱鬧,居然動念要偷人家的新娘。他倆先是躲在人家的園子裏,等到天黑透了,突然放聲大叫:“有賊!”參加婚禮的人紛紛從屋裏跑出來,曹操則趁亂鑽進洞房搶走了新娘。匆忙間路沒走好,袁紹掉進帶刺的灌木叢中,動彈不得。曹操急中生智,又大喊一聲:“賊在這裏!”袁紹一急,一下子就蹦了出來。曹操鬼點子這樣多,難怪《三國誌》說他“少機智,有權數”了。


    如此喜歡惡作劇的孩子,大約並不討人喜歡,許多人也沒把他放在眼裏(世人未之奇也)。然而太尉橋玄卻認為曹操是“命世之才”,將來平定天下,非曹操莫屬。因為曹操雖然調皮搗蛋,不守規矩,卻並非一般的流氓地痞或紈絝子弟。他“才武絕人,莫之能害,博覽群書,特好兵法”,正是亂世需要的人才。所以橋玄十分看好曹操,竟以妻子相托,還建議他去結交許劭,看許劭怎麽說。


    許劭,字子將,汝南平輿(今河南省平輿)人,是當時最有名的鑒賞家和評論家。他常在每個月的初一,發表對當時人物的品評,叫“月旦評”,又叫“汝南月旦評”。無論是誰,一經品題,身價百倍,世俗流傳,以為美談。我們要知道,在漢魏六朝,品評人物是社會中的一件大事。任何人要進入上層社會,都必須經過權威批評家的鑒定,由此決定自己的身價,就像當今歐美藝術市場上,隻有權威批評家叫好的藝術品才能賣大價錢一樣。曹操自然也希望得到許劭的好評。但不知是曹操太不好評,而曹操得到的評語則是人所共知的:“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據說,為了得到許劭的評語,曹操很費了些心思,很下了些功夫,而且無論曹操怎樣請求,許劭都不肯發話。最後,許劭被曹操逼得沒有辦法,才冒出這麽一句。但這樣一來,則曹操的一生,便雖未蓋棺,卻已論定。


    顯然,許劭也看出曹操是個人物。至於是成為能臣還是成為奸雄,則要看他是處在治世還是亂世。所謂“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也可以理解為治理天下的能臣,擾亂天下的奸雄。如此,則奸能與否,在於曹操的主觀願望。這裏姑不討論。


    成為人物,素質所然;處於何世,則是運氣。


    曹操運氣不好,他遇到了亂世,當奸雄隻怕是當定了。其實曹操一開始也是想做能臣的。公元174年,二十歲的曹操被舉為孝廉。孝是孝子,廉是廉士,有了這個稱號,就向仕途邁出了第一步,就像現在有了學曆,便可以報考公務員一樣。不久,曹操便被任命為洛陽北部尉,負責洛陽北部的治安。這個差使,官不大(俸祿四百石),權不多,責任卻很重大,麻煩也很不少。因為天子腳下,權貴甚多,沒有哪個是惹得起的。然而首都地麵的治安又不能不維持。於是曹操一到任,就把官署衙門修繕一新,又造五色大棒,每張大門旁邊各掛十來根,“有犯禁者,不避豪強,皆棒殺之”。幾個月後,果然來了個找死的。靈帝寵信的宦官蹇碩的叔叔,依仗侄子炙手可熱的權勢,不把曹操的禁令放在眼裏,公然違禁夜行。曹操也不含糊,立即將這家夥用五色棒打死。這一下殺一儆百,從此“京師斂跡,莫敢犯者”,治安情況大為好轉,曹操也因此名震朝野。


    大約從174年出山,到189年起兵,這十五年間,曹操還是想當能臣的。他曆任洛陽北部尉、濟南相(故城在今山東省曆城縣東)、典軍校尉等職。其間,一次被免,兩次辭官,三次被征召議郎。就在這宦海沉浮之中,他把朝廷和官場都看透了。他清楚地看出,東漢王朝已不可救藥,天下大亂已不可逆轉。即便不亂,腐朽的朝廷和官場也不需要什麽“治世之能臣”。曹操曾上書朝廷,力陳時弊,卻泥牛入海無消息。任洛陽尉,他執法如山,打擊豪強;任濟南相,他肅清吏治,安定地方。所有這一切,都未能整頓朝綱扭轉時局,也沒能產生多大的影響。他做的種種努力,對於江河日下的王朝,都如杯水車薪,已無濟於事;對於橫行霸道的權臣,則如蚍蜉撼樹,無異以卵擊石。之所以尚未招致殺身之禍,隻不過有曹嵩這個大後台罷了。但朝廷借口他“能明古學”,多次打發他去當有職無權的閑官議郎,則已不難看出其用心。曹操素以“任俠放蕩”聞名,此刻卻以“能明古學”應召,似頗具諷刺意義。曹操的學問固然不錯,卻更長於治世。不用其長而用其短,其實就是不想?用他。?


    曹操不能不重新考慮他人生道路的選擇。


    看來,治世之能臣是當不成了,曹操隻好去當他的奸雄。


    其實,做奸雄也許比做能臣更過癮。


    做能臣不容易。第一要忠,第二要能。忠而無能曰庸,能而不忠曰奸,都不是能臣。但,光是又忠又能,還不夠,還得大家都承認。這第三條最難。因為嫉妒別人的能,是官場的通病;懷疑臣下的忠,是帝王的通病。所以曆史上的能臣,好下場的不多。不是生前被貶,便是死後挨罵,能做到生前死後都沒有什麽人說閑話的,大約也就是諸葛亮。


    然而諸葛亮活得好累!


    諸葛亮的形象,千百年來走樣得厲害。在一般人心目中,他老先生很是瀟灑的。不管遇到什麽事情,那結果都是事先料定了的。計謀也很現成,甚至早就寫好了,裝在一個袋子裏,隻等執行者到時候拆開了看。自己則既不必親自上陣殺敵,也不必操心費神,隻要戴個大頭巾,搖把鵝毛扇,泡壺菊花茶,擺個圍棋盤,便“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真是何等瀟灑。


    其實,諸葛亮的心理壓力大得很。劉備與諸葛亮的君臣際遇,曆來就被看作君仁臣忠、君明臣賢的楷模。尤其是那有名的“三顧茅廬”,千百年來讓那些一心想出來做官又要擺一下臭架子的文人羨慕到死。實際上他們君臣之間的猜忌和防範,沒有一天不深藏於心。君臣關係畢竟不是朋友關係,最信任的人往往同時也就是最疑忌的人。因為雙方相處那麽久,交往那麽深,知根知柢,對方有多少斤兩,彼此心裏都有數。這就不能不防著點了。你看白帝城托孤那段話,表麵上看是心不設防,信任到極點,其實是猜忌防範到不動聲色。劉備對諸葛亮說,我這個兒子,就托付給先生了。先生看他還行,就幫他一把;不行,就廢了他,取而代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這是扯淡!劉禪的無能,簡直就是明擺著的,還用看?無非因為明知諸葛亮之才“十倍曹丕”,自己兒子又不中用,放心不下,故意把話說絕,說透,將他一軍。諸葛亮是明白人,立即表態:“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鐵了心來輔佐那年齡相當於高中生、智力相當於初中生的阿鬥。


    陳壽說,劉備的托孤,“心神無貳,誠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軌也”。這種說法,如果不是拍馬屁,就是沒頭腦。誠如孫盛所言,如所托賢良,就用不著說這些廢話;如所托非人,則等於教唆人家謀反。“幸值劉禪暗弱,無猜險之性,諸葛威略,足以檢衛異端,故使異同之心無由自起耳。”這話隻說對了一半。劉備托孤成功,全因為諸葛亮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又為人謹慎,處處小心,這才沒鬧出什麽事來。但要說劉禪沒有猜疑忌恨過,則不是事實。諸葛亮去世後,蜀漢各地人民懷念他,要給他建立廟宇,劉禪就不批準,說是“史無前例”。可見劉禪內心深處是忌恨厭惡諸葛亮的。事實上,一個人隻要當了皇帝,就會忌恨手下能力比自己更強的大臣,而且越是弱智,就越是忌恨。因為所有的蠢才都一樣,隻要手握權力,高人一等,便會自我感覺良好,牛皮馬屁不絕。一旦發現手下人比自己強,又會惱羞成怒,必欲去之而後快。劉禪其實也一樣。隻不過有賊心無賊膽,有賊膽也無賊力,隻好在諸葛亮死後做點小動作,發點小威風,表示他還是個人物。


    其實,即便劉禪對諸葛亮真心“事之如父”,也是沒意思的。這家夥實在太蠢。又豈止是蠢,簡直就沒有心肝。他做了俘虜後,被遷往洛陽,封安樂縣公。有一天,司馬昭請他吃飯,席間故意表演蜀國歌舞。蜀國舊臣看了,無不愴然涕下,隻有劉禪,照吃照喝,“嬉笑自若”。司馬昭感慨說,一個人的無情無義,怎麽可以到這個份上(人之無情,乃可至於是乎)!又一天,司馬昭問他:很想念蜀國吧?劉禪立即答道:“此間樂,不思蜀。”舊臣郤正聽說了,就對劉禪說,下次再問,就說先人墳墓遠在隴、蜀,沒有一天不想的,說完再把眼睛閉起來。後來司馬昭又問,劉禪果然照著說,照著做。司馬昭說,我怎麽聽著像是郤正的話呀!劉禪立即睜開眼睛,驚喜地說,猜對了,正是他!旁邊的人都忍不住笑。當然,這也可能是為了保命,裝傻。但即便是裝傻,也是沒心肝。事實上,除了“樂不思蜀”這句成語外,劉禪對於中國曆史半點貢獻都沒有。輔佐這麽個東西,有什麽意思?


    所以諸葛亮很累。又要打天下,又要哄小孩,又怕老的起疑心,又怕小的不高興,能不累嗎?事實上,諸葛亮不像軍師,倒像管家。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要親自過問,親自操持,即所謂“事必躬親”。這固然是生性謹慎,也是勢之所然。不這麽做,他怎麽能大權獨攬而國人不疑呢?他實在是害怕出差錯啊!


    過度的疲勞,嚴重損害了諸葛亮的身體;沉重的壓力,又使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諸葛亮曾上表致劉禪雲:“臣受命之日,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公元207年,諸葛亮病逝於五丈原,倒在了北伐途中,享年五十四歲,比曹操少活了十二年。諸葛亮的身體原本是很好的。陳壽說他“身長八尺,容貌甚偉,時人異焉”,是個偉丈夫。如非勞累過度,心力交瘁,豈能逝世於年富力強之時?


    諸葛亮實現了他的諾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其實是累死的。蜀魏交戰,相持五丈原。蜀使至魏軍營中,司馬懿不問軍事,隻問飲食起居。當他聽說諸葛亮黎明即起,深夜才睡,罰二十軍棍以上的事,都要親自過問時,便斷定說:“亮將死矣。”


    做能臣太累,那麽做皇帝,不好麽?


    做皇帝當然好,不過也要看怎麽做,以及做不做得了。如果像劉協(獻帝)那樣,就不如不做。如果像袁術那樣,則等於找死。


    袁術這個人,是很有些牛氣的。他出身世族,門第高貴。高祖父袁安,是章帝時的司徒;叔太祖父袁敞,司空;祖父袁湯,曆任司空、司徒、太尉;父親袁逢,司空;叔父袁隗,太傅。東漢官製,以太尉、司徒、司空為“三公”,綜理眾務,是百官中地位最高、權力最大者。袁術祖上,高祖、太祖、祖、父四代,都有人出任三公之職,所以時稱“四世三公”,是當時官場上炙手可熱的顯赫家族。


    袁術血統如此高貴,便不免牛皮烘烘,不大把別人放在眼裏,包括他的哥哥袁紹。袁紹和袁術都是袁逢的兒子。袁紹年長,卻是小老婆生的,即所謂“庶出”。袁術為弟,卻是“嫡出”,因此自視甚高。軍閥割據時,袁紹、袁術兄弟均擁兵自重。但大約袁紹的實力比較強,威望比較高,人緣也比較好,因此諸侯豪傑多依附袁紹。袁術惱羞成怒,大罵諸侯不識好歹不分嫡庶,不追隨他這個血統高貴的反倒去追隨他們袁家的奴才!又寫信給公孫瓚,說袁紹是丫鬟的兒子,不是袁家的種子。這就不但激怒了袁紹,也造成了極壞的影響,為他今後的失敗埋下了伏筆。


    然而,就是這麽個狂妄自大又頭腦簡單的東西,卻天天都在做皇帝夢。孫堅手上有一塊傳國玉璽,是189年太監張讓等人作亂時丟失,後來被孫堅獲得。袁術聽說後,竟將孫堅夫人扣作人質,強行奪了過來。有了這個寶貝,又誤聽了一些民間的謠言,他就覺得下一任的中國皇帝,非他袁術莫屬。到了公元197年春,袁術終於按捺不住,正式稱帝。這時曹操已經把獻帝捏在手中,並遷都許昌,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了,哪裏容得袁術出來跳梁?自然要來收拾這個小醜。袁術又哪裏是曹操的對手?結果也自然是一敗再敗。公元199年,兵敗如山倒又眾叛親離的袁術,終於發現他這個皇帝再也做不下去,便決定把那傳國玉璽讓給袁紹。因為這個寶貝他還舍不得扔掉,也舍不得隨便送人,覺得還是送給老哥比較合適(這時他又認袁紹是兄弟了),好歹也是袁家的人。可是,就連這個想法他也不能如願,因為曹操已派劉備在下邳(今江蘇省邳州市)截擊,單等他來送死。袁術沒有辦法,隻好又掉頭回淮南。逃到離壽春(今安徽省壽縣)八十裏的江亭時,終於一病不起,嗚呼哀哉,隻當了三年半的皇帝,而且還是假的,沒人承認。


    據說袁術死得很慘。他死的時候,身邊已沒有糧食。詢問廚房,回答說隻有麥屑三十斛(音胡,十鬥為一斛)。廚師將麥屑做好端來,袁術卻怎麽也咽不下。其時正當六月,烈日炎炎,酷暑難當。袁術想喝一口蜜漿,也不能夠。袁術獨自坐在床上,歎息良久,突然慘叫一聲說:我袁術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啊!喊完,倒伏床下,吐血一鬥多死去。


    袁術其實應該料到自己會有這個下場的。早在他剛起稱帝念頭時,就有許多人勸他不要輕舉妄動胡作非為。與他關係好一點的,沛相陳珪不讚成,下屬閻象和張範、張承兄弟不讚成,孫策也從江東來信表示反對。閻象說,當年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尚且臣服於殷。明公比不上周文王,漢帝也不是殷紂王,怎麽可以取而代之?張承則代表張範說,能不能取天下,“在德不在眾”。如果眾望所歸、天下擁戴,便是一介匹夫,也可成就王道霸業。意思是說,當不當得上皇帝,與是不是高幹子弟沒什麽關係。可惜這些逆耳忠言,袁術全都當成了耳邊風。他實在是利令智昏。


    袁術最蠢的地方,還是他在大家都想當皇帝,又都不敢挑頭的時候,迫不及待地當了出頭鳥。要知道,中國文化的傳統之一,是“槍打出頭鳥”,“出頭的椽子先爛”。尤其是在群雄割據、勢力相當的情況下,誰挑這個頭,誰就會成為眾矢之的。袁紹他們懂這個道理,因此盡管心裏癢癢的,也隻好忍住。曹操更是心裏透亮。孫權勸他稱帝,他一眼看穿孫權的鬼心眼,說這娃娃是想把我放在火上烤。袁術卻不懂。他以為隻要他一搶先,便占了上風,別人也就無可奈何。因此他就像現在搶先注冊偉哥商標一樣,搶先宣布自己是皇帝。沒想到皇帝的稱號不是商標,他也不是偉哥,結果不僅是把自己放在了火上,而且簡直就是玩火自焚。


    事實上,當不當得成皇帝,與搶不搶先沒有什麽關係。有關係的是實力,以及當時的條件。而且,即便條件成熟,也要作秀,要裝模作樣地推辭、謙讓,讓過三次以後,才裝作順從天意民心的樣子,勉為其難一肚子委屈地去當。這當然很虛偽。但中國人偏偏就吃這一套。倘若無此虛偽,則會被視為恬不知恥。袁術沒有條件和實力,又全然不顧這些既定的操作程序,這就不但是與曹操等人為敵,而是與中國文化為敵了。再加上他“天性驕肆,尊己陵物”,“不修法度”,“奢恣無厭”,橫征暴斂,魚肉百姓,更是不得人心。在他的治下,江淮空盡,人民相食。他自己每天山珍海味,手下的士兵卻一個個凍死餓死。這樣的混賬東西,不失敗才是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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