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疼得淚眼婆娑,極小心識時務地把青絲攏到自己懷裏,往床裏側挪了挪,離蕭煜遠一點。


    蕭煜稍有些心虛,立即翻過身背對著她,譏誚:“本王用點勁你喊疼,扯一下頭發你又喊疼,真不知要你有什麽用。”


    音晚咬了咬牙,想撲上去跟他同歸於盡算了,可看了看他結實的臂膀,又覺得她怕是沒本事拉著他同歸於盡,至多是再惹怒蕭煜一回,讓他把她掐死。


    她心裏覺得不值,就沒說話,輕輕順著牆邊躺下,拉過被衾蓋住自己。


    可這一躺,又覺得身上黏膩膩的,很不舒服。


    她不想再惹蕭煜來擠兌她,強忍著躺了一會兒,直到蕭煜睡熟了,才輕手輕腳地翻身下床,去浴房沐浴。


    青狄一直沒敢睡,就怕音晚有事要喚人,她吩咐侍女將水燒熱些,扶著音晚進了浴池。


    水汽濛濛,半遮半掩著音晚身上的紅跡斑斑,青狄將拳頭握得“咯吱”響,去屜櫃裏找出藥膏,怒道:“這也太不拿人當人了,謝家若是不好出麵,姑娘就進宮去找太後哭訴,她自己的兒子如此混賬,她不管麽?”


    音晚本在出神,聞言輕勾了勾唇角,帶了些許嘲諷:“你覺得有用嗎?”


    這位謝太後,她的好姑母向來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就拿昨天夜裏的事來說,謝家晚輩當著她的麵動了拳腳,也未見她出來製止。音晚和蕭煜的婚事是謝太後和善陽帝一手促成,他們何嚐不知蕭煜對謝家恨之入骨,又何嚐不知蕭煜會如何對她這個謝家姑娘,可為了他們所謂的大局,他們有誰猶豫過?


    這倒是同宗同族的親人,冷情冷心到這地步,真是讓人一點指望都不敢有。


    音晚曾經勸過父親,照謝家滿門人的德行,遲早不會有好下場,父親大人秉性端正,不與他們同流合汙,儼然遭了排擠,不如幹脆叛出謝家,另立門戶算了。


    父親是尚書台右仆射,也算大權在握,門生無數。那兩個伯伯空有滿腹排除異己的心機,實則當不起大任,真鬥起來,他們也未必是父親的對手。


    父親卻道她太天真,這些年謝家瘋狂攬權,樹敵無數,在世人眼中,隻有一個“謝”字,凡出自此門,皆謝氏爾。


    覆巢之下無完卵,若謝家倒了,他們同樣不會有好下場。


    音晚一直覺得父親是在杞人憂天,直到一年多以前,那個藩將王猛豎幟造反,打出了清君側的名號,矛頭直指謝家,討逆檄文裏滿篇都是外戚幹政,遺禍無窮。一時竟受到了許多人的擁護,大軍勢如破竹,一路攻進長安。


    叛軍曾在長安裏四處殺人放火,特別是謝家和謝家的朋黨,府邸均遭劫毀,當然,音晚的家也不例外。


    她當時才明白,生死攸關之際,他們都是姓謝的人,隻要姓謝就該死,沒有人會管他們有沒有做過惡。


    那個時候,父親預知危險,又怕關鍵時候謝家軍靠不住,讓音晚化妝成農婦,乘馬車出城。


    可長安裏到處都是叛軍,主要街巷皆擁堵不堪,車夫吆喝著駕車,仍是無法通行。


    耳邊盡是殺戮與慘叫,叛軍在洗劫街邊店鋪,凡有不從者,一刀砍過去,不出半日,便血流成河,屍體滿地,一時間,錦繡西京若人間煉獄,滿目瘡痍。


    音晚覺得這樣不是辦法,再耽擱下去,怕是叛軍要殺紅了眼,連平民也殺。她想下車抄小路出城,剛下了馬車,便覺腰間一緊,騰空飛了起來。


    她被一個絡腮胡子的叛軍擄上了馬,任車夫驚惶大喊,叛軍依舊飛馬疾馳,任踩踏無數,沒有停下的意思。


    叛軍看向橫在馬背上的音晚,她以素紗蒙著半邊臉,為防萬一,臉上還抹著鍋灰,可一雙眼睛清靈烏澈,美得驚心,卻是怎麽遮也遮不住的。


    叛軍笑道:“你們長安的小姐就是心眼多,把自己抹成這個樣子,我敢打賭,你是個大美人,等到了地方,讓爺快活快活,你若是活兒好,爺就把你留在身邊,當個侍妾。”


    音晚心裏直呸:你也配。


    她並不害怕,父親派了侍衛暗中保護她,隻不過剛才被人群衝散開來,如今他們見音晚被擄,顧不得許多,強衝過來,正拔刀的拔刀,抽劍的抽劍,要上來奪人。


    正當她以為會得救時,突然一陣猛烈顛簸,馬聲嘶鳴淒厲,前蹄雙雙揚起,一道銀亮劍光閃過,那叛軍一聲慘叫,被斬於馬下。


    音晚被噴了一臉血,橫在受驚的馬背上搖搖欲墜,她還未來得及害怕,便被人抱進懷裏。


    救她的人揚鞭驅馬,調轉馬頭,嘴裏喊著“閃開”,便有人給他讓出一條道來。


    音晚隔著血珠看向他,任寒風自側麵飛速掠過,卻再也移不開眼。


    謝府的侍衛們大約一時無法辨認此人是善是惡,又見他身邊扈從無數,怕貿然出手暴露了音晚身份,反倒不妙,一時停在原地,等著音晚給他們提示。


    音晚朝他們搖頭。


    她被他抱著騎馬走了一段,突得說:“事實證明,他就是不如你,若他是個有能耐的皇帝,斷不會將國家治理成這個樣子,任由賊寇糟蹋長安,自己卻躲了出去。”


    蕭煜沒料到這小姑娘膽大包天,語出驚人,眉宇微翹,道:“你認識本王?”


    他想看看她的模樣,可她臉上都是血,還隔著層素紗,有些可怖,還有些滑稽,就是看不清本來麵目。


    蕭煜一手扯韁繩,一手抱著音晚,分不出第三隻手,便隻有作罷,笑道:“你挺有意思的,要不你自己把臉擦幹淨,讓本王看看你長什麽樣,若是看著還順眼,本王就把你娶了。”


    音晚剛要表露身份,聽他這樣說,倏地紅了臉。


    女兒家的羞赧未持續多久,便自岔路斜出來一個人,攔住蕭煜去路,道:“殿下,宮城那邊有異……”


    蕭煜臉色大變,將音晚放在路邊,含笑對她說:“找地方躲起來吧,別再讓壞人把你擄走了。”語罷,便揚起蟒鞭,一路馳騁而去。


    他的身後,有成千上萬的兵馬,戴赤翎頭盔,宛如熊熊燃燒的烈火,明豔且熾熱,是天降神軍,給這灰暗的人間煉獄帶來希望。


    不出月餘,叛亂便被平息,普天下人盡皆知,淮王殿下率軍大戰叛將,三戰三勝,力挽狂瀾,救社稷於危局。


    後來,父親告訴音晚,蕭煜所率兵馬都是當年昭德太子的舊部,當年太子罹難,株連了一部分,跑了一部分。後來先帝明白過來,臨終時為昭德太子正名,追封了諡號,同時解除了在逃的太子舊部的罪名。


    雖然這些年謝家從未停止對他們的追殺,但從明麵上,他們已不是戴罪之臣。


    父親還說,那些人忠於舊主,不會做虧本買賣,必然和蕭煜已經談妥了條件,而且就衝他能無聲無息地從西苑逃出來,雙方至少在兩三年前就已經勾連上了。


    蕭煜本來就不是池中物,趁勢再起是早晚的事。


    無論是那個天賦異稟、風姿卓絕的錦衣少年,還是猶如天降、救世扶危的神勇將軍,蕭煜的身上從來都攏著一團光芒,明耀閃亮,一旦出世,便是人間翹楚,無人能與其匹敵。


    大約就是因為音晚見過最好的他,才總是不甘心,亦或是,她喜歡少年時的他,又愛上了十年後的他。


    音晚從回憶中走出來,覺得淒涼又荒謬,輕搖了搖頭,歎道:“我姓謝啊,姓謝就是罪,我究竟在做什麽夢呢?又要賤到什麽地步?”


    沒有人回應她,隻有輕輕淺淺的腳步聲,大約是青狄在給她拿更換的衣衫。


    音晚靠在池壁上,閉上眼,任熱水漫浸身體,悵然道:“青狄,我有時候也覺得很沒有意思,我是什麽人啊,憑什麽我愛他,他就該是我的。他早就不是從前的含章哥哥了,他也不可能是我的。再糾纏下去,難道非要死在他手裏才罷休嗎。我就該離開這裏,既不做淮王妃,也不做謝家小姐,找一個親人像親人,夫妻像夫妻的地方,安度餘生,對自己好一點,不應該嗎?”


    依舊沒有回應,音晚察覺到氛圍不對勁,回過頭去,青狄早不見了蹤影,隻有蕭煜站在池邊,目光幽深地看著她。


    第11章 蠱惑   給我一顆避子丸


    音晚隻與他對視了一眼,立馬遊到水池裏側,抱住身體,顫顫地說:“我……我沒有故意在你……在殿下麵前提從前的事,我不知道殿下來了,我……我……不知者無罪!對,不知者無罪!”


    蕭煜靜靜看了她一陣,一言不發,脫掉寢衣,也走進浴池裏。


    他的動作並不輕,擊起浴水飛濺,有幾滴還濺到了音晚的鼻尖上。她像是怕極了,顫顫地偏過頭去躲避,像隻被掀了巢的小雀,倉惶驚懼,又無處可去。


    蕭煜靠在池壁上,沉默著細細打量她。


    清皎中帶著冶豔,極為洽意的融合在一起。周圍騰騰熱汽散開,繚繞在周身,氤氳著如畫麵容,美得如夢如幻。


    他記不清她小時候的模樣了,在十年血仇恩怨之下,一個小姑娘實在太微不足道了,不值得占據他的分毫記憶。


    同樣的道理,就算她說得是真的,她念過他,想著他,又能如何?抵不過他同謝家不死不休的仇。


    蕭煜摒棄那些無用的念想,道:“別抖了,本王不打你。”


    音晚縮在浴池一角,有些戒備又膽怯地看向蕭煜。


    蕭煜不理她,沉入水中,讓溫熱驅散身與心的疲憊,方才冒出頭來,抹了把臉,愜意地仰靠在池壁上,懶懶道:“你得給本王生個孩子。”


    音晚正在為自己想著出路,該如何才能不受折磨,全身而退,忽聽他這樣說,一下愣住了,眸中滿是茫然。


    蕭煜嫌棄地瞥了她一眼:“睡了你這麽久,連個孩子都懷不上,也不知你們謝家是怎麽養的女兒,這般無用。”


    若是從前的蕭煜,文雅端方,斷不會說出這麽粗鄙的話。可他在西苑裏囚了十年,近墨者黑,早就不是從前那個教養良好、溫善和煦的皇子,別說粗鄙的話,粗鄙的事都不知做了多少回。


    音晚早該習慣,可還是忍不住紅了臉,低下頭,嘀咕了一句。


    蕭煜道:“有話大聲點說。”


    音晚一邊注意著他的臉色,一邊小心翼翼道:“我以為您不想要我生孩子的,才總這樣。若想要孩子,就不能這樣……”她於忐忑中生出幾分機智,約莫找到了擺脫當前這般屈辱又難言的困境之法。


    蕭煜果然上套:“不能怎樣?”


    音晚有些難堪:“陰陽調和啊,講究一個和字。您這麽不知節製,就算有了孩子我也保不住啊。而且這樣久了會傷身,傷了身子就更要不了孩子了。”


    蕭煜深為困惑,特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瞥向音晚,疑心她又在耍花招,硬邦邦道:“身體沒事,好著呢。”


    音晚急出了一額頭的冷汗:“我的身子!我……”她避開蕭煜的灼灼目光,凝著薄霧彌散的水麵,夾雜了一絲絲不易捕捉的埋怨:“我今夜又流血了,不是月事,就是流血。我說疼是真疼,以為我願意惹您嗎?”


    蕭煜緊凝著她,麵上浮起一縷縷懵懂,但很快被他掩去。


    他沒法在音晚麵前說他其實不怎麽懂這些事。他當年被關進西苑時還小,未到娶妻之齡,嫡母胡皇後走得早,親娘謝氏又從來不管他,後來進了西苑,身側都是些低俗粗鄙之人,耳濡目染來的都是些不堪之物,他再不屑,可終究年紀輕輕浸在那個環境裏,沾了一點在身上,到如今想抹掉都覺得艱難。


    再後來他要跟謝音晚成親,宮裏倒是來過人教習,可那個時候蕭煜對這門婚事很是輕慢,滿臉不耐煩,他又有凶戾之名在外,那些宮女們都怕他,看著他的臉色,該說的也都不敢說了。


    何況在他心裏,謝家的女人就是用來取樂的,反正遲早是要用完了扔的,怎麽舒坦怎麽來,不應當麽?


    他剛捋順了,也勉強覺得心安了,冷下麵容,想敲打謝音晚,讓她別矯情,卻見她睜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眼中跳躍著異樣的光茫,脫口而出:“您該不會……不對啊,那伯暄是從哪裏來的?”


    蕭煜不說話,隻拿涼眸掃了一下她,她立即噤聲,縮回浴池一角,呐呐道:“我失言了。”


    蕭煜懶得再跟她討論這些女人家的事,隻將話鋒調轉,依舊順著剛才說:“你得給本王生個孩子,你若是能生出來,本王就放了你。”


    音晚麵起微瀾,說不清是什麽神情,隻在煙霧氤氳裏靜靜聽著他說。


    “等將來謝家要是倒了黴,本王可以保你,讓你好好活著,把你送進庵堂裏吃齋念佛。”


    音晚靜默了許久,才咬了咬下唇,像是有些賭氣,道:“我不喜歡吃齋,我也不喜歡念佛,我想重新嫁個人,您把我放出去,別的不用您操心,我有娘家可回的。”


    蕭煜心道你回什麽娘家,真當你們謝家人是什麽善男信女,到時候你被休棄出王府,他們會把你當人看?


    你爹謝潤倒是會護你,可那個時候,謝潤還不定在哪兒呢。


    要是謝潤失去權柄,在謝家宗族裏沒有了位置,他是絕對護不住這樣一個有傾國之貌的女兒的。


    蕭煜覺得自己八成是昏頭了,想這些有的沒的幹什麽。真當什麽一日夫妻百日恩了,笑話,天大的笑話。


    他覺得自己不能再在這兒呆了,再呆下去,非得叫謝音晚這禍水蠱惑傻了。


    於是,手扶上昆石台子,從水中站起來。


    浴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翻揚起來,又瀲灩著碎光落回去,一陣淩亂。


    音晚這一回倒沒有躲避,直勾勾地盯著蕭煜,卻叫她盯出些不尋常。


    他抬手去拿寢衣,露出腋下的一寸肌膚,凹凸不平,好像烙著什麽東西。


    其實音晚早就發現了。兩人有過許多回肌膚之親,音晚早知道蕭煜身上都是傷,脊背上、胸前、胳膊上,交錯縱橫的疤,有些像劍傷,有些像刀傷,還有一些樣式奇奇怪怪的,怎麽摸也摸不出來是被什麽兵器弄出來的。


    之所以是摸,不是看,是因為蕭煜這混蛋不知哪裏沾染來的怪癖,行事時定要音晚把眼閉緊了,不許她看他。


    開始她總記不住,被欺負狠了要睜開眼抵抗,蕭煜幹脆就扯了床帷將她眼睛蒙住。


    要被他顛來覆去,一下還失了光明,那感覺實在可怕,她也就遵從蕭煜定下的規矩,自己把眼閉緊,省得他動手。


    她有摸到過蕭煜的腋下,她以為是跟別的傷疤沒有什麽兩樣的,可若是像這樣看,又覺得這一處的傷透著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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