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煜驀然一怔。


    音晚憂鬱低語:“我爹說你心裏有數了,會查清楚的,那你什麽時候能查清楚,能還我清白?”


    蕭煜曾經在登基後,於百忙之中抽空去了趟小別山。他沒驚動烏梁海和陳桓他們,隻帶著陸攸去的,讓陸攸詳細跟他說了當時的情形,把有關方位一一指了出來。


    他認為謝潤的判斷是對的,那些人應當就是認識陸攸,不想再跟他正麵衝突,才專等著謝蘭亭落了單出來行動。


    若當真是這樣,嫌疑最大的就是他麾下那些昭德舊部,而這項猜測一旦成立,那白玉髓墜子的事情便更加疑點重重,用心險惡。


    可蕭煜隻能到這裏。既不能驚動他們,更不能攤牌審問他們。


    他初踐帝祚,權位不穩,危機四伏。


    謝氏、善陽帝的舊臣、藩將、邊賊……敵人數不勝數,而他所能依仗的便隻有這些曾隨他出生入死的昭德舊部。


    若這個時候君臣生隙,無異於自斷臂膀,自毀前路。


    未央宮內,禍起蕭牆,兵戈相向的故事從未斷過。若將他們逼急了,讓他們以為自己要食言,不肯將位子傳給伯暄,極有可能會鋌而走險,為了伯暄一戰。


    若有一日,這些對四哥忠心耿耿的舊部站到了他的對立麵,豎起的幡幟還是伯暄,宮牆內再上演一番摯親相殘的戲碼,九泉之下,四哥不會安息吧。


    這裏麵還牽扯著朝政、帝位。


    蕭煜輕輕歎息,摟住音晚,道:“再給我些時間,等我將位子坐穩,我一定會……”


    音晚沒等他說完,便甩開了他的手。


    她懷裏抱著卷軸,呢喃:“我爹說,我母親是被你父皇搶進宮裏的,她不想去,不想做妃子,可世宗皇帝拿皇權壓她,她沒有辦法,隻能屈服。”


    蕭煜認識她懷裏的卷軸,那是前不久他從驪山行宮裏拿出來送給音晚的,是蘇惠妃的畫像。


    蕭煜靜靜看著她,許久,才說:“這不一樣。”


    “蘇惠妃隻是父皇的嬪妃,可你是我的皇後。她不愛父皇,可是你愛我。”


    音晚搖頭:“不,我不……”


    蕭煜倏然傾身,將她擁入懷中親吻,把她未出口的話截斷。


    極具掠奪性且凶狠的吻,像要把音晚吞裹入腹,她被親得眼冒金星,快要喘不過氣,拳頭搗在蕭煜胸前,想將他推開。


    推是推不開的,蕭煜自己親夠了,才將音晚鬆開。


    音晚撫著胸口,喘息淩亂,柔軟的睫宇輕覆下來,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蕭煜隻覺心中鬱結,說不出的煩悶,瞧著音晚瓷白的麵龐,微鬆斜聳的雲髻,竭力按下,捉住她的手,擱在掌心間揉捏著,哄勸:“昭陽殿很漂亮,不是外麵,而是裏麵。我命人以椒泥刷過牆麵,新添置了四時擺件,還有尚宮局新製的香囊,茉莉幹花的,你不是喜歡這個味道嗎?”


    音晚不作聲,蕭煜把她打橫抱了起來,邊往外走,邊道:“跟從前你入宮,走馬觀花看一眼不一樣。它現在是你的,你可以坐在裏麵接受命婦跪拜,你是大周皇後,執掌鳳儀,尊貴無雙。你知道,多少女子用盡心機鑽營,都想得到這個位子。”


    音晚心想:那你就把它給費盡心機想得到的女人。


    但她沒說出口。剛才父親跟她說過,深宮的局麵遠比王府要複雜得多,她要麵對的敵人也更多。若勢必走不了,那便要學會忍耐,想盡一切方法讓自己過得好一些。


    該低頭的時候低頭,該服軟的時候服軟。


    但她實在做不到對蕭煜語笑嫣然,諂媚奉迎,便低下頭,不說話也不反抗。


    蕭煜將她抱進了龍輦,吩咐榮姑姑收整行裝,帶進宮的侍女早就挑揀好了,已經萬事俱備。


    張羅好這些,蕭煜踩著杌凳進了龍輦,見音晚闔眼靠在粟心軟錦墊上,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


    他知道她沒睡,隻是不想跟他說話,還是放輕了動作,坐在她身側,把她擱到自己懷裏。


    馬車平緩,周圍安靜,蕭煜揉捏著懷中的人,凝睇著她絕美寧謐的睡顏,連日來的思念堆積,若洪水滔滔,頃刻間便破堤而出。


    他原意隻想親一親她,怎知一沾上她便神魂顛倒,將廉恥規矩全拋到了腦後,在龍輦上做起了不該做的事。


    望春機靈又貼心,聽到裏頭響動,粗重的喘息夾雜著低柔的啜泣傳出,忙讓駕轅內侍放緩些,將馬車驅趕得又慢又平穩。


    龍輦內本就寬敞,幹起孟浪之事更是相宜,蕭煜使出花樣和力氣,痛快地弄了兩回,猶覺不過癮,想再來,音晚緊抓著他的手,怎麽都不肯了。


    她眼睛紅腫,麵頰猶掛著淚痕,白皙纖細的皓腕上幾道青紫掐痕,露在外麵的肌膚也是斑跡點點,身體瑟瑟發抖,蛾眉緊攏,像強忍著疼。


    蕭煜意猶未盡,卻不得不收手,抬起她的下頜啄了一口,歎道:“真是個嬌嬌,成婚這麽久了,怎得還跟新婚之夜的小姑娘似的。”


    音晚默不作聲,去撿自己的衣裳。


    蕭煜自己衣冠齊整,那身團龍藻紋海水江崖玄色袞服分毫不亂,隻在下擺處有一團不顯眼的汙漬,被刺繡紋飾一擋,根本看不出。


    卻把音晚折騰得淩亂狼狽至極。


    她從滿是褶皺的緞衫鮫紗裏拾撿出紅綾抱腹,手指顫抖地去係帶子。蕭煜挑開車幔看了眼窗外,見朱牆黛瓦佇立兩側,龍輦已駛進了宮門。他轉過頭來幫音晚穿衣裳,好幾件衫裙都弄髒了,他隻有拿過自己的玄綢龍紋披風把音晚裹住,將她打橫抱出輦轎。


    這未央宮有如畫的寶閣瓊林,有連闕的宮宇瑤台,花樹葳蕤,奢麗華美,落在音晚眼中,卻隻覺得憋悶。


    她幼時常入宮闈,不覺得什麽,可自打崔昭儀死後,她就開始害怕這裏,覺得這裏是幽獸的血盆大口,偽裝成金屋美苑,誘一個又一個妙齡女子來送死。


    蕭煜把她輕輕放在榻上,招了招手,便有宮女曳著裙擺迤邐而入。


    她們托著剔紅漆盤,裏麵擱著圓缽瓶罐,盛放著沐浴用的露華百英粉,麵脂,蘭膏,香澤,還有一整套的正紅金繡雲霞翟紋鸞鳳袍,紵絲紗羅、金花鈿萼托嵌紅寶赤金冠,金臂釧,雪白羅襪,緞麵繡鞋。


    蕭煜不讓旁人插手,親自幫音晚沐浴,往她身上塗抹香膏,撲上露華百英粉,穿好寢衣,用玉背角梳蘸了蘭膏,細細梳理著她那一頭青絲。


    到底是皇帝陛下,端得不會伺候人,耽誤了些功夫,扯斷了音晚幾根頭發,等全部收整妥當,窗外已降下夜色。


    蕭煜坐到榻上,把音晚擁入懷中,撫著她的臉頰,輕聲問:“在想什麽?”


    音晚靠在蕭煜身上,望著躍動的燭光,慢吟:“‘一入宮門深似海’。”


    蕭煜含笑道:“‘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蕭郎就在這裏,是夫君,不是路人。”


    音晚稍稍猶豫,想起父親囑咐過她的話,故作沉鬱道:“可蕭郎也許不是我一個人的夫君。”


    蕭煜聽她難得願意與自己講話,又是這般拈酸情切,不由得心喜,顧不上端架子招醋意,忙握住她的手,道:“誰說不是?我永遠都是晚晚一個人的夫君。”


    音晚歎道:“可用不了多久朝臣就會要求皇帝陛下充實內苑,綿延子嗣。”


    “子嗣”二字如同利劍,插到蕭煜的心上,他一時想起和雲圖可汗的承諾,要將自己的嫡長子送去突厥為質。


    他的視線落在音晚平坦的小腹上,霎那間憂愁滿溢。


    不行,他得抽空召見一下穆罕爾王,他得毀約,不能親手毀了他和音晚的夫妻情誼。


    音晚不知他轉過這麽多心思,隻兀自嗟歎:“你的皇兄就有許多嬪妃,都是謝太後幫他納的,既是祖製,又是母命,終究是不可違的。”


    蕭煜冷哼:“我可不是皇兄,任她是誰,別想把手伸到我的後宮內苑。”


    這對母子的恩怨由來已久,蕭煜又素來強硬不馴,自然不會被謝太後牽著鼻子走。


    音晚擔心的是另一個人,是父親特意囑咐要多加提防的人。


    她撐起身體,目中閃爍著瑩光,看向蕭煜:“那要是你母後把你的韋姑娘找回來了呢?”


    蕭煜攬著她失笑:“我的韋姑娘?我怎麽不記得……”


    他戛然停口,麵露驚詫:“她?”


    音晚躺回枕間,幽幽道:“自打你被囚西苑,韋姐姐便去了洛陽外祖母家,經外祖母說和嫁與平皖侯。婚後兩人一直不睦,年前才和離。太後憐惜她,把她召回長安,時不時召請入宮相陪。”


    蕭煜一時有些發愣。


    他依稀記得這位韋姑娘,閨名浸月,通曉詩書,謹守禮儀。當年他猶是懵懂少年,對情之一字根本不開竅。隻是父皇說她好,四哥也說她好,他便覺得遵照皇命娶了也無妨。


    大丈夫誌在四方,豈能耽於兒女情長,總歸男大當婚,娶誰不是娶。


    韋浸月又恰巧同一般隻知釵環脂粉的世家俗女不一樣,會吟詩,會風雅,蕭煜便覺得這樣也還好,在宮中遇上了也會同她說幾句話。


    僅此而已。


    她在蕭煜記憶中的影子,甚至都不如那個六歲的小晚晚深。


    蕭煜轉瞬釋然,將音晚攬回懷中,低頭親了親,調笑:“晚晚莫不是吃醋了?”


    音晚抬頭看他,眸中本透出雪澈冰光,涼絲絲的,卻在一瞬揉盡些許情愁,哀婉動人,柔弱堪憐。


    蕭煜忙心疼地撫著她的背,哄道:“好了,好了。晚晚隻管放心,我同她本就沒什麽緣分,天意如此,勿複強求。我已有了‘謝姑娘’,便不會再有什麽‘韋姑娘’。”


    他正甜言蜜語地哄著,宮女進來稟,說太後在啟祥殿擺宴,請皇帝陛下前去。


    音晚躺在蕭煜懷中,看了眼更漏,已到亥時,心底不住地冷笑。


    都已經半夜了,任佳釀珍饈都該沒了滋味,有滋味的怕是桃花宴吧。


    父親曾說過,她這位好姑母是與當年母親被下毒脫不開幹係的,且善陽帝駕崩之前,很有可能已經把音晚的身世告訴謝太後了。


    若她知道,必然會忌憚音晚,會想法設法對付音晚。


    第一步,便是要疏遠她和蕭煜的關係。


    謝氏衰微,父親又辭了官位,音晚這看似出身顯赫的謝家姑娘其實早就沒了倚仗,她唯一的倚仗便是眼前這個混蛋。


    音晚答應過父親,會想法設法讓自己過得好,要一直好到父親有辦法助她逃走。


    她今日剛入宮,蕭煜歇在她這裏,若半夜就讓人這麽輕易把蕭煜叫走了,叫去的地方還藏著一個昔年與他定過親的小青梅,縱然蕭煜沒這意思,可經不住外間的猜測浮想,以後誰還會把她這個皇後放在眼裏。


    所以,定不能叫他去。


    音晚卻不明說,掙開蕭煜的懷抱,往榻裏側滾了滾,背對著他,道:“太後一番好意,陛下還是去吧,夜晚風涼,不回來也無妨。”


    蕭煜果然上套,當即道:“什麽不回來?這都什麽時辰了,還擺什麽宴?尚在國喪,哪有這樣的道理。”


    他吩咐宮女去啟祥殿回稟,就說政務繁忙,一時脫不開身,明日會去向母後賠罪。


    宮女告退後,蕭煜便躺回來,湊到近前,從身後抱住音晚。


    音晚隻覺一股龍涎香氣伴著炙熱鼻息襲來,蕭煜的手又開始不規矩,她本能想推開他,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


    蕭煜拆解著她的寢衣帶子,在她耳邊道:“晚晚,你一直在王府裏,足不出戶,怎麽知道母後把韋浸月召回長安了?”


    音晚驟然一凜。


    蕭煜動作嫻熟,享受著溫香軟玉,聲音愈加溫和:“是不是你父親告訴你的?他還跟你說什麽了?要你提防母後,提防韋浸月,對不對?”


    “母後跟蘇惠妃中毒有關,對不對?”


    “所以,你剛才是假裝在吃醋,想留住我,在跟我耍心眼。”


    音晚的身體僵硬,額間浸出冷汗,順著鬢角滑下來,洇在繡枕上。


    蕭煜擁著她,憐惜輕柔地說:“你在發抖,後背涼絲絲的,怎麽,我這麽可怕嗎?我是你的含章哥哥啊……”


    音晚緊咬住下唇,承受著背麵而來的風雨侵襲,隻覺身如風中落葉,飄擺不定。


    蕭煜發出滿足地喟歎:“我比你大太多了,經的事也比你多太多了,其實,你這麽個小丫頭,我一眼就能看穿,隻不過有些時候不願意說破罷了。”


    音晚默默蜷起身子,卻被他立即毫不留情地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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