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後宮, 好大一盤棋, 她怕是要把他當善陽帝擺布了。


    蕭煜有句名言:宦官和女人都得朝政遠遠的。


    他一點沒覺得音晚是在幹政, 反倒因她寥寥數語,再次激起了對謝太後的不滿。他摟著音晚,麵色漸漸沉暗。


    謝太後察覺到不妙, 正色道:“因為區區小事便懲治封疆大吏,傳出去隻怕會寒了臣子的心。”


    說完, 她涼涼睨了一眼音晚。


    音晚不跟她生氣, 隻乖巧靠在蕭煜懷裏, 酥酥軟軟,像沒長骨頭似的。


    蕭煜輕勾唇角,笑意不達眼底:“母後說笑了,哪裏就要懲治那麽嚴重了。隻不過確因此人辦事不夠周全,才有今日之波折,朕會派人前往鼇州申斥刺史, 也便罷了。”


    便罷了?謝太後在心底冷笑,跟那小妖精比起來,她的親兒子才是擅長博弈、綢繆大局的高手。


    麵上扮演著明君孝子, 讓人半點錯處挑不出。逮著機會就要去折辱她的近臣,這便是殺雞儆猴,給滿朝文武一個警告,休得與後宮勾結。


    可憐那鼇州刺史擲重金獻寶,未受到嘉許不說,還得了一頓申斥,隻怕不少人要看笑話。


    謝太後道:“今日之事哀家不生氣,也不與皇後計較,皇帝便看在鼇州刺史對哀家如此盡心的麵子上,免了這申斥吧。”


    蕭煜笑意溫潤,話中卻有不容違逆的冷硬:“母後說笑了,他若是盡心,怎會辦這等糊塗事。朕與母後連心,即便母後仁慈,朕也容不得人如此放肆。”


    話說到這份兒上,謝太後知道多爭無益,冷哼兩聲,甩袖走了。


    這出戲音晚看得很是高興,被她這麽一摻和,人人都不屑於偽裝了,像戳破了一層窗戶紙,各種妖魔亂象都露出來了。


    謝太後帶走了院中大半宮女,少了綺麗紅袖,順間便覺得冷清。


    蕭煜撫著額頭,像是疲乏至極,朝眾臣擺了擺手:“你們也下去吧。”


    眾臣揖禮告退,唯有陳桓在走之前,看了一眼音晚。


    寺廟不比未央宮,徹夜燭光通明,即便因聖駕駕臨,多添了幾座石燈幢,依舊顯得夜幕漆深,燈火稀微。


    這山上本就陰冷,加之夜風颼颼,更顯得蕭索。


    蕭煜握住音晚的手,冷聲道:“你來。”一直把她拽進自己下榻的廂房,才鬆開,眉目嚴凜地看她:“你到底想幹什麽?”


    音晚眸光純澈,滿麵無辜:“我沒想幹什麽啊,不過一個佛燈,日後賠她就是。”


    蕭煜靜靜看她。


    音晚悵惘歎道:“我心裏難受,我兄長至今下落不明,母親又在那宮闈裏受盡磋磨,明明仇人就在眼前,我卻什麽都不能做。”


    蕭煜目光微閃:“我說了,蘭亭不會有事的,我已經讓陸攸帶人去找了。謝潤和常錚也在派人找,遲早會把他找回來的。”


    音晚靨生雙頰,語調柔婉:“遲早是多早?您說他不會有事,那他人又在哪裏呢?”


    蕭煜霎時語噎。


    音晚卻好似並不準備與他糾纏,捂住嘴打了個嗬欠:“我累了。”


    蕭煜的心情壞透了,偏無處宣泄。眼前這個音晚滑溜溜,冰涼涼的,哪怕現在把她抓進懷裏,她也不會反抗,反倒會格外乖順地攀上他肩膀,由著他隨意取樂。


    可那樣有什麽意思,她眼睛是冷的,滿心裏都是怨恨。


    他捂得熱她的身子,卻捂不熱她的心。


    蕭煜心中淒鬱,眉眼間鐫滿頹色:“好,你去歇息吧。”


    音晚抬起腿便走,走到門邊,忽聽蕭煜道:“明日我就要齋戒祈雨,遵照祖製,七天不能出來,你乖一些,若有事,可去找望春。”


    音晚終於盼到了這一天,欣喜不已,偏麵上還要裝嬌做嗔:“你就去吧,等七天過了,我怕是要叫你的母後生吞了,你正好出來趕著給我收屍。”


    蕭煜嗤道:“你這張嘴,愈發沒有避忌了。放心吧,她吞不了你。”


    音晚循著話鉤,試探道:“你派人保護我了?”


    蕭煜點頭。


    “可我沒見著哪裏有你的人啊?你不會是說榮姑姑和我身邊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宮女吧?”


    蕭煜瞧著她,倏地一笑,故弄起玄虛來:“你自然看不見的,在他們該出來的時候就會出來了。”


    音晚若是再追著問,必會惹他懷疑,便隻有見好就收。


    待她走後,蕭煜獨自站在暗昧裏許久,久到眼中柔情散盡,浮上精明利光,才緩緩衝望春道:“讓人盯住了她。”


    第二日天未亮,音晚便被榮姑姑從床上拽了起來,勻好妝容,穿好整套皇後褘衣,同蕭煜一起祭祀祈雨。


    祈雨的步驟甚是繁瑣。


    先是取土造出青龍,擇佳澤良地擺設法壇,汲取流水,擺放香案,案外五丈,以白繩為界,不許人靠近。


    完成最初的儀式,音晚和眾臣便大功告成,隻有蕭煜要進入佛堂,齋戒禮佛七日。


    這是天子對上天的敬奉,餘等凡夫俗子不配。


    眾僧圍繞佛堂而坐,撚珠誦經,祈望無邊佛法庇佑蒼生黎庶。


    聽著那莊嚴肅穆的晨鼓聲和陣陣梵音,音晚隻想回去睡一覺。


    昨夜謝太後派人給她帶信兒,說同意了她的要求。給她帶信的竟是寺中和尚,以給音晚送經書為由而來,方能避開蕭煜的耳目。音晚今日特意觀察過,那和尚站的位置離主持很近,想來在寺中地位不低。


    不得不說,身為謝家人,有時思路都無比詭異得相似。


    父親派來接應她的也是這寺中和尚。


    蕭煜有本事把未央宮防衛得猶如鐵桶,卻無法填補這一年僅來幾回的寺廟的縫隙。


    佛門清淨地,卻有皇權無法普照的地方。


    音晚順著湖畔煙柳堤緩慢而行,望著湖中粼粼秋水,想起蕭煜昨夜對她說過的話——


    “你自然看不見的,在他們該出來的時候就會出來了。”


    好呀,那便讓她試一試吧。


    她飛快甩開榮姑姑和一眾宮女,朝著湖麵一躍而下。


    冰涼湖水和榮姑姑驚駭的叫聲一同漫上頭頂,她屏息仔細聽著,重疊的腳步聲自四麵而來,以極快的速度躍入水中,紛紛向她靠近。


    他們都太慌太亂了,遠沒有當年蕭煜從水中把她撈上來時的幹脆利落,她嗆了好幾口水,難受極了,最終是一雙修長的手越過其他人,把她抱上了岸。


    他袖子邊緣繡了一株極雅清的惠蘭,音晚心裏一咯噔,仰頭看向他。


    第41章 這回兒她是真跑了……


    他貼了絡腮胡子, 臉上滿是褶皺,唯有一雙眼睛清澈有神,是熟悉的光彩。


    音晚輕輕在心裏叫:西舟哥哥。


    內侍宮女們擁簇上來, 以榮姑姑為首忙來查看她是否有恙, 西舟便作勢鬆開了她。


    他一身僧人裝扮, 半舊石青袈裟,羅漢鞋,剛才露出的那一株惠蘭是繡在裏麵褻衣上的,此刻已被他掩在僧袖之下, 半點端倪都看不出。


    音晚心想, 這些日子旁的不敢說, 偽裝的功夫是越來越至臻化境了。


    榮姑姑讓小宮女們給音晚擦頭發、披狐氅,轉過頭來向嚴西舟道謝:“多虧了大師,不知大師法號為何, 我好上稟聖聽,為大師請功。”


    嚴西舟那掩在絡腮胡子後的臉頗為高深, 如觀音座下的淨水妙蓮, 淡泊名利, 不染塵埃。


    他道:“出家人慈悲為懷,怎可協恩圖報?隻是,我有一句話想向女施主說。”


    音晚腹誹:有模有樣,瞧著像是演上癮來了。


    但她麵上絲毫為露,圍著狐氅打了個噴嚏,鼻音酣重地說:“大師請講。”


    嚴西舟道:“《楞嚴經》有雲, 七處徵心。貧道卻認為,心不在身外,此身若不得保全, 不被珍惜,那心又在何處?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管女施主心裏多麽苦悶,斷不能去傷害自己的身體。可知身不光是心的依托,更是希望之所在。此身不滅,才會有無限可能。”


    她鬧了許久,折騰了許久,人人都以為她任性妄為,卻終於有人說出了她的心事。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音晚突然覺得,其實她從前根本就不了解嚴西舟,隻以為他思想簡單,一副俠義柔腸卻時會莽撞,有些太複雜的恩怨糾葛他並不懂。


    可到頭來才發現,不懂的是她,她被一葉障目,顛倒了本末。


    恩怨如何,糾葛又如何。好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唯有活著,才有希望掙脫囚籠,去過天地遼闊的生活。


    她以為上一回分別時她對西舟說了絕情的重話,西舟該生她氣了。不想,他非但不氣,還冒著生命危險來救她,跟她說這些話來開導她。


    他才是心思純淨、胸懷寬廣的人。


    音晚朝著嚴西舟合十雙掌,心悅誠服道:“我明白了,多謝大師開解。”


    嚴西舟的妝容太沉重,麵上鮮有表情,但音晚還是看見他的眼睛微彎,朝她笑了笑,再度鞠禮,順著湖邊離去。


    片葉不沾身,亦如來時瀟灑。


    待他走後,榮姑姑板著臉道:“這件事情奴婢定要稟報陛下。”


    音晚用帕子擦著鼻涕,嗡嗡道:“去吧,陛下在齋戒祈雨,你最好誘得他違反祖製跑出來,那樣你就是大大的功臣。”


    榮姑姑被她一噎,當即說不出話來。她默了一會兒,半是心疼半是埋怨道:“娘娘太任性了,怎麽著也不該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已入秋,山上本就冷,這水有多涼啊……”


    音晚聽著她絮叨,目光伶俐地掃過四周,見剛才出來救她的宮人又默不作聲地四散開,隱入亭台草木後。


    看來蕭煜沒有騙她,他派了人保護她,抑或是監視她。


    他可真是愛她,這密不透風的愛。


    她正滿心譏誚,卻見回廊上徘徊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一襲青錦襴衫,以銀冠束發,背靠溪堂,斷雲依水,身姿甚是倜儻。


    音晚原本不想理他,稍一思忖,又隱隱有些擔心。她身邊這些人都不認識嚴西舟,加之他裝扮成那個樣,應當不會被識破。


    可這個人和嚴西舟卻是死敵一般的存在,他極有可能會認出西舟的。


    音晚堆出得體的笑容,揚聲道:“韋大人。”


    韋春則好像正等著她叫他,聞言,攬袖快步走過來,深揖為禮:“皇後娘娘長樂安康。”


    音晚見他手裏提著剔紅八寶攢盒,隨口問了句:“你這是要去做什麽?”


    韋春則含笑道:“家姐侍奉太後,父親不放心,命臣帶了些她平素喜愛的吃食送來。”


    音晚險些忘了,韋浸月就是他的姐姐。


    她點了點頭,試探道:“那你怎麽不快去,反而流連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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