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煜是在拚命推動著所有事情回歸本途。


    音晚正沉思,院子裏傳進亢亮的嗓音:“太香了,我又餓了。”


    音晚笑了笑,吩咐宮女把湯餅盛出來,拉著雪兒的手往外走。


    伯暄腳踩紫緞地蘭花小靴,身穿紅綢滾金緞袍,似一朵紅彤彤的雲飄進來,被蕭煜厲眸一掃,忙擦幹口水,規規矩矩地衝他行禮。


    今夜天色空淨,月光皎皎似水,灑落在庭院裏,映亮了桂花飄簌,渠水潺湲,景致甚是幽妙。


    榮姑姑請過君意,命人把杯盤碗碟擺在院中的石桌上,往石凳上放蜀錦團墊,引他們來院中用膳。


    蕭煜坐在石凳上,冷睨了一眼伯暄,道:“宮人都是怎麽教你規矩的?這麽久了,連點長進都沒有。你今年已經十一歲了,不是小孩子,凡事得入心,得知道勤勉。”


    伯暄訥訥應著,一抬頭,看見音晚領著個小姑娘出來,像見著救星似的,忙道:“參見母後,母後快來坐。”


    蕭煜訓斥人的聲音那麽大,音晚自然是都聽見了。她瞧伯暄那可憐樣兒,想說幾句情,但又想到,蕭煜說得其實也有道理,他不是尋常人,是要承繼大統的,將來身係社稷,斷不能像孩子似的頑劣庸碌。都說慈母多敗兒,更何況還不是自己的兒,且得避嫌,不能敗了別人的兒。


    因而她隻一笑:“雪兒說餓了,便隨意做了些吃食,想你夜夜苦讀,又是正長個兒的時候,就算用了晚膳,這個時辰也該餓了,所以就把你叫來了,也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伯暄雖在學問上有些笨拙,但哄人開心與撒嬌卻是天賦異稟,他湊到跟前,嘻嘻笑道:“隻要是母後做的,一定合兒臣的胃口。”


    他見音晚領著雪兒坐下,彎了腰也想坐,卻又懼怕蕭煜,半彎不彎地偷偷看他。


    蕭煜臉色沉暗,一副怒其不爭氣的模樣,但看了看音晚和雪兒,把怒氣摁下去,道:“你坐,先吃飯,吃完了朕要考你功課。”


    伯暄登時瞠目,霜打茄子似的坐下。


    他吸溜了幾塊湯餅,邊嚼邊說:“他們都說我不像父皇的兒子,父皇自小天賦卓絕,凡經史子集,過目即誦,我卻要背許久。”


    這話一出,音晚就暗道不妙。


    蕭煜果然把剛提起的筷著扣到石桌上,怒道:“這是哪個不懂規矩再胡說八道,該剪了舌頭趕出宮去!”


    伯暄端碗的手抖了抖,濺出幾滴湯汁,怯怯地低下頭,不敢再多言語了。


    蕭煜目光沉凝,把望春喚到跟前,低聲:“去查……”


    院中氣氛驟然冷下來,雪兒目中含懼,悄悄看音晚,音晚衝她搖搖頭。


    望春一臉冷肅地領命而去,恰與太醫擦肩而過。


    太醫背著藥箱步履匆匆而至,忙不迭朝蕭煜揖禮,蕭煜道:“平身,給皇後診脈。”


    紫引上前往音晚腕上鋪了層白綢。


    太醫搭脈觀色,又問:“娘娘近來可會有眩暈之症?”


    音晚點頭:“有。”


    太醫低頭忖了忖,道:“沒什麽大礙,還是氣血兩虛,積鬱致結,娘娘凡事要放寬心,按時用膳,臣再開幾副安眠的藥,睡前飲。還有……”


    他神色古怪地偷覷蕭煜,湊到他跟前,低聲道:“娘娘身子骨弱,陛下需得憐惜,床榻間要有些節製。”


    蕭煜還未說什麽,音晚的臉騰得紅了,忙去捂雪兒的耳朵。


    雪兒卻壓根沒聽懂,一雙大眼炯炯,眨巴眨巴看她。


    伯暄更是個沒心沒肺的,叼著快雪白湯餅,傻愣愣看向音晚,瞧見她不圍著自己坐,卻對那陌生小姑娘無比親昵,感覺到被冷落,麵露不悅。


    蕭煜沉默片刻,朝太醫道:“好,你去開藥吧。”


    太醫領命而去,剛走沒幾步,就被疾疾奔來的身影撞上,險些歪倒。


    望春氣喘籲籲,顧不得禦前禮儀,頗為激動地看了一眼音晚,跪在蕭煜身前,道:“陛下,蘭亭公子找到了。”


    第49章 晚晚,我們要個孩子吧


    自打善陽帝駕崩, 穆罕爾王就回了突厥,繼續侍奉他的雲圖可汗。


    這些年大周同突厥關係緊張,多有摩擦, 但終歸沒鬧出什麽大亂子。一來, 善陽帝軟弱, 掣於外戚,不想大動兵戈,到最後都是破財免災,保全顏麵為上。二來, 雲圖可汗老了, 後繼無人, 突厥內部麵對分裂,自然不想也無力傾國大戰。


    便是這樣,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直到蕭煜登基。


    蕭煜登基不出三個月,突厥騎兵便在大周邊境吃了癟。往日他們囂張慣了, 隻騎著寶馬拿著彎刀去騷擾一圈, 掠些附近周民的糧食雞鴨回去, 戍邊的將領通常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這回不同,蕭煜下了嚴旨,若膽敢讓突厥騎兵越邊境一寸,擾民一戶,守關將領立斬不赦。


    那些邊將怕丟了性命,不敢怠慢, 硬著頭皮拿出快生鏽了刀迎敵,倒也把犯境的突厥打退了。


    如今,草原上皆知新帝手腕強硬, 不可等閑視之。


    雲圖可汗深受新崛起的耶勒可汗威脅,擔心大權旁落,暫且咽下殺子之仇,咬著牙與大周新帝交好,特派了穆罕爾王再次來使大周。


    那穆罕爾王不是空手來的,而是帶著見麵禮。


    見麵禮就是失蹤數月的謝蘭亭。


    謝蘭亭在小別山被胡商救起,起先昏迷不醒,胡商有心送他回家,卻問不出他家的地址,他當時傷得那般重,又不能把他扔下,便隻有帶著他順北方廊道一路西行。誰知半路遇上突厥來襲,胡商是胡人,又不是大周子民,邊關將領慣會鑽聖旨的空子,也不管他們,任由他們被突厥人擄走。


    謝蘭亭在突厥住了將近六個月,中間聽聞帝都巨變,料想父親和妹妹為找他該急壞了,說不定還會以為他死了,自是歸心似箭的。


    但他同胡商一起做了突厥的階下囚、馬前奴,被看管得嚴實,別說逃,就是往外遞信都做不到。


    他經了一場兵變,受了一番算計,鬼門關走了一遭,人也成熟許多,深知身份一旦暴露,突厥人必會用他來威脅父親和妹妹,便隻有先蟄伏下來,伺機而動。


    蟄伏了小半年,恰遇耶勒可汗帶兵突襲奴役他的突厥部落,把他救了下來,交給了穆罕爾王,讓穆罕爾王帶他回長安。


    宣室殿中燈燭亮如白晝,音晚臨進殿門時絆了個趔趄,差點向前撲倒。蕭煜這一回趕在紫引之前攙住她的胳膊,兩人四目相對,蕭煜慢慢把手收回來,道:“去吧。”


    謝蘭亭站在殿中,青布斜襟長袍,黑色馬靴,下頜尖長出了一點點胡髭。


    他聽到聲響,微顫了顫,回過頭,飽經滄桑的麵上浮掠起點點笑意:“晚晚,哥哥回來了。”


    音晚撲進了他懷裏。


    這麽長時間,她深夜夢回,常夢見兄長,不是渾身是血,就是流落異鄉在吃苦。醒來,又麵對那一殿的珠光影壁,那緊逼著她纏綿溫柔的蕭煜,心中備受煎熬。


    好像如今的一切榮華,包括皇後鳳位,都是用她哥哥換來的。


    若她當初沒有嫁給蕭煜,沒有與他結著姻緣,也許哥哥就不會遭此劫難。


    憶及往事,她不禁伏在蘭亭肩頭潸然,泣道:“都是我害了哥哥。”


    她說得真情意切,站在一旁的蕭煜微愣怔。


    原來她一直都是這麽想的,覺得是她害了蘭亭,那麽這麽長時間她除了在憎恨他,還憎恨自己,一直活在內疚裏麽?


    為什麽,她為什麽要往自己身上攬,這事跟她又有什麽關係?


    蕭煜既心疼又惱恨自己的粗心。


    蘭亭輕撫著音晚的背,溫聲安慰:“這跟妹妹無關,是為兄太蠢,著了旁人的道。”


    他說得低緩又認真,剛坐下的蕭煜不由得抿了抿唇,略微顯出心虛。


    兄妹兩訴著衷腸,收到信兒的謝潤來了。


    父子久別再見,自是熱淚盈懷,情難自抑。


    但天色已晚,本就是違背了宮禁,謝潤怕給音晚多添麻煩,領著謝蘭亭先行回府,改日再敘。


    謝蘭亭走後,蕭煜讓望春給音晚搬了把椅子坐在身側,聽陸攸的回稟。


    “臣奉皇命順著長安外的官道一路找尋蘭亭公子,走了許多彎路,幸而運氣不錯,在廊道遇見了穆罕爾王,正帶著蘭亭公子來長安,便結伴而行。”


    他這些日子風餐露宿,臉曬黑了許多,人也憔悴,內疚道:“若當初臣能護好蘭亭公子,就不會有幾日的波折了,都怪臣,有負皇命。”


    他說話的間隙,偷偷覷看音晚的臉色。


    來時榮姑姑囑咐過,如今蘭亭公子已經找到了,該說的話必須要在皇後麵前說清楚。當時陛下設那個局實屬無奈,卻也盡了全力救蘭亭公子,甚至冒了君臣反目的風險。


    他確然對皇後和蘭亭有所虧欠,但著實也承受了不少壓力去盡可能扭轉局麵。


    陸攸見皇後麵露恍惚,目光微散,也不知聽進去沒有,拔高了聲調道:“陛下當初派臣去救蘭亭公子是瞞著烏將軍和陳大人他們的,也幸虧當時沒讓他們知道,不然,君臣生隙,哪有今日盛景。”


    蕭煜何等精明,早看出了這小子在弄什麽虛玄,且由著他說。但一聽他提及烏梁海和陳桓,臉色卻有些沉暗,道:“好了,你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陸攸滿腹的錦繡良言被生生梗在了嗓子眼,他不情不願地端袖揖禮,告退。


    偌大的宣室殿,瞬間又冷寂下來。


    蕭煜小心翼翼地看向音晚,見她麵色瓷白,依舊透出孱弱的病態,些許心疼道:“天色晚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他本以為音晚不會理他,會站起來就走,誰知她掠了自己一眼,輕輕應了一聲:“好。”


    極淺淡的一聲“好”,比鏤隙裏飄出的香霧還要輕淺,但蕭煜已經滿足,因這聲“好”裏縱然沒有多少感情,卻也沒有敷衍,沒有厭惡。


    他眼見著音晚攬袖往外走,驀得叫住她。


    “晚晚,你……如今還在吃避子丸嗎?”


    音晚縮在袖中的手顫了顫。


    她原先有一瓶避子丸,可進宮後蕭煜需索得實在頻繁,不到一個月就吃完了。蕭煜將青狄和花穗兒都攆走了,她身邊沒有心腹,無人替她張羅這些隱秘事,便被迫中斷了。


    她直覺無需在這些小事上扯謊,一時又不知該怎麽說,默默站著。


    蕭煜溫聲道:“蘭亭安然無恙,我們……我們可不可以要個孩子?”


    音晚轉過身看他。


    蕭煜臉頰微紅,罕見的透出些許羞澀:“剛剛榮姑姑說,有雪兒和伯暄在,宮中氛圍都不一樣了,若我們能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會好一些?”


    音晚看了他一陣,默默低下頭。


    蕭煜起身繞過龍案走到音晚身前,握住她冰涼的手,低眸看她,問:“你不願意給我生孩子嗎?”


    話中頹然淒愴,還有一絲絲惱怒。


    音晚抬起頭:“我身上有毒未解。”


    蕭煜道:“我已經問過太醫了,你這毒是從娘胎裏帶來,不比直接中毒的人,並沒有那麽深。再加上這段時間的調理,其實毒性已經減弱了許多,你不是一直都沒有再犯過病麽?”


    “太醫說,不礙著誕育子嗣,生出來的孩子也會是健康的。”


    音晚的睫毛輕顫,眼中閃過猶豫。


    蕭煜那暴脾氣瞬間湧上來,一把將她摟進懷裏,要將她攔腰抱起:“擇日不如撞日,我們今晚便生。”


    音晚掙紮著,聲音中帶了哭腔:“你總是這樣!”埋怨夾雜著委屈,淚水似決了堤的河,奪眶而出。


    蕭煜冷不防她哭了,一時呆愣。


    她哭得傷心,哭得痛快,瘦削的肩膀不住抖動,像要將這麽長時間所受的委屈,所壓抑的傷懷全都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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