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一事,直接把音晚心底所有的天真幻想與僥幸都打破了。不是親生的就不是,終究無法共處,哪怕曾經有過和睦的表象,卻也經不起半點離間。


    蕭煜眼中掠過一絲古怪的神色,帶著幾分心虛,精光閃爍地劃過音晚的臉。


    音晚正陷於哀戚中,沒有察覺,隻是想把手從蕭煜的掌心裏抽出來。


    蕭煜看了她一會兒,又覺得她的神情不像是已經知道了質子的事,輕呼了一口氣,將音晚鬆開,保證:“晚晚,你放心,我一定會把這件事解決幹淨的。”


    瀚文殿前有一樹梨花,凜冬之際早已開敗,枯枝黃葉順著渠水飄零。


    梨花樹下擺了張檀木光弦紋椅,蕭煜坐在上麵,眉間若攏霜雪,浮著冷冽戾氣。


    禁軍將容九等幾個內侍壓上來,遠遠朝蕭煜跪倒,蕭煜懶得再看他們一眼,隻朝伯暄招了招手,要他過來。


    伯暄知道自己做了錯事,渾身瑟瑟,滿麵怯意,慢騰騰挪過來。


    蕭煜的言語頗為溫煦,宛如春風化雨:“伯暄,今日朕要教你一個道理,那就是什麽人都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而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得付出代價。”


    他散漫地微抬手,禁軍立即將容九摁倒在地,拿起粗重的灌鉛笞板朝著他的腰股打下去。


    容九一聲慘叫,欲要求饒,禦前內侍揣摩著聖意,立即用破絮將他的嘴堵住。


    求饒之聲被悶在口中,夾雜在棍棒聲中,成了一聲聲破碎低徊的哀吟。


    伯暄看著容九被打,雙目通紅,想要上前救他,可還沒走幾步,就被蕭煜拎著後衣領提溜了回來。


    “父皇,我求求您了,您不要打容九,這都是我的錯。”邊說著,伯暄屈膝想要跪。


    蕭煜冷瞥了他一眼:“你要是敢為這麽個髒東西跪,朕連你一起打。”


    伯暄驚駭至極,腿彎打了個哆嗦,終究勉強站穩了。


    蕭煜向後仰靠著椅背,漫然道:“你剛才說自己錯了,好,那你說說,你錯在哪兒?”


    耳邊是棍棒打在人身上的悶頓聲響,循著風往人的耳朵裏鑽,疼不在自己身上,卻無比折磨人。


    伯暄隻覺心肺欲裂,恨不得捂住耳朵,可蕭煜的目光若刀刃般尖銳,寸寸割剮著他的麵,令他懼怕不已,半點都不敢忤逆。


    他抹著眼淚,啜泣:“我不該下墮胎藥,不該害母後肚子裏的小寶寶。”


    蕭煜問:“你對這麽個太監都有憐憫愛惜之意,為何對自己的弟弟妹妹會如此狠心?”


    “容九說……不,是我自己覺得,母後之所以對我不好了,是因為她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如果她的孩子沒有了,她就會像從前一樣對我好了……”


    蕭煜偏頭直視他:“她哪裏對你不好了?就因為她沒有縱容你親近寵幸宦官,沒有縱容你荒廢學業終日嬉鬧,你就覺得她對你不好?你就想要殺人?”


    眼淚順著伯暄的臉頰淌下來,他嗚嗚哽咽了幾聲,緘默不語。


    蕭煜最見不得他這副軟弱模樣,拔高了聲調:“說話!”


    伯暄身體猛地哆嗦了一下,靜默片刻,攤開手掌胡亂抹了幾下眼淚,衝蕭煜吼道:“我不喜歡念書!我不喜歡當太子!我不想像父皇一樣高高在上,我就想我的父母愛我!”


    他說到激動之處,肩膀猛烈顫抖,好似推開藩籬放出了一直沉睡的猛獸,稚嫩麵容上滿是猙獰:“我喜歡她!我想讓她愛我,對我好!可是她呢?一會兒是雪兒,一會兒又是沒出生的弟弟妹妹,我隻有她一個母親,她為什麽可以有這麽多孩子!”


    蕭煜靜靜看著伯暄,愣怔。


    伯暄踉蹌著後退,臉色漲紅:“落胎藥……他們都說沒事的,外麵女人都這樣喝,喝完睡一覺孩子就沒了……我就想殺那個孩子,沒想傷害母後,我怕她疼,落胎藥隻下了一半……以後我會對她好的,我會孝順她的,她沒有這個孩子也沒什麽的……”


    蕭煜回過神來,又恢複了多疑的本性,緊盯著伯暄的臉,想從上麵找到一些他為自己開脫狡辯的痕跡,可是什麽都沒有,隻有看上去極真實的傷慨與絕望。


    他蹲在樹邊,環胳膊抱住自己,邊哭邊顫抖,想要把自己縮進殼子裏。


    院中早已沒有了棍棒擊打、悶聲哼泣的聲音,那個容九早就死透了,禁衛和內侍都深諳此道,把屍體拖走,拿水衝洗石磚,頃刻之間,四周幹淨鮮亮如新,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伯暄淚眼幹涸,空洞地看著容九被拖走。


    蕭煜看了伯暄許久,起身走到他跟前,探出手想摸一摸他的頭,可突然之間想到什麽,手停在他頭上一寸,沒有落下。


    他把手收回來,道:“你搬回從前的淮王府去住吧,讓陳桓和慕騫他們陪著你,這些人雖然像你一樣,都不怎麽聰明,但好歹不壞,以後……”


    他想交代的事太多,可一時之間又不知該從何說起,腦子紛亂如麻,煩躁起來,沒再說什麽,負袖離去。


    此事過去幾天,謝潤往內宮遞了帖子,說他要帶謝蘭亭回青州完婚,臨走之前請求皇後歸寧,讓他們一家在分離前團聚一回。


    若是放在平常,蕭煜是絕不可能答應的。但因為伯暄的事情,音晚對他又冷淡下來,他去昭陽殿看她,說不了幾句話她就敷衍著說困,要睡,不肯再理他。蕭煜有心改善關係,加上太醫說坐馬車無妨,還可疏散鬱結,他便允了,囑咐紫引好生跟著照看。


    音晚回到家中,萬沒想到在家中竟見到了一個她絕想不到的人。


    耶勒可汗。


    第65章 她不會再為蕭煜掉一滴淚


    朱漆菱格窗上蒙著石青色縐紗, 簇新的紗,上麵以工筆繪著錦葵紋樣,陽光被這麽篩過, 落在人的臉上, 既溫暖又輕柔。


    音晚總覺得父親有心事。


    父親先是張羅侍女擺上新蒸出爐的糕餅, 又吩咐管家招待跟隨音晚而來的宮人們下去用茶,麵容溫儒,舉止清雅,細致又周到, 看上去毫無破綻, 可音晚就是覺得他有心事, 這大約是父女之間的默契。


    兩人說到珠珠與蘭亭成婚後的打算,蘭亭對朝政仕途早沒了興趣,想在青州延續當年父親的事業, 繼續經商。珠珠本就是商賈之家出來的姑娘,打算盤理賬都是熟手, 她性子又活潑和順, 想來一定會成為蘭亭的賢內助。


    音晚聽得高興, 隨手拿起茶甌,輕輕吹開浮在上麵的茶沫抿了一口,抬頭時又見父親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她身後的紫引。


    音晚的眼珠轉了轉,起身笑道:“我想去看看我從前的閨房。”


    謝潤領她去,慈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為父命人日日清掃,還和你走時一樣。”


    閨房果真如新, 絳色繡幔被金鉤束著,水晶珠簾輕搖,落下一地熠熠光芒, 檀木桌具、鎏金燭台樣樣如新,連一點輕塵都沒有。


    音晚在妝台前徘徊著,忽而衝紫引道:“我從前有一套珍珠頭麵,成親時沒帶走,尚宮局前些日子送來一套深色緞子交襟襦裙,想著跟那套頭麵挺配,你幫我找一找吧。”


    謝潤客套道:“家裏這麽些侍女,哪裏就勞煩娘娘身邊的人?”


    音晚眉眼微彎,欣賞親昵地看著紫引道:“她是昭陽殿的掌事宮女,靈巧能幹得很,許多事交給旁人我都不放心。”


    紫引本來心裏正犯嘀咕,她又沒見過娘娘未出閣時的頭麵,怎得讓她找?可聽娘娘這樣說,便不好再多言,幸虧潤公周到,叫進來兩個府中的小丫頭幫著她。


    音晚道:“隔壁就是茶室,女兒許久未為父親烹茶了,我們去那裏邊品茶邊等。”她又衝紫引道:“若是找著了,就差遣小丫頭拿過來給我看一眼。”


    紫引躬身應下,挽了挽衫袖,同小丫頭們圍著妝台奩具翻找起來。


    音晚同謝潤去了茶室,命人守在外麵,滿目困惑,壓低聲音:“父親……”


    謝潤朝她擺了擺手,歪頭道:“出來吧。”


    竹篾簾子輕輕搖晃,自裏麵走出一個人。烏靴,皂羅袍,領邊綴了一圈紫貂毛,簇擁著剛硬的臉部輪廓。


    音晚大吃一驚,低聲道:“耶勒可汗?”他的身後照例跟著穆罕爾王。


    她愣怔了少頃,緊接著看向父親,父親歎道:“依照禮數,你該喚他一聲舅舅。”


    “什麽?”


    音晚瞠目看去,見耶勒目光深深凝望著她,沉默許久,喟然道:“晚晚,你長得與你母親很像,和她一樣美。”


    音晚徹底糊塗,呆愣愣地呢喃:“我的母親……”


    耶勒坐在她的麵前,眼中有憂傷沉落:“我每年都會偷偷地來長安,偷偷地去看你和蘭亭,雖然你不記得我,但我一直都記得你們兩個孩子。”


    蘭亭。是了,當初蘭亭和珠珠被突厥匪徒擄走,是耶勒把他們救出來的,音晚其實一直想當麵道謝,可每回在宮中遇見他,不是還不知道他的身份就是有突發狀況,兩人一直沒有機會單獨說幾句話。


    耶勒繼續說:“我的母親,也就是你的外祖母出身瀛山族,我有一個姐姐,名叫蘇瑤。按照族規,瀛山族中的女子五十歲以前都要以紗覆麵,不能讓外人看見她們的容貌。後來瀛山族被滅,母親帶著姐姐流落草原,被我的父汗收留,沒多久就生了我。”


    “在我十歲那年,因為我的貪玩,弄丟了一件要上貢給大可汗的寶物。父汗大怒,要將我逐出王帳,是姐姐挺身而出,說她會將東西找回來。她帶了兩個師弟南下中原,對我說少則一兩月,多則半年她就會回來了,可我怎麽都沒想到,她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話說到這裏,後麵的故事就是音晚知道的了。美貌的異族少女被帝王看中,被強擄入宮中,受盡磋磨,險些葬身火海,縱得良人相救,卻還是免不了紅顏薄命的下場。


    耶勒的眼眶微紅,偏開頭,像是不願讓人看見他盈滿眼眶的淚水。


    音晚心裏也難過,垂眸感傷,突然想起什麽,忙看向父親。


    父親雙目空空,似是已將眼淚流盡,與音晚視線交匯,勉強提起唇角,安慰她:“沒事,爹一點事都沒有。”


    說話間,侍女捧著一個奩盒過來,裏麵盛著兩副珍珠耳璫,一支赤金嵌珍珠步搖,音晚裝模做樣撥弄了一番,道:“還有兩支簪子,你讓紫引再幫我找找。”


    侍女領命告退。


    雖然音晚故意說茶室就在閨房的隔壁,隻是在一個院子裏,中間隔了幾間雜物房,是隔得不遠,但這邊說話那邊是絕聽不見的。


    耶勒將目光落在音晚身上,滿是憐憫疼惜,似是還想說些什麽。謝潤輕拐了他一下,把耶勒將要出口的話堵回去,不無擔憂地問:“晚晚,孩子怎麽樣?這些日子胎像還穩當嗎?”


    音晚撫著肚子,點頭:“太醫說挺好的。”


    謝潤略有安慰,看了耶勒一眼。


    耶勒會意,身子前傾,給音晚斟了一杯熱茶。他自悲傷往事裏走出來,想起眼下之事,不由得麵帶凜寒怒色,眉宇緊繃,充溢著戾氣。


    “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那皇帝和雲圖可汗之間有一個約定……”


    今日天氣甚涼,卻難得沒有風,枯黃枝椏在明亮陽光下靜靜伸展,落在地上斑駁樹影。四周靜得很,連侍女都止步於門前,將霜寒之氣留在門外。


    音晚的喉嚨發澀,半天才發出聲來:“質子……”似揉進嗓子一把沙礫般嘶啞。


    耶勒一巴掌拍在幾上:“我也不曾想到,世上竟會有這種畜牲!孩子還沒出生,先想著送出去為質,虎毒尚且不食子!”


    音晚心下茫然,一瞬腦子裏翻過幾個畫麵,幾道聲響。


    淮王府的浴房裏,蕭煜仰靠在池壁上,懶懶道:“你得給本王生個孩子。”


    宣室殿前,蕭煜問她:“蘭亭安然無恙,我們……我們可不可以要個孩子?”


    還有前幾天,她質問蕭煜,從前就沒有想過若他有了自己的孩子,該如何處理和伯暄的關係,那之後,他一陣古怪的沉默。


    ……


    也許還有許多,可都被她忽略了。


    就算沒有忽略又能怎麽樣?她怎麽可能會想到這個?怎麽可能會想到他竟能絕情陰狠到這地步。


    音晚捂住肚子,淚珠滾落。


    一直無言的穆罕爾王實在沉不住氣,抻頭道:“關於質子的約定早就立下了,而且陛下現在他不……”


    被耶勒冷睨了一眼,他戛然住口。


    耶勒衝音晚道:“這皇帝心腸太硬,恐怕一直好言好語哄著你,就是為了讓你乖乖生下這孩子,好送出去為質給他安定江山的。到時候骨肉分離,音晚,你受得了嗎?”


    音晚臉上淚痕一片,揣著最後一絲期望,殷殷看向父親。


    謝潤心有不忍,還是不得不說:“這事情一直瞞得很好,自可汗對我說過,我便派人暗中查探,去找過幾個僥幸存活的善陽帝舊臣,甚至去過突厥——應當就是這樣,送嫡長子為質。”


    音晚咬住下唇,強忍著不再哭泣。


    不值得,她再也不會為那個人掉半滴眼淚,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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