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晚感謝穆罕爾王的照顧,對連累了他感到十分歉疚。


    穆罕爾王笑道:“你可別多心,即便沒有你,我在這瑜金城也快待不下去了。”


    “我原是效忠於雲圖大可汗的,負責為他與大周傳遞書信,往來談判。而今我投靠了耶勒可汗,還為他做了這麽多事,就算雲圖老邁,王庭那幫老家夥卻不傻,肯定早有察覺了。我得趕在他們動作之前快跑,省得他們把對耶勒的怨氣撒在我身上。”


    也正是因為此,之前穆罕爾王和耶勒商量好計策,通過一係列布置,散播虛假消息,誤導蕭煜派來的密探,讓他堅信把音晚偷出未央宮的主謀是穆罕爾王。


    反正他遲早是要跑的,幹脆讓蕭煜以為他帶著音晚一起跑了,把追兵引開,這樣不敢說蕭煜永遠不會生疑,但至少能讓音晚再過幾天安生日子。


    穆罕爾王見音晚蛾眉輕蹙,似是攏著無限哀愁,寬慰道:“你且放心吧,我在瑜金城內經營多年,置辦下了許多隱秘產業,別說外人不知,就連耶勒可汗也未必全知道,我會在走之前把你安頓好的。”


    音晚想得卻不是這件事。她猶豫許久,還是試探著說:“舅舅近來送了我許多禮物,甚是貴重,我不知他到底在想什麽……”


    穆罕爾王端著茶甌的手微微一顫,看向音晚的目光中糅雜著擔憂與憐憫,他的嘴唇輕輕翕動,似是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答非所問:“耶勒可汗今時不同往日,他貴為監國,權勢赫赫,戰功彪炳,手下猛將如雲,他定能將你護周全的。”


    他這樣說,音晚也不好再往下問了。


    兩人靜默坐了一會兒,青狄將桃花酥端上來,音晚接過擱在穆罕爾王麵前,並親自給他斟了一杯熱茶,笑道:“那便以茶代酒,祝你前路順遂,諸事如意。”


    穆罕爾王凝著她絕美純淨的笑靨,不禁動容,也笑道:“我們彼此,也祝你今後煩惱全消,平安喜樂。”


    兩隻青釉瓷甌磕碰到一起,清脆悅耳。


    穆罕爾王臨走前對音晚做的桃花酥大加讚賞,並說希望音晚能給他單獨做一食盒,可做長途跋涉中的慰藉。


    音晚從前在驪山初見穆罕爾王時,覺得這個人很討厭,好色成性又浮誇張揚,可這一路相處下來,過去的成見早在不知不覺中煙消雲散,反倒覺得這個人甚是可愛。


    他爽朗豁達,極講義氣,看似吊兒郎當,卻總能做出令人欽佩之舉。


    音晚感念他長久以來的照拂,無以為報,決定用心地給他做一盒桃花酥。


    春意闌珊,花開荼蘼,臨水的那棵桃花樹已謝了大半,音晚攀上石磯,踮起腳去掰開於樹頂的一支桃花。


    湖中碧波粼粼,倒映出岸堤四周垂柳楊亭亭如蓋,春風香軟,景致曼妙,音晚捏著桃花枝,看向縹緲湖光與澄明雲天相接,不禁有些出神。


    石上有水,這一出神便打了個趔趄,身子向後歪去。


    “音晚。”


    一聲渾厚低沉的嗓音響在耳畔,音晚隻覺腰間一緊,被人從身後攏進了懷裏。


    耶勒身上帶著策馬奔馳過後的微涼,低眸凝著她,一時情動,想要抬手摸摸她的臉。


    音晚短暫愣怔過後,立刻從他懷裏掙出來,後退幾步,離他遠一些。


    他將要摸到她的手便落了空。


    音晚看著他的手,又想起了妝台上摞疊著的金翠珠飾,心頭陡然變得沉甸甸的。


    耶勒渾然未覺,將手收回,望著她溫柔一笑:“晚晚,我回來了,你可曾想我嗎?”


    第80章 晚晚真是狠心。


    音晚愣愣地看著他, 娟秀的眉宇細微蹙了一下,在他目光灼灼地注視下,勉強輕牽了牽唇角:“我自是掛念舅舅的, 舅舅一切可安好嗎?”


    耶勒笑道:“都好。”


    兩人站在臨水石磯上, 並不狹窄的一處地方, 音晚卻無端生出了逼仄之感,她趕在耶勒要說話之前,朝青狄招了招手:“還愣著幹什麽?快扶我下去啊。”


    耶勒嘴唇動了動,眼見青狄拎著衣裙順湖邊石徑爬上來, 隻有麵帶失望地退到一邊。


    耶勒得封監國, 平安歸來, 總算是件好事,他吩咐廚房準備豐盛膳食,與蘇夫人及音晚吃一頓團圓飯。


    蘇夫人食素, 廚房變著花樣做了一桌素菜,另溫一壺蒲桃酒, 擱在耶勒手邊。


    兩道菰菜與蓴羹做得極好, 連近來胃口不佳的音晚都吃了小半碗。耶勒如往常那般愛操心愛張羅, 對蘇夫人噓寒問暖,接替了侍女之責親自給母親舀羹添箸。


    當著蘇夫人的麵,耶勒不大同音晚親近,一整頓飯下來至多隻是嫌她太瘦,勸她多吃。


    宴席散罷,音晚回到臥房, 又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多心了。


    花穗兒已將妝台收整利落,從耶勒送來的珠寶首飾中挑了幾件常用的金簪及翡翠鐲子,剩下的都登記造冊存入了箱篋中。


    音晚隨意拿起一隻金鑲玉花卉紋鐲把玩, 指腹輕輕撫過鎏金紋絡,歪頭衝青狄道:“你覺不覺得舅舅很奇怪?”


    青狄還未說話,花穗兒搶先一步道:“哪裏怪?可汗對姑娘最好了,什麽好的都拿來給姑娘。”


    音晚無奈笑了笑,心道人各在其位,所有的好都該是有限度有分寸的,都該符合彼此之間的關係。


    但花穗兒年紀小,又素來單純沉不住氣,音晚也不準備同她多說,吩咐她去乳母房裏把星星抱過來。


    她走後,音晚看向青狄:“你覺得呢?”


    青狄沉眉思索了許久,道:“奴婢覺得可汗是有些奇怪,就拿白天來說,奴婢一直看著姑娘,那臨水石磯寬敞得很,姑娘就算腳底打滑也不至於會掉入水中,可汗表現得過於緊張,又好像……”


    “好像什麽?”


    青狄咬了咬下唇,臉頰浮起兩團煙霞,似是有些難以啟齒,但還是說出來:“好像他故意想上前去抱您。”


    音晚摩挲玉鐲的手陡然一滯。


    自從她離開長安,迢迢千裏輾轉他鄉,舅舅一直愛護她疼惜她,給了她父親一般的關愛,她不願因自己的敏感多疑而褻瀆親情。


    可疑心一旦有了,就像春天迎風生長的草籽,抽芽竄高,再也不能視若無睹。


    音晚思忖了許久,決心試探一下。


    後半夜下了一場雨,春雷滾滾,電閃轟鳴,大雨滂沱而下,到清晨朝陽微熹時,雨勢才減弱,水滴順著飛簷淅淅瀝瀝,一點一點打在青石磚上。


    耶勒陪著蘇夫人在齋堂禮佛,他雖然不信,但多年來侍奉母親於近前,倒也學得有模有樣。


    跪在蒲團上,雙掌合十朝向佛龕,闔眸誦經。


    音晚差遣侍女去通報,未及,侍女便來請她進去。


    耶勒攙扶著蘇夫人起來,親自給她擦汗,蘇夫人剛一坐定便問音晚:“你怎麽這個時候來了?星星還好嗎?”


    音晚回說:“乳娘剛喂過奶,星星現下正睡著呢。”


    蘇夫人點了點頭,便再無話。


    音晚從侍女手中接過茶甌,分別放在耶勒和蘇夫人手邊,笑道:“其實也沒有什麽要緊事,就是前些日子舅舅送了我許多珍玩首飾,我每日裏要照看星星,戴不了這許多,放著未免太暴殄天物了,就讓底下人收整了起來。”


    她一抬手,青狄便領著侍女搬進來幾隻大箱子。


    “舅舅拿回去賞人吧,放在外甥女這裏也是浪費。”音晚言辭婉轉,表現得嫻雅得體。


    蘇夫人本正撚動佛珠,垂眸默念經卷,聞言抬頭看過來,見著那半開的楠木箱子裏堆放著各式首飾盒,螺鈿的,珊瑚的,髹漆的……雖未見裏頭真容,卻也能想象得出音晚口中的“許多珍玩首飾”到底有多少。


    她歪頭看向耶勒。


    耶勒的臉色難看至極,陰沉如外麵的雨天。


    他不說話,音晚也不說,安靜坐在蘇夫人身邊,絞著手裏的帕子。


    沉默良久,耶勒道:“好,既然你用不到,那我便拿回來了,倒是我考慮不周。”聲音淡淡,毫無波瀾,也辨不出喜怒。


    音晚起身,溫順一笑,朝著他和蘇夫人鞠禮:“如此我便不打擾外祖母和舅舅了,星星這會兒大概也醒了。”


    耶勒沉著臉不說話,倒是蘇夫人道:“你快去吧。”


    音晚順著回廊走出很遠,才止住步子,輕輕呼了口氣。


    回到自己房裏,星星果然已經醒了,正躺在床上咿咿呀呀,翹著小腳,攥著拳頭。


    他早產了兩個多月,身體本就不好,又因為年紀小飲不得藥,隻能由乳娘喝藥,化作乳汁喂給小星星。


    音晚抱著他在窗前轉悠了一會兒,青狄捧了一碗酪子茶給她,音晚就著她的手啜了一口,忽地道:“我領你們出去走走吧。”


    青狄沒聽出她話中深意,隻隨口笑說:“外頭還下著雨呢,若要出去,也得等雨停了。”


    “不,我的意思是帶你們離開瑜金城,去看看外麵的景色。”


    青狄怔住了。


    音晚將軒窗板往上抬了抬,窗外春雨濛濛,如絲織的簾幕,朦朧了煙柳外的水榭台閣,她的目光微邈,輕勾唇角:“我是出生在青州的,沒滿周歲就被父親帶回了長安,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鑠陽老家,出來進去還得守著禮法規矩,緊跟在父兄後頭,在路上連車幔我都不敢使勁撩。”


    “可就算我那麽守規矩,日子也未見過得多麽好。如今我想換個活法,想看看,女子若不依附於男人,能不能活下去,活得好。”


    她是標準的世家小姐,生在官宦豪族,從記事起便接受著女兒家該有的教育。溫順,懂事,敬奉長輩,相夫教子。一切都好像是刻在骨子裏,流進血液裏的,她從沒有質疑過。


    可憑什麽生為女兒家,就得恪守這些陳規教條,哪怕路已經快要走不下去了。


    青狄驚訝於她的奇思,亦有對前方未知的慌張忐忑,但她還是說:“姑娘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姑娘要做什麽事,我就陪著姑娘做。”


    音晚將星星放回床上,拉住她的手,眉眼彎起,若清風戲柳。


    外麵的雨一直下到亥時。音晚哄睡了星星,揉著略酸痛的肩膀,正想叫水漱洗,門外傳進侍女清脆的嗓音:“可汗來了。”


    音晚轉了轉眼珠,忙低頭檢查衣裳,見並無不整,才快步去開門。


    侍女正要進去通報,見她自己出來了,便躬身退到一側。


    耶勒身形魁梧,居高臨下地看看音晚,正要抬腿進去,音晚忽而道:“大雨初歇,外頭景致甚好,我正想出去走走,可巧兒舅舅就來了。”


    耶勒止住步子,眸光深沉地凝著她,她嬌俏玲瓏,年輕稚嫩,落入他眼中,能輕而易舉把她看穿。


    他沉默片刻,唇角噙起一抹笑:“好,那我們走走吧。”他退出她的臥房。


    音晚囑咐過青狄好好照看星星,係了件薄綢披風,領著花穗兒,隨耶勒往花苑走去。


    桃花煙雨,紅磚黛瓦,步步是景,頗像南郡婉約風光。


    音晚沒有去過南郡,隻在書上見過,她低頭胡亂想著,耶勒走到白天的湖邊,回頭衝花穗兒道:“你走遠一些,不要聽我們說話。”


    花穗兒看了看音晚,見她衝自己點頭,才拂了拂身退下。


    耶勒負袖而立,錦衣上臥著一隻金線縷出的麒麟,浮於祥雲,氣勢威嚴,眼珠在月光下散發出幽幽綠光。


    他驀地輕笑了笑:“晚晚,你真聰明。”


    一直到剛才,音晚心裏還殘存著一絲絲僥幸,可到如今,卻容不得她自欺欺人了。


    她看了眼候在柳樹下的花穗兒,強迫自己靜心應對。


    “我們原就沒有親緣關係,你母親不是我的親姐姐,不管是大周還是突厥,都沒有哪條律法說我們不成。”


    音晚道:“可在音晚心中,舅舅隻是舅舅。”


    耶勒回過頭來看她:“那就從今天開始,我不是你的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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