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晚挑開車幔看出去,見甲胄翎盔,陽光下金鱗鱗的一片,是禁軍。


    唯有天子出行,才會有這等架勢。


    她看了看沿街,估摸了下路段,知道這裏離從前的淮王府很近,哦,現如今是康平郡王府了。


    住在親王規製的府邸,伯暄這郡王怕是做不了多久了,蕭煜也必不會委屈他太久。


    音晚以為自己早已靜若止水,沒想到,還會泛起絲絲漣漪,攪擾得自己心緒不寧。


    她隻覺心底有些苦澀漫開,把車幔放下,沒再說什麽。


    **


    今日朝會下得早,蕭煜想幹脆出來透透氣,來王府檢查一下伯暄的功課。


    自從出了那許多事之後,他已經不再強行以儲君標準來要求伯暄了,同夫子商量過,隻按照一般世家子弟來給伯暄添書目,經史子集,再加一點野記雜文,不必卯時起亥時休,隨心所欲一些,他反倒學得很順當。


    亦或是,自從音晚走後,伯暄就變得懂事起來,不再任性妄為,不再懶憊懈怠,勤於學規矩,習詩書,再也沒有讓蕭煜罵過他。


    不光伯暄,就連陳桓和慕騫他們見了蕭煜都愈發小心翼翼,像是欠債的見到債主,仔細覷看著他的眉高眼低,斟字酌句地說話,讓蕭煜覺得無趣極了。


    自打音晚走後,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無趣極了。


    蕭煜摒退宮人,獨自走到音晚曾經住過的那個小院子裏。


    院子在蔭,風水極差,當初兩人成婚時他有心為難,特意指了這裏讓她住進來,本以為她這嬌生慣養的世家小姐會大吵大鬧,誰知道她由始至終都格外安靜,默默地搬進來,默默地住下,沒有給他添一點堵。


    蕭煜驀地想起,音晚在離去前曾跟他說過一句話——“隻要這個人是你,就沒有什麽是不能接受,不能忍的。”


    原來她從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忍讓他了。


    桃花已謝,枝椏枯頓,悄寂寂立在窗前,仿佛知道它的主人不會再回來,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


    蕭煜拖曳著闊袖,慢慢走到窗前。


    軒窗半開,一瞬之間有種錯覺,好像音晚會突然從窗內探出個小腦袋,容顏俏麗,一雙眼睛滴溜溜轉著,靈動狡黠。


    伯暄剛進府時,音晚就是站在這裏哄著他玩,還編了個前朝寧王藏寶的瞎話,誆騙得他神叨叨的。


    雖然神叨叨,卻不再吵鬧著要走了。


    他那時怎麽就沒想到,她是看他不會哄孩子,在幫他哄,她是看他極喜愛伯暄,想幫他把伯暄留下。


    他當初為什麽要用最大的惡意去那樣揣度一個小姑娘,一個傾心待他、癡情於他的小姑娘。


    蕭煜彎身坐在窗前,仰身靠牆,螭龍纁裳層層鋪疊於身側,連那威風赫赫的五爪麟龍都顯得神情委頓。


    從前他再和音晚吵架,再生氣,可隻要看著她在自己身邊,總覺得內心盈實,覺得還有大把辰光可供揮霍,從來都沒有怕過。


    可如今,隻覺得內心空空蕩蕩,四顧茫然,無所適從。


    他到底是怎麽一步步走到如今的?


    又是怎麽把一個曾經那麽愛他的姑娘逼得不惜別離父兄也要遠走?


    ……


    蕭煜派去突厥的暗衛月餘才歸,道經過探查,耶勒可汗的母親和姐姐確實有問題,但搜尋遍他周圍甚至整個突厥,都不見皇後的蹤跡。


    瑜金城的別苑早已人去樓空,連穆罕爾王都下落不明。


    蕭煜有種可怕預感,若音晚是掛在天上的紙鳶,他已經失去了攥在手裏的那根線,她落到了山的另一邊,躲藏在芸芸眾生之間,令他再也找不到了。


    他滿心孤寂苦悶難以訴說,開始於夜間酗酒。


    若是醉了會耍酒瘋,開始摔東西,宮人們都怕了他,不敢在天子暴怒時進來。可他清醒時,他又會無辜安靜地坐在滿地裂瓷碎渣之間,目光空洞,神情寥落,像是一隻被遺棄的孤鷹。


    隻有一夜,他喝得太醉,意識迷離,趴在龍案上,喚進望春,道:“去把皇後叫來,告訴她朕難受,很難受……”


    望春想說重複了無數遍的話:皇後走了,不在這。


    可他看著蕭煜脆弱憂傷的模樣,終究沒舍得,輕輕應了一聲,出去遣人去召謝潤。


    按照以往的經驗,當陛下醉得厲害,誰都勸不住時,唯有潤公能勸住。


    謝潤推門殿門,一隻白釉酒盅“咕嚕嚕”滾到他腳邊,滿殿酒氣熏天,幾乎蓋過了濃鬱的龍涎香。


    他閉了閉眼,被磨得半點脾氣都沒有,頗為無奈地歎氣:“您到底想怎麽樣?我都跟您說了多少遍了,我也不知道音晚在哪裏……”


    見蕭煜仰頭猛灌酒,他忍不住道:“我可跟您說,您父皇世宗皇帝不算長壽,您的皇兄善陽帝更是英年早逝,蕭家帝王素來壽夭,您這麽折騰自己的龍體,可小心著點。”


    蕭煜猛地將酒盅擲出來,瓷盅碎裂,酒湯潑灑,夾雜著他瘋癲狂亂的聲音:“沒有音晚,我要這龍體做什麽!我死了算了!”


    謝潤麵無表情,心道:來了,又來了,又開始跟他尋死覓活了,敢情皇帝當到這份兒上,臉都不要了。


    蕭煜從龍案後跌跌撞撞地過來,抓住謝潤的袖子,眼巴巴看著他,癡癡哀求:“我錯了,我上一回去瑜金城找晚晚,有些話我說錯了,我心裏明明不是那樣想的,我是心疼她,心疼孩子的,我就是說錯了,你幫我把她找回來,我重新說。”


    謝潤把袖子往外抽,木然道:“臣找不回來,陛下莫要為難臣了。”


    蕭煜緩慢地把手鬆開,跌坐在地上,淚光瑩潤,滿目淒惶。


    “小心!”


    謝潤叫晚了,蕭煜還是坐到了碎瓷片上,他登時哭得更厲害,仰起頭看向謝潤,可憐兮兮地囁嚅:“疼。”


    “活該。”謝潤斥完,還是不忍心,伸手將他拉起來,見他身後錦衣上散落著零星血漬,地上的碎瓷片也沾著血,就像見著幼時的他從馬背上摔下來,摔得腿部鮮血淋漓,當年的謝潤等不及內侍傳太醫,生怕蕭煜摔出個好歹落下殘疾,抱起他一路往太醫院狂奔。


    憶及往事,謝潤的心微微一疼,將東倒西歪的蕭煜拉出碎瓷片,道:“您站在這兒別動,臣讓內侍給您傳太醫。”


    蕭煜緊拽著他,搖頭:“不要太醫,要晚晚。”


    謝潤靜默片刻,歎道:“含章,你是不是覺得這世上的東西或者人,隻要你想要,就都該乖乖到你懷裏?”


    蕭煜一怔,呢喃:“我知道錯了,我會補償她的。”


    謝潤笑了:“哦,你是覺得,不管你曾經把人傷得多深,隻要一句知道錯了,她就該乖乖回來,半點怨言都不能有?”


    蕭煜酒氣熏腦,思緒一陣陣混亂,他不想應,可本能又覺得不該這樣,這樣很沒有道理。


    謝潤繼續說:“你知道錯了,首先該做的是改正,改好了,才能去求旁人原諒,而不該在這裏自暴自棄。你十幾歲時就懂這個道理,到了快三十歲了,怎得糊塗起來?”


    蕭煜低下頭,柔軟纖長的睫毛輕覆,顯出俊秀無害的模樣。


    “晚晚愛極了她的含章哥哥,是十多年前那個溫善純良,仁義君子的含章哥哥,陛下若想將她找回來,便先找回自己。”


    “仇已經報了,皇位您也得到了,打江山易,守江山難,您是不是該好好考慮如何匡正社稷,福澤萬民?”


    “一個仁慈的帝王,一個溫善的夫君,曆經磨難,不改初心,這才是晚晚想要的。”


    蕭煜愣愣看他,黑沉的眸中亮起了微弱光芒,輕聲問:“她沒有變心嗎?”


    謝潤嗤道:“我養了個沒出息死心眼的女兒,她不光沒變心,還……”留下了你的孩子。他戛然閉口,心想,不能讓蕭煜這麽快知道,不能讓他覺得一切來得很容易,那樣,他又不知道珍惜了。


    天知道,他女兒為了生下這個孩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憑什麽他就能這麽輕巧。


    蕭煜垂眸沉默良久,道:“好,我做一個好皇帝,做一個好夫君,做回十二年前的蕭含章,等著晚晚再回到我身邊。”


    第84章 三年裏陛下並沒有像世人以為的……


    音晚到洛陽已經三個月了。


    舅舅派來的護衛幫她置辦好房屋便離去, 連同乳娘和郎中也一同帶走了,她的身邊隻剩下青狄和花穗兒,從最開始三人圍在一起照顧小星星就手忙腳亂, 到如今應付各種家務瑣事遊刃有餘。


    安頓下來, 音晚盤算著做些小買賣。


    她身邊帶著幾百兩紋銀和一些首飾, 考察過許多沿街店鋪,總拿不定注意。


    花穗兒素來心思淺,將哄睡了的小星星放到床上,笑說:“姑娘總這樣糾結, 咱們瞅準了一樣買賣就做唄, 反正如果把錢虧了還可以找可汗再要。”


    音晚倏地嚴肅起來:“我們不能再要他的錢, 不光不能再要,等賺了錢這幾百兩銀子也要還他。”


    花穗兒不明所以,抻了頭正要再問, 青狄回來了。


    她提著個小竹簍,裏頭放著一把青絲菜和幾枚雞蛋, 另有些肉和瓶瓶罐罐的油鹽醬醋。從前音晚沒有為錢發過愁, 從來不知道, 家裏的鹽和油總是一起見底,肉很貴,就算一日兩膳,四張嘴吃得也總是很快。


    音晚囑咐花穗兒看顧著小星星,她和青狄一起進了廚房。


    晚膳做了涼拌青絲菜,滴上兩滴芝麻油, 新擀出細麵,用早膳剩的菜汁做澆頭,另熬了鍋肉湯, 但這肉湯不是給她們喝的,而是要送去給隔壁花嫂。


    小星星還不到戒奶的時候,而音晚這裏早就擠不出奶,幸虧鄰居花嫂剛生了第三個孩子,奶水充足,兩家商定,一個月一兩銀子,她喂小星星到一歲半。


    但這婦人甚是狡猾,明明已經商定好了價錢,隔三岔五就來說她身子不好,吃不到好東西,奶水總是不充足,給小星星喂個半飽就不肯再喂了。


    音晚無法,隻有順著她,三五日送些吃食湯水過去。


    小星星不能挨餓,若是要請乳娘恐怕又是一筆大開銷,且音晚剛到洛陽,還似驚弓之鳥,見誰都有疑影,並不想一個陌生人在家裏出來進去。


    當初護衛說要給她買座深宅大院,不必和市井草民為鄰,被音晚拒絕了。


    一來,她們三個女人住大宅院不安全,易招賊惦記,少不得請護院,那樣又要放進來生人;二來,初來乍到,身邊連個男人都沒有,更沒有什麽正經營生就住大宅院,難免招人口舌引人注目;三來,音晚身邊隻有幾百兩銀子,若要華宅美室是十分不經花的,一旦花完了還沒找著營生,便隻有向耶勒伸手要錢這一條路。


    這些都是音晚不願意的,再三忖度,在西府柿餅巷買了間屋舍,一進的小院子,帶著一間大堂屋和三間小廂房,結實的青磚房,左鄰右舍住滿,一到晚上炊煙滾滾,十分熱鬧。


    青狄將肉湯放在火上煨著,吃完飯正要送給隔壁花嫂,剛推開門,便聽隔壁傳來尖利的叫罵聲,女子青鍾般的嗓音,穿透牆垣砸在麵前。


    “我長這麽大,隻見過吃霸王餐的,沒見過住霸王房的,你們瞧著人模狗樣,沒成想是賴皮,欠了我三個月租子,打量著我胡夫人好欺負不成?”


    極悶頓的震天聲響,青狄和音晚站在門口,見從隔壁花嫂家飛出鍋灶爐盆,妝奩銅鏡,盡是些雞零狗碎,一地的兵荒馬亂。


    一個身著水紅緞束腰襦裙的女子從院中走出來,像隻開屏的孔雀,掐著腰,昂著頭,怒罵:“識相的今夜趁早搬走,不然老娘讓你們好看。”


    那隔壁住著一對夫婦和三個孩子,被罵得一聲不吭,低頭哈腰拾撿地上的東西。


    這熱鬧看到如今,音晚恍然反應過來,不對啊,這花嫂要是走了,那小星星豈不要餓肚子。


    她顧不得旁的,忙從暗影裏走出來,朝來趕人的婦人打招呼,客客氣氣道:“這位夫人,他們欠了你多少租子?”


    婦人看上去潑辣慣了,未等看清來人便甩出一句:“怎得?你想替他們給啊?”


    花嫂正手腳麻利地收拾行囊,百忙之中探出個頭衝音晚道:“這不是我想走的啊,收的給孩子喂奶的錢可不退。”


    音晚幽幽歎息,一抬頭,卻見那婦人正盯著自己看,一雙眼睛瑩亮。


    她甩開袖子,搖著玉骨團扇,甚是驚豔地上下打量音晚,笑道:“這小街巷裏什麽時候來了這麽個大美人?這小臉蛋長得,西施在世也不過如此了。”


    其實她自己的相貌也不俗,打扮得身為嬌俏豔麗。


    雙髻抱鬢,斜插一朵紅絹花,額間金梅鈿,頸帶珍珠鏈,裹胸長裙拉得極低,露出白晃晃的一片胸脯。


    身段豐腴,頗具風情。


    音晚惦記著小星星的飯食,不得不笑臉相迎,解釋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家裏有個孩子還需吃奶,可我早沒了奶水,還得靠著花嫂給孩子喂些奶,您能不能通融些,留他們再住一晚,讓她給孩子留些奶水,等天亮了我也好出去找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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