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周人自己的說法,他們的始祖叫棄。


    棄,是個人的姓名,還是部族的族名?不清楚。但周人說他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母親叫薑嫄。薑嫄因為踩到一個巨大的腳印,便懷孕生下了棄。據說,棄在堯舜的時代擔任過聯盟的農業部長,叫後稷。後即領導,稷為穀子,後稷的意思就是主管農業。為什麽堯讓棄主管農業呢?因為他是最早種穀子和麥子的人,被人們尊為農神。


    棄,是三四千年前的“袁隆平”。


    這當然是傳說。但要說周族重農,則不成問題。周的甲骨文和金文字形,就是一塊農田。事實上,夏商周能夠輪流坐莊,先後成為先進文化的代表,是因為有先進的生產力撐腰。他們的優勢,夏是水利技術,商是青銅技術,周是農業技術。周,是一個農業民族。  ◎甲骨文“周”(新1269)◎金文“周”(德方鼎,王在成周)


    然而到夏文明衰落時,周人卻很奇怪地放棄本行,把自己變成了遊牧民族,“奔於戎狄之間”,直到公劉的時代才重歸農業。公劉是人名,準確地說叫劉,公則是頭銜,相當於王或侯。如果在後世,就該叫劉公。他應該是周人靠得住的始祖。號稱公劉,則可能是這時周人已經建立了部落國家。


    公劉之後若幹代,是公亶父(亶讀如膽)。公亶父的名字是亶父,公也是頭銜。他後來被追認為太王。亶父有三個兒子,老大太伯和老二虞仲據說是吳國的始祖。老三季曆接班,被稱為公季或王季。[5]


    季曆的兒子就是周文王,文王的兒子則是武王。周族的世係,大約如下——              <th scope=\"col\">曆史地位</th>      <th scope=\"col\">姓名</th>      <th scope=\"col\">稱號</th>      <th scope=\"col\">關係</th>              <th scope=\"row\">傳說的始祖</th>      棄      後稷      薑嫄之子              <th scope=\"row\">創建部落國家者</th>      劉      公      傳為棄之後              <th scope=\"row\">遷至周原建立周國者</th>      亶父      公,太王      傳為公劉之後              <th scope=\"row\">發展壯大周國者</th>      季曆      公季,王季      亶父三子              <th scope=\"row\">準備推翻殷商者</th>      姬昌      文王      王季長子              <th scope=\"row\">實施推翻殷商者</th>      姬發      武王      文王次子


    當然,所謂公劉的時代重歸農業,也可能是周人的粉飾之詞。實際情況,是之前他們文化落後,不被看作諸夏,而被看作戎狄。但不管怎麽說,到公亶父時,他們遷到了岐山之下的周原(今陝西岐山),族名也開始叫周。


    據《中國考古學·兩周卷》。


    周原可是個好地方。


    說起來周原也是“美索不達米亞”,即“兩河之間”。這兩條河,就是清濁分明的涇水和渭水。這裏土地肥沃水草肥美,據說就連野菜都是甜的,貓頭鷹叫起來都像唱歌。[6]


    移民到這裏的周族,開荒種地,也放牧牛羊。《詩·小雅·無羊》這樣唱道——  <blockquote>


    誰說你沒有羊?


    三百隻喜洋洋。


    誰說你沒有牛?


    七尺長九十頭。


    你的羊來了,


    角和角擠在一起;


    你的牛來了,


    大耳朵搖來搖去。[7]  </blockquote>


    其實,早在公亶父之前三四百年的公劉時期,周已儼然農業大族。公劉是帶著族民遷徙過的,但那顯然是為了發展壯大開拓進取。所以,他隻帶走了部分族民,還有一部分留在原地。留在原地的做了安頓,打算遷徙的則準備充分。《詩·大雅·公劉》這樣唱道——  <blockquote>


    不安於現狀,


    不安於小康。


    劃清田界,


    裝滿穀倉。


    備足幹糧,


    背起行囊。


    幹戈斧鉞,


    全副武裝。


    我們這才奔向遠方。[8]  </blockquote>


    嗬嗬,他們是不會貿然行事的。


    這是典型的農業民族風格。


    是的,農業生產周期長,勞作苦,收獲又沒有保證。不違農時是必需的,精耕細作是必需的,費心費力也是肯定的。然而秋收時節的一場暴雨或冰雹,便前功盡棄,顆粒無收。那個時候,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


    這就不能不憂患,不能不理性,也必須精打細算,未雨綢繆。總之,農業民族不可能像商業民族那樣豪賭:既敢一擲千金,又能一本萬利。


    因此,一直在內陸腹地春耕夏耘的周族,不會像來自渤海岸邊又把生意做到世界各地的商族,披著海風,帶著貝殼,靠著青銅器和甲骨文,沉醉於科學、技術、預言和政治化巫術,把自己的文明演繹得浪漫而神奇,詭異而絢爛。


    商與周,就像涇水和渭水。


    這兩種文明的風格差異,甚至表現於他們對待神祇和祖宗的方式——商人請神喝酒,周人請神吃飯。考古發現證明,商的禮器多為酒器,周則多為食器。也就是說,商的祭壇酒香四溢,周的神殿五穀豐登。


    不難想象,周人的祭祀儀式也要莊嚴肅穆得多。他們會嚴格按照禮製的規定,擺放好煮肉的鼎和盛飯的簋(讀如鬼),在鍾鳴聲中默默與神共食,絕不會像商人那樣觥籌交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最後變成步履蹣跚的裸體舞會。[9]


    哈!商人是酒鬼,周人是食客。


    尼采說過,希臘藝術有兩種精神: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酒神精神又叫狄俄尼索斯精神,即感性精神。日神精神又叫阿波羅精神,即理性精神。感性和理性的統一,是希臘文明的秘密所在,也是這種文明不朽的秘密所在。


    如果借用這個說法來看待中華史,那麽,商就是我們的狄俄尼索斯,周則是我們的阿波羅。所以,商靈性,周理性;商浪漫,周嚴謹;商重巫官,周重史官;商重鬼神,周重人文。隻不過西周以後,周文化成了主旋律,商傳統則變成亞文化,隻能在南方地區和少數民族那裏若隱若現。


    商文化退居二線,幾乎是必然的。


    因為中華文明的底色,連同我們民族的曆史和文化心理,都將被周人刷新。


    [5]公亶父,《史記》和許多曆史著作都稱為“古公亶父”,是不對的。《詩經》中“古公亶父”的“古”,是“昔”的意思,請參看楊寬《西周史》。


    [6]周原的野菜是甜的,見《詩·大雅·綿》:“周原膴膴,堇荼如飴。”貓頭鷹叫起來都像唱歌,見《詩·魯頌·泮水》:“翩彼飛鴞,集於泮林。食我桑葚,懷我好音。”


    [7]《詩·小雅·無羊》:“誰謂爾無羊?三百維群。誰謂爾無牛?九十其犉。爾羊來思,其角濈濈。爾牛來思,其耳濕濕。”


    [8]《詩·大雅·公劉》的原文是:“篤公劉,匪居匪康。乃場乃疆,乃積乃倉;乃裹餱糧,於橐於囊。思輯用光,弓矢斯張;幹戈戚揚,爰方啟行。”


    [9]商人的酒器有尊、罍(讀如雷)、卣(讀如有)、斝(讀如假)、爵;周的食器有鼎、簋(讀如鬼)、盨(讀如須)、鬲(讀如利)、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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