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動了動嘴唇,似是想說什麽。


    她湊近了聽,那聲兒如蚊吟一般微弱,帶著無法言說的恐懼,仿佛卑微到了塵埃裏,再也爬不起來。


    “師尊,我快死了”


    “你看看我”


    “我沒有我不是無藥可救”


    虛弱的聲音,仿佛在祈求著誰回頭,一遍一遍,卻又好像什麽都沒等到。


    她忽然不知如何是好,明明都與她無關,可這些話卻又像針尖兒似的在她心頭紮。


    說不出為何難受,僅僅是聽到他這樣說話,傷感便油然而起。


    說起來,他今日為何要來映華宮找她呢?


    她沒有好好問過,他也不曾好好說過。


    她歎了口氣,托起他的頭,輕輕地挪到自己腿上,被他抓著的手繞過脖子,擱在他肩上,放下卷宗,騰出一隻手來,拂去他臉上的碎發,撚著袖子擦了擦他額上的冷汗。


    他還在反反複複念叨著那幾句話,似是陷入了循環往複的夢魘中。


    她猶豫再三,總覺得他一直這麽念叨,有些傻,順勢一一給了答複。


    “你不會死的。”


    “我已經看你了啊”


    “你不是無藥可救,你很好。”


    心中多年的結,似是終於得以放下,他的眉頭漸漸舒展,呼吸也隨之平穩了些。


    她還記得小時候蓮娘對她的照拂,手一下一下輕輕地拍在他肩上,像哄一個孩子安然睡去。


    而此時的重黎,的確因體內邪氣而深陷噩夢。


    天昏地暗的蒼梧淵,鋪天蓋地的妖獸之潮,幾乎將他啃食殆盡。


    他揮著無愧,殺紅了眼,已然想不起自己為何要來這兒。


    他已經不是昆侖弟子了。


    和她也再沒有關係了。


    一個墮魔的妖龍,徹頭徹尾的邪道,諸天神佛都是這麽看他的。


    他來做什麽呢?


    不過是聽到一個消息,說她在蒼梧淵出事了,他便扔下剛剛建起的崇吾宮,跑到這個地方來,簡直可笑!


    妖獸之潮的凶險,遠遠超乎他的料想。


    那些畜生啃噬著他的血肉,那麽疼,可疼著疼著,就漸漸麻木了。


    手中的無愧沉如磐石,胳膊好像抬不起來了


    他在哪兒來著


    怎麽感覺不到自己了


    最後揮出的一鞭,撕裂了眼前妖獸的咽喉,滾燙的血濺在臉上,轉瞬便被飛雪凍成了冰。


    他低下頭,看到一隻利爪也在同時刺穿了他的心口,他胸前,隻剩下一個血窟窿。


    黑洞洞的一片,像個無盡的深淵。


    躺在屍山血海之上,望見的隻有漫天風雪,似要席卷洪荒,將一切撕裂成渣。


    他頭一回真切地意識到


    他快死了。


    靈澤從血肉中點點飛出,逆著飄零的雪,緩緩飛上九天。


    晦暗的蒼穹之下,忽然揚起一道絢麗的金光,耀耀如烈火灼天,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不染。


    他轉過頭,望見那道身影在妖獸中浴血拚殺,她似乎看到他了。


    卻僅僅隻有那麽一眼,施舍一般,又轉過頭去。


    那一刹,這世間仿佛都涼透了。


    滿腔的怨恨從血肉模糊的心口轟然炸開,竟比死還要令他難受。


    好冷啊


    師尊,我好冷啊


    你怎麽都不看看我你的心怎麽這樣狠!


    他合上雙眼,周遭頓然陷入一片渾濁,像是又回到了九川,他孤零零地坐在沒有人發現的角落,想著有誰能看看他,卻又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他就在那漆夜中坐了很久很久,久到連他自己都要放棄的時候,忽然間,有一雙手將他攏進懷裏。


    如雪的衣,薄涼的香,仿佛披星戴月而來,將所有的顛沛流離都劃上了句點。


    他終於得到了渴盼已久的,眷戀多年的溫暖。


    一切都像一場夢。


    她說。


    你不會死的。


    我已經看你了啊


    你不是無藥可救,你很好。


    你很好。


    於是,早已麻木的心口,猝不及防湧起真切的痛楚,再多的誤解和冤屈,數千年無止休的廝殺與顛沛,仿佛都不要緊了。


    他終於恍然大悟。


    原來他想要的,僅僅是這樣一個擁抱。


    僅僅是她告訴他,他很好。


    眼淚,便能在這瞬間盈滿眼眶。


    其實咱們三歲吧,內心還是很渴望溫暖的,之前被傷透了才會這麽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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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三章 :本尊被逮個正著


    膝上的人終於安靜下來,看著他睡得安穩的樣子,雲渺渺不禁懷疑他今日是不是跑來她這兒睡覺的。


    她的手還被他死死攥著,不動還好,稍有往回縮的趨勢,那勁兒便緊上幾分,她覺著自己這手腕,明早多半要青一圈兒。


    想得好像有些遠了,今晚她該如何擺脫這祖宗,回屋睡覺都是個問題。


    她還真沒見過被鞭子捆著也能睡著的人,無奈地歎了口氣,眼下看來,霓旌那日同她說的話倒也沒錯。


    這麽“抱”一下,就老實許多。


    她騰出一隻手來,小心地從案上取來卷宗,單手翻看,誠然不那麽順當,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將就。


    這些卷宗中關於她想找的線索總是七零八落,最後勉勉強強拚湊起來,與他告訴她的也相差無幾,夜色漸深,她終於有些困了,想起自他闖進來後,藏書閣的大門便一直開著,虧得她坐在書架旁,倒是沒有吹到多少風,但更深露重,還是起了層雞皮疙瘩。


    她的腿有些發麻,猶豫再三,伸手推了推他。


    “那個您先挪挪?”


    誠然方才是她先將他的腦袋擱在膝頭上枕著的,但他一睡便是兩個時辰,她著實沒想到。


    就她這一斤骨頭二兩肉的腿,不覺著硌得慌嗎?


    重黎睡眼惺忪,眼皮都懶得掀一下,竟在她腿上翻了個身,額頭靠在了她肚子上。


    她頓時一僵,慌忙想將他推開,不知何時已經伸到她背後的手猝不及防地勾住她的腰,這回連退都退不得了!


    他的身子已經暖和起來,擱在腰間的手,透過弟子服的衣料,像是貼在皮肉上的暖爐。


    她一口氣噎在了嗓子眼兒裏,拿著卷宗的手也不知該落在哪兒才好,手足無措地盯著他。


    若不是瞧他似是累得睜不開眼,她都要懷疑他是不是趁機揩油。


    僵持半響,他又沒了動靜,她隻得小心翼翼地又拍了他兩下。


    “醒醒”


    這回,他似是聽見了,迷迷瞪瞪地睜開眼,扭頭便望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似是愣住了。


    不知是疑惑於自己為何睡著了,還是想不通這會兒怎麽枕著她的腿,大眼瞪小眼,就這麽互瞅了許久。


    他剛醒過來,褪去了平日凶巴巴的眼神,隻剩下滿眼的迷茫,甚至還帶著朦朧的水汽,乍一看,竟如同星河入眸,令她心頭猛地一跳。


    從前都不太敢直視這雙總是暗含怒意的眼,今日才發現,也有教人怦然心動的一麵。


    “本尊睡著了?”他似是還沒緩過神,怔忡地望著她。


    她點點頭,看著那雙眼睛,有些挪不開視線。


    他頭疼地揉了揉眉心,合上眼歎了口氣:“本尊沒想這樣,不知怎麽的”


    長生之血的下落,朱雀的屍身,還有餘鳶的傷勢,他已經想不起上回合眼是什麽時候了,霓旌好像勸過他幾回,他倒是並未放在心上,也不覺得自己會累。


    失算了


    他從指縫間偷偷看了她一眼,不由得一陣懊惱。


    睡著便睡著了,可一覺醒來卻發現躺在她腿上這等事,到底要他怎麽辦?若無其事地起來?


    好像太不客氣了些。


    隨便找個借口敷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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