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渺渺挑出幾個禦劍術較為熟練的弟子去城中各處搜查,他們雖將大半妖屍引了過來,但難保沒有漏網之魚。


    城外禁製破除在即,他們也不能在此繼續耽擱下去,需盡快趕回朝雲城,臨走之前,求個穩妥。


    其他人則在刑場善後,灰燼中還混著些沒有燒完的骨頭,焦炭一般,教人唏噓。


    沒有辦法區分這些骨灰,隻能掘一處大坑,埋在一起。


    填土之前,雲渺渺從乾坤袋中取出一小壇骨灰,將其一並傾入了坑中。


    “這是”孟逢君一怔。


    “言寒輕的骨灰。”她看著手中的骨灰一點點漏出指尖,飄向坑底,“我答應過他,把他帶回北若城,可城中如今連個活人都沒有,已經沒法子將他交還給言家的人,如此,也算歸鄉了”


    眼下也無處尋什麽碑,光是將這些骨灰埋完,都已是日近黃昏。


    前去搜查的弟子們也剛回來,的確有一些妖屍沒有跟到刑場,藏身於各個角落,約莫還有十人。


    孟逢君拿來北若城的圖紙,他們便將妖屍所藏之處一一圈出,當圈到不夜天的位置時,雲渺渺的臉色有了細微的動搖。


    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兩次將她麵前的妖屍推開的那具古怪的白骨,倉促之中,一度以為是神誌不清,鬧了烏龍,可如今靜下來細細琢磨,似乎又有點不同。


    那麽多妖屍,為何偏偏出現在她麵前?


    她忽然想起什麽,麵色大變:“這處的妖屍由我去,其他的,孟逢君,你安排人手,阿鸞,城中邪氣就勞你祛除了。”


    說罷,便提劍而去,留下一群人麵麵相覷,不明所以。


    重黎看了眼圖紙,麵色微詫,當即將懷裏的司湛塞到了鏡鸞懷裏,追了過去。


    “哎!臭小子你給我回來!”鏡鸞顯然也沒帶過孩子,司湛不舒服地哼哼了兩聲,迷迷瞪瞪地抱住了她,驚得她渾身都僵住了,又不敢大聲嚷,對著他的背影氣急敗壞地跺腳。


    眾人麵麵相覷,哪有人敢笑上君不會抱孩子。


    另一邊,雲渺渺穿過這條街,連跑都嫌慢,索性禦劍而起,直接飛到了不夜天門外。


    破敗的樓閣早已不複往日笙歌,從門庭若市到塵灰滿地,似乎不過是大夢一場。


    她站在門前,看著台階上摔成兩半的鎏金牌匾,遲疑片刻,跨過了那道門檻。


    一別十載,如白駒過隙,往日繁華之景似乎還在眼前,雖是個煙花之地,卻也意味著盛世無波,河清海晏。


    偌大的廳堂,曾迎燈如晝,華光綴彩,綴著美玉珍珠的蓮台,曾有惹得王孫公子一擲千金的舞姬。


    可如今,都煙消雲散了。


    她彎下身,撿起角落裏滿是灰塵的小鼓,輕輕抹去一抹塵埃,露出了鼓皮上精致的暗紋。


    四周靜得令人心慌,像是海市蜃樓消散後,露出真實的地獄。


    重黎追過來時,便望見她樓上樓下地翻找著什麽,連傾倒的桌椅後頭狹窄的角落,都不放過,想問問她在找什麽,可她現在的樣子,也插不上話,便就這麽靜靜地站在不遠處,看著她繼續。


    她忽然想起什麽,徑直朝後院跑去,他愣了愣,趕忙追上。


    穿過一片狼藉的庭院,她在景門處忽然停了下來。


    順著視線望去,不遠處便是不夜天的後門,日近西山,天色漸暗,一盞搖搖欲墜的燈籠下,坐著一具陳年白骨。


    飽經劫難,骨頭接連地掉,半截手骨放在台階上,小指斷了一截。


    重黎一怔,旋即反應過來。


    “它該不會就是”


    “噓。”雲渺渺示意他別出聲,靜靜地望著那具殘破的骨頭。


    第六百章 :也曾有一人,想要做我的娘親


    許是骨笛已毀,沉霜又驅散了城中邪氣,它平靜得有些不可思議,腿骨斷了,再站不起來,便倚在門邊,不知望著什麽。


    她忽然就想起了那個雪夜,她悄悄從巷子溜回來時,在這扇門邊,像是在等著她的那抹身影。


    那骨頭始終背對著她,不知在忙碌著什麽,似乎有些著急,用隻剩半截的手骨,努力地摸索著什麽。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它身後,想看看它究竟在做什麽,若是還有什麽遺願,她想幫幫她。


    可當她繞到它身後,透過泛黃的白骨,終於看清它在做的事時,卻似是被猝然而至的驚雷擊中,心口痛得像是被撕成了兩半,狠狠地揉碎了,一個字都再說不出來。


    破碎的手骨伶仃可憐地耷拉著,似乎風一吹,便會散成好幾瓣,可它偏偏要費盡全力,固執如斯地去握住掌心的一支小小煙火。


    它腳邊還有好幾根,都是好些年前的做法了,僅僅能燃上片刻功夫,如夏花瞬逝,不過能吊在手裏玩上一會兒,小孩子最是喜歡。


    也是從前年節時,蓮娘會偷偷給她拿來的小玩意兒。


    她一直以為是蓮娘買來的,一直沒有想過和晴茹有什麽關係,畢竟她那時,可沒有對她表露過分毫的善意。


    可今時今日,再看到這些小煙火,卻像是忽然解開了疑惑了多年的秘密,掀起了暴風驟雨般猛烈的悔意。


    它沒有發現她,或者說,它早就看不見她了,自顧自地在地麵上摸索了一會兒,撿起一截火折子,試著將其點燃。


    可那火折早已被雨水浸透了,怎麽可能點起火。


    噗的一聲,她指尖凝起一簇燭豆大小的火焰,生怕驚擾了眼前的白骨似的,小心翼翼地伸過去,替它點燃了手中的引線。


    刹那間,火花四濺,輕煙翻卷,明媚的光芒照亮了那張沒有一絲皮肉的臉。


    雲渺渺覺得的心都快裂開了,眼前早已模糊一片,直到那殘渣墜落在地,它又開始摸索下一支,她終於忍不住握住了那雙冰冷的手骨,惶恐不安,卻又竭盡全力地,從肺腑間擠出了一聲溫柔輕喚。


    “娘”


    重黎站在她身旁,看著她屈膝跪地,是那麽小心地,視若珍寶般捧著那雙手骨,眼淚都在眼眶裏打轉了。


    他從未見過她露出這般神色,什麽找不到就算了,不能因她一人而動搖,都是騙人的。


    她哪裏舍得下?


    白骨聽不到她的聲音,卻還是微微地僵了僵,一雙黑漆漆的眼,悄無聲息地望著她。


    “娘”她又喚了一聲,與其說是在喊眼前五感皆無的白骨,不如說是為了當年的遺憾。


    化成白骨的人安然地坐在那,從未得享天倫,死後亦不得安寧,唯有刻在骨子裏,魂魄裏的珍視,驅策著它擺拖邪術的控製,又護了她兩回。


    身在風塵,心如明鏡。


    雖未曾見過這個女子,重黎卻由衷地感到佩服。


    他一拂袖,點點光塵卷地而起,在白骨四周緩緩凝聚。


    雲渺渺一怔,錯愕地看了他一眼。


    “一種幻術罷了,能恢複片刻生前的模樣,但也僅僅隻是幻影,不能說話,碰到的也還是白骨,你將就一下吧。”他別開了臉。


    她訝然地望著眼前的白骨,漸漸凝出晴茹的模樣,穿著生前最愛的衣裙,呆呆地望著她。


    望著這張永不會再老去的臉,雲渺渺不由得出了神。


    可伸出手去,觸到的也的確還是冰冷堅硬的骨頭。


    除了再看一看,再沒有別的法子了。


    這幻術無法維持太久,化為白骨的人也不可能有所回應,雲渺渺坐在她身旁,陪著她放完了最後一支煙火,就像一切幻夢終會醒,那光塵也漸漸散盡。


    似是做完了世上最後一件事,煙火落地,白骨沉寂。


    雲渺渺還靜靜地坐在那,幾許沉默後,終是忍不住哭出了聲。


    那哭聲壓得很低,若不是巷中安靜,若不是四下無人,誰都不會聽見。


    她壓抑著自己,頂著薄情寡義的罵名,一個人走了好久好久,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她這些年都那麽後悔那麽想讓晴茹聽到,她肯喊她一聲“娘”。


    重黎僵在了那,印象中,似乎都沒見她為誰傷心過,更不必說哭成這樣,一時恍然,連手腳都不知該怎麽擺才好。


    司湛哭的時候,他還說他沒出息,可她一哭,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吸了吸鼻子,擦去了眼角的淚,忽然抱著那具白骨站了起來,走了幾步後,又停了下來,用發紅的雙眼望向他,聲音也有些嗡嗡的。


    “您能不能一同來?”


    重黎喉結滾動,吞咽了一下。


    用這種眼神看著他,他可怎麽拒絕?


    他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穿過巷子,一路走到當初埋下晴茹的河堤。


    楊柳樹下,她將白骨重新放回清理幹淨的墳塚中,他想了想,也蹲下來幫她一起往坑裏填土。


    她頓了頓,沒有阻攔。


    “我剛轉生到阿九身上時,還以為和在白辛城,招搖山一樣,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她將黃土一抔一抔地蓋在晴茹身上,眸中含著笑,很淡,卻是溫柔真切的。


    “那樣也無所謂,橫豎都習慣了蓮姨帶我去見她,我從來沒見過那麽高傲的女子,無論說什麽,都不容置否,不僅如此,還尤為喜歡找我的麻煩,上茶時發出了聲音不行,不會寫字也不行”


    “您不是問過我,如何看待這人間嗎?”


    她冷笑了一聲。


    “這人間有那麽多入不得眼,見不得光的醃臢,有時想想都覺得惡心得吃不下飯。您想必也沒少見人情冷暖吧,人心狠起來,沒什麽舍不得,換了從前的我,定然是不會接天虞山的擔子的”


    “不過我也算不上什麽好東西,所幸還剩了點自知之明,沒這個臉去要求更多,拯救蒼生這等事,更是沒想過。”


    她忽然彎了彎嘴角,反複從晦暗的深淵中,捉住了陡然的一道曦光,蕩開難能可貴的溫軟。


    “可即便是我這樣薄情寡義的小雜種,曾經也有一個人,拿命換我自由,護我長大想要做我的娘親。”


    仿佛有一雙利爪,攫住了她的心,將它扯了出來,疼到快不能呼吸。


    “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呢”


    她攥著掌心的一截指骨,眼淚無聲地,卻是接連不斷地往下掉。


    心非鐵鑄,怎麽會毫無觸動。


    若沒有晴茹,若沒有這麽一個把心剖給她,傻到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她的人,她怎麽有心去心懷眾生,如何會信人世還沒有無可救藥


    她從晴茹那兒,得到了一顆眷戀人間的心啊。


    第六百零一章 :贈你一場花燈會


    重黎給這墳堆添上最後一抔土時,她已經平靜了下來,目光淡然地望著眼前這座連石碑都沒有立的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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