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口起初有些生澀,抿了一會兒就漸漸有了回甘。


    “今日的歸潮殿,你可有去?”陵光問。


    霓旌頓了頓,搖頭:“我亦是魔族,此事本就夠混亂了,何苦再去湊這熱鬧,還給昆侖和師父添麻煩。裏頭的狀況我事後聽人說了,似乎不太好。”


    她聽到的遠比說出口的要難堪許多,眾怒難平,話都說到那份上了,尊上居然能忍得住沒同人動手,她已經十分意外了。


    “八年前,尊上離開崇吾宮之前曾叮囑過我和遙岑,多行善事,起初是極難的,那會兒在背後說我們假惺惺,有所圖謀的比比皆是,畢竟妖魔之流行善,說出來更像是個笑話”


    提起最初的那幾年,他們一麵四處打聽尊上的下落,一麵奉命在人間布施,也若遇上妖獸邪物作亂,亦會出手除去。


    可惜魔族自古便沒什麽好名聲,明明都是父神開天辟地後,從萬物中分出的一界,說到底其實與仙界,人間並無不同,卻不知從何時起,成了受人厭畏的族類。


    “後來許是做的多了,前前後後也有信我們的人,若遇上麻煩,昆侖這邊私下也會幫襯一二,本以為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到頭來還是功虧一簣又不知要招來多少仇怨了。”


    “此案其實有諸多蹊蹺之處,隻是一時半會兒還找不出證據,但你們留在昆侖,我與長瀲斷然不會由著外人肆意詆毀,我一會兒去酆都走一趟,問出那些被殺之人魂魄的去處,或可有所進展。”陵光道。


    霓旌歎了口氣:“事到如今,甚是被動,尊上處處掣肘,便是想查也多有不便,一切須得仰仗師祖多費心了。說來尷尬,您回複記憶後,我還擔心過您與尊上從前鬧得如此之僵,恩斷義絕的話都說出口了,可會就此撒手不管。”


    長瀲同她提及當年混亂,她才曉得尊上當年還做過如斯混賬之事,換做她,氣都要給氣死了,巴不得這臭小子撞個南牆,受點教訓。


    陵光淡淡地笑了笑,眼底蕩開一抹極淺的溫柔與無奈:“我是他師尊,就算他不是昆侖弟子了,我也一樣當他是徒弟。”


    哪怕這世上誰都不管他了,她也不會。


    庚辛常說,她瞧著寡淡,骨子裏就是個認死理的。


    要麽索性不收徒,若是收了,就是一輩子的事。


    思來想去,還是得去酆都一趟。


    光憑那些滯留人間的屍體,隻怕已經查不出更多了,得出的結論,都將真凶指向重黎,乃至魔界。


    繼續爭論隻怕也是各抒己見,倒不是說誰錯了,立場不同,必然如此。


    人間難有進展,便隻能指望地府那邊的名冊了。


    她起身,紗衣順勢而垂,如湖上波瀾,隱隱流光。


    “師祖這就要去酆都了?”霓旌本以為她眼下隻是這麽一說,哪成想竟是說走就走,隻是來知會一聲罷了。


    不過想來她從前殺伐果決,說風就是雨,行事猶猶豫豫倒是怪了。


    “師祖今日可能回得來?師父問起,我也好有個說辭。”


    陵光想了想,道:“天黑前能回,屆時你可有空閑?”


    霓旌一愣:“我倒是沒什麽要緊事。”


    她點了點頭:“那正好,待我回來,教我如何燉排骨湯吧。”


    她思來想去,總覺得自己手藝欠佳,時隔多年也沒長進,師徒難得坐在一起吃個飯,雖說長瀲和重黎不會嫌棄她的手藝,但這湯若是又缺鹽少油的,多少差強人意。


    “啊?”話鋒轉得太快,霓旌一下沒轉過這個彎兒來。


    陵光歎了口氣,一字一句地重複了一遍:“今晚,辛苦你教我燉排骨湯。”


    這麽說可能有些失禮,但這話從她口中說出來,總覺得不可思議。


    誠然她還是雲渺渺的時候也曾為了做一份桂花糕向她請教過廚藝,可今非昔比,堂堂上神要下廚,隻怕還沒進廚房,就得在一幫人誠惶誠恐的包圍下被請出來了。


    “不方便嗎?”


    “倒也不是。”霓旌撓了撓頭,猶豫片刻,終還是沒能回絕,“行,那我等師祖回來。”


    陵光點了點頭,從架子上召來一頂箬笠。


    “我出去這幾個時辰,你看著重黎些,無論發生什麽,旁人如何詰難,都莫要理睬,一切都等我回來再說。”


    霓旌跟著她踏出雲渺宮,望著她乘風而去,輕紗如鴻,翩然消失在層雲間。


    第八百四十二章 :再入酆都


    歲月蹉跎,八年前的劫禍也被逐漸淡忘,曾經混亂到連主君都得日夜不得歇的酆都,近些年也安逸下來。


    長居城中,等待投胎的鬼魂在街巷間簌簌遊蕩,鬼差三三兩兩地沿著黃泉和忘川巡視,遇上遲遲不肯過奈何橋的鬼魂,便上前催促幾句。


    那鬼魂渾身濕透,期期艾艾地哭著,說自己在等什麽人。


    含糊不清的說法實在教人無從下手,沒說幾句,又低低抽泣,眼淚穿過虛渺無形的身軀,落入忘川,化作又一朵有花無葉的曼陀羅。


    但輪回路上豈容耽擱,勸說無果,鬼差隻得上前將其架起,強行帶去喝孟婆湯。


    那鬼魂還殘留著生前的記憶,被拉扯時哭得淒厲,四下的魂魄則已喝下忘憂湯,被剝去了七情六欲,無動於衷地走過橋,任身後哭聲淒厲,再無感觸。


    奈何橋近在眼前,那鬼魂近乎絕望,身後忽然伸出一隻玉色的手,拍在鬼差肩頭。


    “輪回台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魂魄等待轉世,即便立刻逼她喝下孟婆湯,也是要在輪回路上等幾日的,既然如此,讓她在這等一等,也不耽誤諸位辦事,若不放心,留個人看著就是了。”


    身後傳來的聲音溫淡到有些漠然,平和安定,不疾不徐,卻也不怒自威。


    鬼差本想反駁,回過頭來望見來人,一身素淨的白,以箬笠掩麵,朦朧紗簾下,隻透出半張清冷的輪廓。


    身著這般寡淡的紗衣,周身威嚴卻仿佛與生俱來,不可逼視。


    能從鬼魂坐上鬼差的位置,這點眼力見兒還是有的,便是道不出眼前人究竟是哪家仙君,也曉得此人絕非等閑。


    “這位仙君,輪回事關重大,我們每日都能在路邊遇上不願前去投胎的鬼魂,但無論生前過得如何悲慘,若是都因同情其遭遇,滿足了他們的心願,輪回路上隻怕早就不成規矩了,酆都豈不是要亂了套?”一鬼差瞧著頗為年輕,風華正茂的年紀,尚不知圓滑世故為何,死後也敢於直言不諱。


    “且魂魄過黃泉,已耗竭陽氣,不過奈何橋,一炷香內便會消散,比起已經了結的一世,不如早些放下,安心入輪回去。”


    鬼差看了眼哭得一抽一抽的女鬼,二八年華,卻已是一具冰冷橫屍,紅潤的麵色早已慘白一片,雙腳在涉過忘川河後,出現了消散之兆,正如這鬼差所言,她再不過奈何橋,怕是要魂飛魄散了。


    “可我可我還沒等到”


    女鬼哭得極是傷心,眼淚噙在空洞的雙眸裏,蓬亂的長發遮住了大半張臉,依稀能看出生前應是個美人,身上的衣裳雖襤褸,但細看,布料卻是上好的暗紋雲錦。


    胸口被生生捅穿,留下個駭人的血窟窿,死得倉促,也沒人給好好收拾一下,看這樣子,還是個貴胄,不知遭遇了什麽,但多半隻得個曝屍荒野的下場。


    陵光隔著紗簾看到她胸口的血窟窿,倒是勾起了前世在育遺穀慘死時的記憶,她那會兒看著熟悉的屍體,過了很久才意識到那是自己。


    她征戰多年,這傷口不似尋常刀劍所致,更像是軍中兵刃。


    “我就等他一會兒,他說過擊退叛軍,馬上就來接我的!”女鬼淒厲地哭叫著,試圖掙脫鬼差的束縛。


    可未過奈何橋的魂魄屬實虛弱,還沒用幾分力,竟扯下了半截胳膊,倒是將鬼差驚得怔住了。


    “且等等。”陵光抬手托了她一把,將她的胳膊重新凝回了魂魄中,“你如今很虛弱,莫要激動,告訴我,你在等誰?”


    那女鬼淒慘地抬起頭,透過紗簾縫隙,望見一張恍若神祗的臉,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一把抓緊了她的衣袖。


    “他說他說他去去就回,讓我從後門離開,他說我這一次,可以選擇為他而活我不想走,我怕我走了,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可是我等了好久,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睜開眼,就到了這,我找不到他了,我要在這等他”


    女鬼雙目通紅,哀求著她。


    “仙君我求求你,我這輩子太過可悲,我生前無愧任何人,唯有他,我虧欠太多,這輩子都還不清我要在這等他,下輩子,我想為他而活,我要在這等他”


    她反複念叨著同一句話,恍恍惚惚,肝腸寸斷,令聽者心生不忍。


    鬼差倒是對這般苦苦糾纏的事司空見慣,再度上前催促。


    不僅是因為不能為一魂壞了輪回的規矩,還因這女鬼再不飲孟婆湯,魂魄就撐不住了。


    橋頭鬼魂熙熙攘攘,卻異常安靜,從火紅的曼陀羅花叢中飄出的思憶逆流而上,月濺星河般璀璨,徐徐飛往望鄉台。


    忘卻一切,隻剩冷漠,踏上這條路的人,極少有結伴而行的。


    孤孤單單,赴往來生。


    “且等等。”陵光從中打住。


    被再度攔住的鬼差們有些惱怒:“這位仙君,你”


    話音未落,卻見她抬起手,指尖凝光,徐徐注入那女鬼體內。


    豐沛的靈流淌過四肢百骸,瞬息間便恢複了幾欲消散的雙腿。


    女鬼震驚地動了動蒼白皴裂的唇,暗歎其神通,卻不知該如何反應。


    這身軀竟與她身前感受無異,仿佛重活一世,如此真切。


    看到自己胸口的大片血跡,才確信自己仍是一縷幽魂。


    “這術法可維係兩個時辰,讓她在這等上小半日吧,若等不到,再邁過奈何橋不遲。”陵光笑了笑,淡然道,“生死無常,人心有情,如此年輕便來了這,離去時若能少些遺憾,也算功德一件了。”


    仿若起死回生的術法,令在場鬼差嘖嘖瞠目,這法術看似信手拈來般輕鬆,但世上沒幾人能有這般手筆。


    放眼酆都,也隻有君上會了。


    這女子何方神聖,竟有如此深厚的修為?


    “有勞諸位了,此事若除了紕漏,讓你們君上算在我頭上就是,不會牽累你們。”陵光轉而看向那女鬼,靜默片刻,歎了口氣,“姑娘想等人,我可相助一二,但至多隻有兩個時辰,等得到,是緣分未盡,等不到,也莫要強求。今生到此為止,喜樂悲歡,不入地府,來生漫漫,何爭朝夕。”


    聞言,那女鬼千恩萬謝過,再次回到忘川河邊,期切地望著來路。


    鬼差們麵麵相覷,終還是有所退讓。


    “讓孟婆看著些罷,兩個時辰後,我們再來收魂。”說著,便搖著頭離去了。


    第八百四十三章 :你皮這麽厚還怕傷著心


    陵光站在奈河橋下,望著那女鬼瘦削的背影,長立於忘川畔,不知是不是水中風起波瀾,攜來凜凜碎光,那雙染著血跡的黯淡的雙眸竟也染了些許生氣。


    搖曳生輝的,盡是盼著某個人出現在路盡頭的期切,卻又有些怕看到似的,望幾眼,又不敢繼續看了。


    那樣的眼神,實在教人鼻酸。


    “她其實知道要等的人已經死了,隻是不知他可有走過奈何橋。”身後傳來平和的聲音,陵光回過頭,奈河橋下除了她,便隻有守著忘憂湯的孟婆了,“她隻是怕孤零零地去投胎,把什麽都忘了。”


    陵光訝異地看著她:“你認得這女子?”


    孟婆搖了搖頭,青灰的兜帽已十分破舊,佝僂如老嫗,可透過一絲微光,卻能看到如墨的青絲和玉白細膩的下巴。


    “不認得,但經過這的魂魄在飲下忘憂湯之前,我須得看過生死簿,這女子的前生,碰巧我剛看過。”


    “一方諸侯長女,按人間的品階,當稱一聲公主,隻是過了鬼門關,生前榮華盡剝去,孑然一身魂去來。她這輩子,知書達理,謀策過人,上登雅堂才勝文儒,下鎮邊關一代巾幗,實在是精彩至極的一生,可惜”


    “可惜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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