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回答曆史之問的,是士,也隻有士。


    士,是戰國舞台的主角,正如之前的時代主人,西周是王,東周是侯,春秋中後期是大夫。於是,讓我們印象深刻的風流人物,前有武王、周公,中有齊桓、晉文,後有子產、趙鞅,他們是那些時代的代表。


    戰國的曆史,卻是由士來譜寫的。


    什麽是士?


    士在春秋,是最低一等的貴族。前三等,是天子、諸侯、大夫。在秦漢和秦漢以後,是最高一級的平民。後三級,是農、工、商。


    那麽,戰國的士,是什麽?


    精神貴族。


    所謂精神貴族,就是僅僅在精神上或精神領域是貴族。根本原因,是士沒有不動產,也沒有統治權。沒有物質,便隻有精神。成為精神貴族,是遲早的事。


    不過既然是貴族,就該有貴族的權利和義務,也要有標識,比如體現參政權的緇冠,體現參軍權的皮冠,體現祭祀權的爵冠(爵讀如雀)等等。這是權利的象征,也是身份的認同。因此,子路寧願去死,也不肯免冠。


    這就是貴族精神了。


    有貴族精神,就有君子風度。所以,春秋雖然禮壞樂崩,卻還不至於道德淪喪。


    然而進入戰國,士的權利和義務都沒有了,隻剩下一柄劍。這是他們在舉行冠禮時獲得的,也是貴族的身份認同和象征。所以,司馬遷在記錄秦始皇的成年禮時,特地寫了“帶劍”二字。同樣,馮驩和韓信盡管一文不名,卻劍不離身。劍,是貴族之器,君子之器,王者之器。大俠多半用劍,道理也在這裏。[14]


    劍,意味著身份,也意味著教養。一般地說,士都能接受比較良好的教育。他們的教育條件不一定最好,學習積極性卻可能最高。因為他們有身份無地位,有義務無職務,有事業無產業。唯一的出路,是為更高級的貴族服務,換取俸祿或食田(可以分得糧食和賦稅的田地)。


    這就非有本事不可。


    因此,士人的第一要務是“修身”。身修好了,就可以出來工作。其中,幫助大夫打理采邑,叫“齊家”;協助諸侯治理邦國,叫“治國”;輔助天子安定四海,叫“平天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合起來就叫修、齊、治、平。


    但,無論齊家還是治國,士人都是幫傭,諸侯和大夫則是老板。不過,春秋的老板和幫傭是有血緣關係的,士人也一般都有世襲職務和固定工作,或像管仲時代的齊國那樣由國家包養。戰國之士,則必須自己找工作。他們與諸侯和大夫,是雇傭關係。既然如此,士們是去幫忙,還是幫凶、幫腔、幫閑,便由不得自己,或不能完全由自己。


    相反,為了保證有口飯吃,甚至能夠飛黃騰達,他們很可能放棄原則而投其所好,不顧長遠而隻顧眼前。戰國之人急功近利,社會風氣急劇敗壞,這是重要原因之一。[15]


    好在事情還有另一麵。


    另一麵就是士在國際事務和政治生活中的作用,變得越來越重要。尤其是那些重量級士人,服務某國該國就興旺發達,離開某國該國就內外交困,正所謂“入楚楚重,出齊齊輕,為趙趙完,畔魏魏傷”, 簡直就是核武器。[16]


    這就迫使各國的王侯和卿相,不得不卑躬屈節,禮賢下士,以至於普天之下,尊賢成風。他們甚至不惜自己節衣縮食,也要供養士人。齊國執政田成子每年的收入,大部分用於養士。孟嚐君門下食客三千,每天都跟主人吃同樣的飯菜,不敢稍有怠慢。權貴們對士人的謙恭,於斯為最。[17]


    相反,士人卻完全不必看權貴的臉色,甚至可以傲然視之。有一次,魏國士人田子方與太子擊狹路相逢。太子連忙讓車回避,自己下車行禮,田子方卻昂然不答。他說:諸侯看不起人則失其國,大夫看不起人則失其家。我們士人,如果主張不被接受,言論不被采納,換個國家就是。拋棄不識好歹的權貴,就像扔掉一隻草鞋,有什麽了不起!


    魏太子擊聽了,也隻能唯唯諾諾。[18]


    毫無疑問,王侯卿相們的這種態度,是被殘酷的國際競爭和權力鬥爭逼出來的,卻在無意中解放了精神文明的生產力。我們知道,知識階層最希望的生活狀況和精神狀態,一是衣食無憂,二是言論自由。有此兩條,思想的源泉就會充分湧流,文明的成果就會遍地開花。


    戰國,就做到了這兩點。


    事實上,戰國的知識階層雖然不少被國君或大夫供著養著,卻其實不必承擔責任,也不受任何製約。他們想著書立說就著書立說,想高談闊論就高談闊論,想出謀劃策就出謀劃策,想坐而論道就坐而論道,甚至想拂袖而去就一走了之。沒人失去自由,也沒人因言獲罪。


    不被供養的,更如此。


    於是戰國二百年,就成了充滿矛盾的時代:民眾水深火熱,士人備受尊崇;社會動蕩不安,學術空前繁榮;道德普遍滑坡,思想充分自由。中華史上最黑暗最痛苦的動亂年代,變成了思想文化的黃金時代。


    當然,這個時代要從春秋晚期的孔子算起。


    奇怪嗎?不奇怪。事實上,正因為社會劇變,天下大亂,道德淪喪,共識闕如,中國向何處去才成了問題。同樣,正因為一個跨國界、超宗族的精英階層勃然興起,又沒有一統天下的強權能夠鉗製輿論,問題的回答才有了可能。


    於是,儒家代表著文士,墨家代表著武士,道家代表著隱士,法家代表著謀士,紛紛亮出自己的主張,力圖影響曆史的進程。這是當時最自由也最活躍的力量。因為自由,所以是百家;因為活躍,所以要爭鳴。


    世紀大辯論開始了。


    那就看他們如何亮劍!


    本卷終


    請關注下卷《百家爭鳴》


    [14]請參看《史記·秦始皇本紀》。


    [15]劉向的《戰國策序》就說:“戰國之時,君德淺薄,為之謀策者,不得不因勢而為資,據時而為畫,故其謀扶急持傾,為一切之權。”此說甚為有理。


    [16]見王充《論衡·效力》。


    [17]據說,田成子是“殺一牛,取一豆肉,餘以食士;終歲,布帛取二製焉,餘以衣士”。見《韓非子·外儲說右上》。孟嚐君與三千食客吃同樣的飯菜,見《史記·孟嚐君列傳》。


    [18]請參看《史記·魏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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