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鬱跟著小廝過去,偏院比前院冷清多了,看起來廢棄了許久,連個打理的下人都沒有。林晏正坐在亭子裏等著她,一人一酒地喝著,穿著絳紅色的衣袍,束著金冠,麵色如緋,就仿佛是喜氣洋洋的新郎官,正等著他的新娘。


    “你來了。”他喝得有些醉了,微微合著眼瞼,半撐著頭,示意她坐在旁邊,“坐吧。”


    落了灰的石凳已經擦拭過了,沈鬱拂袍而坐,桌上還備了她的酒杯,“你知道我會來?”


    他點頭,笑道:“你肯定會來找我算賬啊,你信任我,我卻出賣了你。”


    沈鬱沉默了一下,說實話,她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麽生氣,隻是想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做,所以無論如何也得來要個答案,“你說與不說,都不會影響他的選擇,也不會影響這件事的結果。與其說我是來找你算賬的,還不如說我是來要個答案的。晏世子明明答應了要幫我,又為何要出爾反爾?”


    “刨根問底,這很像你。”林晏在這裏等著她,本來就是想給她個答案,沒想過要隱瞞什麽,“我說與不說,確實不會改變什麽,我把這些事告訴太子爺,隻是想要借他的口,把整件事告訴皇太後而已……”


    沈鬱想不明白,“你為何要這樣做?”


    “因為這世上能阻你不顧一切的人,隻有她了。”林晏毫不避諱地望著她,說出他內心真實的想法,“沈鬱,你還記得你是皇家的人嗎?我們自小在宮裏學習、玩樂、受人敬仰,享受富貴權利的同時,也有我們要背負的責任與使命。背叛皇家,便意味著否認自己的家族、自己的過去,你一旦開了這樣的先例,皇家不會饒恕你。”


    “可他是無辜的,我並非背叛皇家,我隻是不願看著他蒙冤而死。”


    “我想鳳千瑜他,並不無辜。”林晏一語中的,直擊她心底的最後一道防線,“他那日的離開已經意味著背叛了皇家,即便將來皇上醒了,還了他清白,他也是板上釘釘的叛賊,誰也救不了他。”


    沈鬱有些脫力,她看著麵前波瀾不驚的晏世子,突然覺得自己真的是第一次認識他,“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他的選擇了?也猜到太子爺會怎麽做,猜到我會怎麽做,一切都在你的設想之中?”


    他沒有回答,隻晃動著杯中的酒。


    “你這麽做究竟是為了什麽?”


    他停住了手,眼瞼輕顫,酒意襲上心頭,徒增酸澀,他輕輕歎了一口氣,“我隻是想讓你回到當初,回到不曾認識過鳳千瑜的模樣。我想看到你在朝堂上意氣風發、決勝千裏,想看到你在詩會上揮筆成詩、落筆成章,想看到你在聽音樓肆意姿態、無拘無束,我不想眼睜睜看著他毀了你。”


    “你覺得他會毀了我?”


    “沈鬱,你自從認識了他,就變得越來越不像你了,你想試圖跳出這些條條框框,可你還是皇家的人,頭上仍然頂著皇家人的帽子,周圍立著皇家的圍牆,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牽連著皇家的脈搏,即便是不為了自己,也該為了皇家想一想。況且你還是朝廷的命官、百姓的依靠,你若是包庇罪人,你讓天下人怎麽想?你讓百姓如何信服?”


    她聽到這裏,好像終於聽明白了。


    她首先,是沈家嫡女,是皇家人,是工部侍郎,然後才是她自己。


    沈鬱離開的時候,思緒都還沒完全抽回。她在前院碰到了風欒郡主,她坐在輪椅上招呼著她過去,語氣和藹,一如她小時候寄養在林家之時,視她如親女,在冰冷的世間給她以溫暖。


    她忽然覺得有些淚目,皇家是給她套上了“規矩”的枷鎖,可也給了她堅強的依靠和向上的階梯。


    她走了一半,又想起自己還沒跟他說一句恭喜,又轉身折了回去。林晏已經喝醉了,酒壺滾落在腳邊,摔得四分五裂,染濕了衣角。


    他撥弄著桌上的琴弦,音不成音,調不成調,絳紅的衣袖落在琴弦之上,染上了院子裏落下的灰,滿臉的失意失落。


    他自小就是這樣,有事都憋在心裏。


    憋壞了也不會與外人道也。


    沈鬱歎了一口氣,走過去拍掉他衣袖上的灰,他顯然是沒想到她還會回來,趴在琴弦上,仰頭看著她,“你怎麽又回來了?”


    “還沒恭喜你,高中一甲。”


    林晏終於笑了起來,可笑著笑著就跟要哭了一樣,他把頭埋進絳紅的衣袖當中,眼眶都帶著濕潤,又抬頭拉著她的衣袖,舍不得鬆開,眼底盡是對她的眷念,“沈鬱,你知道嗎?其實我……”


    其實他從小就很喜歡她,甚至在夢裏都會夢到她粉雕玉琢的可人模樣,在她失而複得之後,他就暗下了決心要好好地保護著她,不再讓她那麽孤苦無依。他那個時候就想拉著她的衣袖,同她一起玩耍,可她不喜與人觸碰,一腳將他踹下了池子。冰冷的水迎麵而來,濕透了他的心,也將他的旖念都凍結成冰。


    從此以後,他的心事便再也無法說出口。


    漸漸凝成他最為悔恨之事。


    他緊緊拉住她的手,埋在她衣袖上不肯抬頭,他不想讓她看到自己失態的模樣,可他當了一輩子的謙謙君子,在她麵前卻總是難以自持,“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你當年為什麽那麽討厭我?”


    沈鬱難得沒有反抗,她將手輕輕放在他的頭頂上,有種無聲的安慰,“其實我從來沒有討厭過你,隻是不喜與人觸碰,對那件事我很抱歉,我欠你一句對不起。”


    她的解釋,他等了很久很久。


    終究還是等到了。


    第174章 本心與立場……


    林晏喝到最後, 完全是喝醉了,他枕著她的衣袖,絮絮叨叨地說著以前的事, 說到最後酒杯都抓不穩, 落在沈鬱的鞋子上。


    沈鬱看他借酒消愁,一點也不像中舉之人, 忍不住問他:“你今日大喜, 可是真的高興?”


    他連眼皮子都抬不起來了,咧嘴笑了笑,似苦非甜,“當然高興啊,這不就是我的夢想嗎?中了舉, 當了官, 站穩了自己的腳跟,才有資格去保護別人……”


    可沈鬱還記得他的詩集裏, 曾經寫過“不為黃白折懶腰, 何須酒色侍權貴”這樣的詩句,心裏頓時覺得不是滋味。他分明就是不喜歡官場,他也看不起卑躬屈膝之人, 可他再怎麽討厭, 還是得拚了命地擠進去,因為這樣他才會有實權。


    沈鬱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其實很懂他的心情,她當初也是懷揣著這樣的心情入了官場,如今早已變得世故圓滑,刀槍不入。


    “晏世子莫怕,沒什麽好怕的。”


    他似乎是聽懂了她的話, 肩膀慢慢放鬆了下來,沉沉睡了過去。


    望言扶著他回去歇息,沈鬱坐了一會兒,又見侍女推著風欒郡主過來,連忙起身迎接。


    “我還是頭一回見言之喝成這樣,上次你沒來,他的傷心都還捂在心裏頭沒發泄。”風欒郡主的身體不好,說話總是中氣不足,叫人不敢輕易答話,“要說這事也怪我,若是當初我沒有遲疑,親自去向太後提親,他也不會被逼到這一步。”


    沈鬱在一旁聽著,不知她說的是哪一次,“上一次我沒來嗎?”


    “你來了,可正好撞見侯爺和那外室,你便又走了。”風欒歎了一口氣,“言之那天很是失望,可他都藏在心底,我那天也被氣病了,他陪在我身邊不眠不休,我還告訴他,他該娶個能幫他站穩腳跟的世家貴女,事後想想,他那時該有多難受……”


    沈鬱對那件事完全不知情,她去赴宴也僅僅是因為答應了晏世子,撞見了他們家裏的人也是自然而然地避嫌,後來郡主生病了,她也是費盡心力去尋人參,絲毫不知林晏的心思,更不知風欒郡主原是要去向皇奶奶提親的。


    “他要入仕,也是我逼著他的,我告訴他沒有權利,你連保護他人的資格都沒有。他是個聰明的孩子,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所以會拚盡全力去爭取,可我看他那樣,我也心疼。”


    風欒說到此處徹底動了真情,淚水濕潤了眼眶,她用手帕輕輕擦了擦眼角的眼淚,“既然他現在做到了,那我答應他的也要為他做到,明日我自會帶上三書六聘,親自向皇太後提親。”


    “郡主……”沈鬱心頭一驚,“晏世子考取功名,是因為想娶我?”


    “自然。”風欒說完,又解釋:“自當是沈林兩家之聯姻,不談嫁娶,不與你擇婿的旨意相違背。再者,你擇的夫婿不正是言之嗎?雖未公開,可你們二人的事,我也聽府裏人提起過。”


    “可是……”


    這完全就是一出戲,可是旁人都不知道。


    沈鬱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心裏也徹底地亂了,鳳千瑜一走,這場戲該如何收尾?


    風欒郡主看出她的遲疑,伸手握住她的手,企圖消除她的顧慮,“你兩自小青梅竹馬,互相之間也甚為了解,你今年已經十九了,再不成親當真會變成他人的談資,皇太後正是因為不想看到你受這樣的委屈,才會下讓你擇婿的懿旨。”


    “反正遲早都是嫁,嫁誰不一樣?你和言之在一起,林家絕對不會讓你受委屈,況且皇太後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腿腳也越發不便利。當年昭奉出嫁,她腿病犯了,沒能去送親,此事便成了她心裏的遺憾,你再這樣拖下去,豈不是又要成她另一個遺憾?”


    一說到皇太後,沈鬱的情緒就有些忍不住了,突然處在了崩潰的邊緣。皇奶奶為她的婚事折騰了這麽多年,沒想到她最後選擇的,竟然是無果之人,她知道之後得有多傷心難過?


    當年太子退婚之事,便讓皇奶奶留有悔恨,如今她年已十九,再次退婚,她老人家如何承受得住?


    風欒看她傷心,忍不住安慰她,她一安慰,沈鬱的情緒越發抑製不住。若是她一個人,尚且能堅強,可是風欒郡主與她而言是母親的存在,她一安慰,沈鬱便再也忍不下去,趴在她腿上偷偷抹眼淚。


    “昭奉年輕的時候,真的跟你一模一樣,性子要強,受了委屈就忍著。可是皇太後一拍她的頭,她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哭得稀裏嘩啦……”風欒如今還能回想起那時的情景,隻可惜舊人已經不在,徒增傷感,“我生言之的時候,她還陪在我身邊,讓我不要怕,可沒想到她生你的時候,卻是九死一生,落下了一身傷病……”


    沈鬱對母親已經完全沒有印象,隻有兒時對父親的一點點印象,而那僅有的一點印象,也在漫長的歲月中消磨殆盡,以至於回想父親母親的臉時,她想起的始終是風欒郡主和皇奶奶的模樣。


    “你父親也是要強的人,可在你母親麵前,卻願意放下自己的架子,當年他也算是赫赫威名的大將軍,親自帶了聘禮去求娶你的母親,跪在漆梧宮外不見皇太後就不起。後來好歹是把昭奉娶了回去,也是拚盡他的全力,把昭奉寵上了天,俞都有很多人羨慕你母親,可惜她命不好,盡遇到壞事兒……”


    其實哭到了最後,沈鬱已經不傷心了。眼淚已經流幹,她從林侯府離開之後,又連夜去了一趟宮裏。皇太後正準備睡下,臥在床邊,蓋著厚厚的被子,問她:“又有什麽事?”


    沈鬱站了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還是皇太後先問她:“哀家讓你想的事,你可想清楚了?”


    她用力點頭,好像又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點頭,又用力搖了頭,“皇奶奶,鬱兒好像分不清什麽才是對的,什麽才是錯的。”


    皇太後笑了起來,似乎在笑話她傻,“這世間哪有對錯,隻是立場不同罷了,對你來說是錯的,對他人來說未必就不是對的。人隻有找對了立場,才會知道怎麽做是對的,怎麽做是錯的……鬱兒,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嗎?”


    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鳳千瑜與她立場不同,對她而言是錯的事,對鳳千瑜而言,未必不是對的事。


    她突然又有些想哭,俯身在皇太後的床邊,一直擦自己的眼睛,“皇奶奶,你說遵循本心是對的,可若是本心與立場相駁,那我是對還是錯?”


    “鬱兒啊,人這一生總是要麵臨很多次選擇。當本心與立場相駁,你便要想清楚,你是要遵循自己的本心,還是要守住你自己的立場……”


    她的立場,不光光是她自己。還有沈家,林家,還有皇奶奶,還有皇家,這些都是她無法去割舍的部分,到底該怎麽做,已經不用去想了。


    “皇奶奶,孫兒明白了。”


    皇太後沒有去過多的詢問,她拉著她的手,臉上依舊是和藹可親的笑容,“我的鬱兒終於長大了,哀家不願意去強迫你什麽,所以有些道理,還是需要你自己去弄明白。”


    ——


    次日風欒郡主帶上三書六聘,正式向皇太後提親,林晏與沈鬱的婚事才算是徹底板上釘釘。而後皇太後也公布了她的懿旨,賜婚於她們二人,似乎從一開始就已經內定了,隻不過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宣布而已。


    俞都的人都說沈鬱是個好命,攀上了皇太後的高枝,不是把她許給太子爺,就是許給晏世子,這可是多少女人的夢想。


    林晏和沈鬱特意入宮跪拜皇太後,一起吃了頓家宴,隻是太子爺的出現確實有些不合時宜。他就坐在沈鬱和林晏的對麵,紅著眼睛,恨不得將他們二人拆吃入腹,散宴之後,林晏陪同沈鬱回府,祁夙凜也是瞬間就站了起來,似乎要追上去跟他們拚命。


    皇太後直接就叫住了他:“太子,可是哀家宮裏的飯菜不和胃口?怎得一口未動。”


    祁夙凜再大的火氣都得按捺下來,便是父皇在這裏也不敢造次,“孫兒……隻是沒有胃口。”


    皇太後冷哼了一聲,早就將他的心思都看透了,“你已經壞過她一次姻緣了,莫要再毀了她第二次姻緣,就當是哀家的請求吧。”


    他聽完一下子就紅了眼睛,聲音也有些嘶啞:“可是皇奶奶,孫兒已經知道錯了,已經後悔萬分,為什麽就不能補救了?”


    “補救,拿什麽補救?摔碎的玉佩還能重新合上嗎?縱然太子用金子鑲嵌起來,那還是有裂縫了,太子又何必強求?”


    這話直接戳中了祁夙凜的心窩子,那塊摔碎的玉佩,他確實是用金子鑲嵌起來,依然還是有裂縫。他豁然站了起來,顧不得皇太後的命令,直接就轉身追了出去。


    他不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他隻想遵從本心。


    第175章 準備


    祁夙凜並未追上沈鬱, 他隻來得及看一眼她的背影,林晏扶著她上馬車,車頭一轉便“噔噔”離開, 離他越來越遠。她的車輪子再也不會壞事, 再也不會攔著他的路,再也不會突然掀開他的車簾, 舔著臉非要讓他載一程。


    刻骨的疼痛, 直往心裏鑽。


    他直到現在才意識到,那個時候的她於他而言就已經不同,他隻是心高氣傲地不願低頭,一邊推諉著婚事,一邊卻想看到她會為自己做到什麽地步。


    他一直以為事事都會順遂他意, 隻要是他想要的沒有他得不到的, 所以沈鬱喜歡他的時候,他覺得理所當然, 她說不喜歡他的時候, 他也以為她還在自己的手掌心裏,直到皇太後懿旨一下、板上釘釘,他才發現自己從來就掌控不了沈鬱。


    她的喜歡, 她的不喜歡。


    他通通都掌控不了。


    祁夙凜一劍斬斷馬韁, 想騎馬追上去討要個明白,還是嵐三撲到他身上, 苦口婆心地勸誡著他:“太子爺,咱們得以大局為重,如今皇上昏迷不醒,所有人都對你虎視眈眈,你可千萬不要在這關頭做錯事啊……”


    文武百官、朝廷內外, 全都緊盯著他,他卻為了兒女私情擅自出宮、不理政事,天下人知道後該如何揣測他這個太子?


    拉緊韁繩的手,終究還是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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