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和戰國,戰士也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春秋的是君子,戰國的是小人。


    這裏說的君子和小人,是階級意義上的。換句話說,君子即士人,是貴族;小人即庶人,即平民。如果參加戰爭,則貴族叫“士”,平民叫“卒”。士,既參戰也作戰,所以叫“戰士”。卒,參戰不作戰,隻是跟著跑,所以叫“走卒”。走,在古漢語中就是“跑”的意思。戰士和走卒,是兩碼事。


    河南汲縣出土,內容為水陸攻戰場景,兩軍對陣、徒卒、仰攻、投石、水戰等等,無不具備。


    其實士之與卒,地位從來就有高低。早就有文字學家認為,士,跟王、皇一樣,都是一個人端坐的樣子,隻不過王和皇頭上特別大而已。這是有道理的。事實上,士就是“無冕之王”。他們作為貴族,跟天子、諸侯、大夫一樣,成年時都要加冠。孔子的學生子路寧願死,也不肯免冠,就是不能丟了士的身份。隻不過,士隻加冠,天子、諸侯和大夫則不但加冠,還要加冕,這才成了王或皇。[13]


    卒就不一樣了。文字學家一致認為,卒就是穿某種衣服的人。這衣服上會做記號,甚至寫個“卒”字,表示是當差的、跑腿的、服勞役的,是小人。  ◎甲骨文“士”(甲3913)◎甲骨文“卒”(乙7200)


    所以,士是高貴的,比如紳士、爵士、武士道。卒則是卑賤的,比如隸卒、獄卒、馬前卒。馬前卒這三個字最能說明問題:戰場上,士披甲胄,叫“甲士”,乘車作戰。卒就無甲可披,隻能穿件布衣,鞍前馬後跟著跑。


    由是之故,車兵曰乘,步兵曰卒。中國象棋之將、仕、相、馬、車、炮、卒,就是這種軍事製度的體現:卒是最低級的,仕則僅次於將。將就是大夫,仕則是士。乘車的士比步行的卒高貴,因此可以“丟卒保車”。


    總之,在春秋時期,士參戰也作戰,卒參戰不作戰。戰士是高貴的、體麵的、有尊嚴的,也是驕傲、自豪和快樂的。而且無論國君、大夫,還是一般的士人,隻要上陣,就是戰士。因此,一個貴族男子如果不能從軍,就是奇恥大辱。相反,平民成為戰士,則是極大的榮耀。當然,他們必須表現優異,而且僅限於在農民中選拔。地位更為卑賤的工匠和商販,是沒有資格的。[14]


    好男才當兵。戰爭,是貴族的遊戲。


    這就是春秋的觀念。


    是貴族,就要有貴族精神和君子風度。這種精神和風度,上級和敵人也都要尊重和敬重。前麵說過,楚王和郤至在晉楚鄢陵之戰中,是相互致敬的。同樣在這場戰爭中,晉國的一位君子,也向一位楚軍將領表示了敬意。晉國的君子叫欒鍼(讀如真),是中軍統帥欒書之子,當時擔任晉國國君的車右,也就是持矛站在國君的右邊,相當於侍衛長。楚國這位將領則叫子重,多次率軍征戰,是楚國的名將。鄢陵之戰,他當然也在場。他的旗幟,在戰場上高高飄揚。[15]


    欒鍼看見子重的戰旗,肅然起敬。他對國君說:當年下臣出使楚國,子重曾問臣晉國之勇,臣答整整齊齊、井然有序。他又問還有什麽,臣答心平氣和、從容不迫。現在兩國交兵,如果不去致敬,就不算井然有序;如果言而無信,就不算從容不迫。請君上批準下臣派人去送酒。


    晉君批準了欒鍼的請求,欒鍼的使者也到了子重的麾下。使者說:敝國人才匱乏,寡君隻好讓鍼勉強湊合著做他的車右。鍼公務在身,不能親自來犒勞大帥的部下,隻好派某某代為敬酒,還望大帥見諒!


    子重躬身答禮:欒鍼大人真是好記性,還記得我們當年的談話。於是接過酒具一飲而盡,然後拿起鼓槌繼續擊鼓。


    順便說一句,子重從清晨一直戰鬥到了黃昏。


    什麽叫君子?這就是。


    [13]據徐中舒《士王皇三字之探原》。


    [14]請參看《國語·齊語》。


    [15]古代乘車之法,尊者居左,禦者(駕駛員)居中,又有一個人居右,以備傾側。這個人,戰時叫車右,平時叫驂乘。見《漢書·文帝紀》顏師古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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